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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芋花開滿園香

初秋的菲菲淫雨,浴得滿眼的松柏更加蒼翠,給這清冷的日子增添了不少寒意。不經意間,壹叢黃燦燦的花兒映入眼簾,壹片粲然。

這是壹叢菊芋,學名洋姜,又稱洋姜、鬼子姜,因根莖與洋芋相像,可食,鄉民俗稱“洋洋芋”。這壹叢菊芋長在學校德育室前的小花園裏,***有十余株,細長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躥出海棠霸道兇悍的橫柯豎枝,分枝分蔓,將壹簇簇小太陽般鮮亮輝煌的花兒洋洋灑灑地開在半空。因雨水凝於花枝之上,花朵不堪重負,敧斜著四散開來,有點點頭重腳輕,但依舊倔強地立著。

睹物思人,自然而然地,我的思緒順藤摸瓜,由這叢開花的菊芋想到了花的主人。

隱沒在花叢後的這間屋子,原是“大張”的宿舍。大張黝黑結實,個子不大,卻頭大臉大眼大鼻大嘴大。混在人叢中,妳決對不會想到是個老師,邋遢的衣著和粗糙的皮毛間處處顯露出農夫的樸實與熱情!妻子也是老師,個性極強,所教成績年年在學區會考中名列前茅。夫妻二人都系民辦教師轉正,在不同的學校任教,聚少離多。長期以來,家中的重擔便落在牛郎壹般的大張肩上,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顧孩子。

零二年我到學校實習,大張已到學校兩年左右,妻子剛調入附近小學,大兒子已在城裏上高中,小兒子正上小學。三人白天各幹其事,放學便聚攏入巢,過起油鹽醬醋的家常日子。大張壹家的收入不算低,生活卻極為節儉,似乎上頓下頓不是洋芋菜就是酸菜面片,碗裏少有油水。大張食量極大,常看見端著盆壹樣的大碗壹邊誇張地大嚼特嚼壹邊高談闊論。那時候操場還未開辟出來,是壹塊地,老師們因地制宜,利用課余時間種菜種洋芋,以補貼家用。大張自然不甘落後,不僅種了洋芋,還見縫插針地在門前花園裏種下了這些菊芋。

大張當時兼任學校的教導主任,還擔任著壹個班的數學及兩個班的生物教學工作。說實話,對於初中學科,大張有點力不從心,但大張有著誇父逐日般的熱情與用之不竭的精力。大張上課嗓門極大,洶湧著大海般的澎湃激情,唾沫星子總是接二連三地濺在前排學生臉上。遇到難題,大張總是樂呵著臉低三下四去請教別人,別人故意賣關子,便漲紅了臉走開,過會兒又小孩般來請教。有次壹道數學題將大張纏在講臺上,待他擡起頭,才知已白日煌煌饑腸轆轆,教室裏只剩下他和幾個膽小的學生。那時學生多教師少,大張經常利用中午晚上加班。我來實習,大張似見了救星,將二個班的生物連同教本教參全甩給我,任我折騰,表現出十二分的信任與歡喜,並壹再邀請我到他家吃飯。學期結束後,大張代表學校鄭重其事地在實習鑒定紙上寫滿了剛勁有力的評語,對於他的信任,我很感激。

大張既是教導處主任又是幹事,更主要的是還得教學,大小事宜都得利用課後閑余時間親力親為。好在大張有壹副健壯的體魄與滿身充沛的精力及埋頭苦幹的熱情,總是壹邊哼著秧歌壹邊幹著繁瑣的工作,樂此不疲。有時實在忙不過來,便笑呵呵地請閑曬太陽或圍觀下棋的教師幫忙。下課後,又急急忙忙上城送材料,十幾裏的土路,有時乘農運三輪車,有時坐順路的摩托車,有時騎自行車,但大多數日子,得靠雙腿壹步壹步仗量。晴天壹身土,雨天兩腳泥,風塵垢面,汗流浹背,但大張絲毫不感到辛苦,相反,大張樂意幹這些事。

壹個周末我順道走進學校,看見大張壹個人在乒乓球臺上印制試卷。秋日的陽光灑在大張身上,臉色比包公的還黑,不遠處,黃色的菊芋正燦爛地開放,眼前的壹切,和諧閑適得似壹幅畫。大張用的是老式的油印機,推壹下,翻壹張,壹絲不茍。看見我,大張又看見救星似的樂呵開了嘴。我印了半會,已氣喘籲籲,熱汗直流,雙手將要斷了似的,印制的試卷也皺皺巴巴模糊不清,大張推開我,又樂呵著嘴巴親自上陣。幾千份試卷,每次都是大張用那雙粗手這樣不舍晝夜地壹張壹張印制出來。

當時我們都年輕,正是桀驁不馴的年齡,從來沒把大張當成個領導,其實大張自己也沒把自己當成領導。安排工作時,總是笑呵呵地逐個叮囑,不像是安排工作,倒似央求別人。會上用半土不洋的普通話把“截稿日期”念成“戳稿日期”時,對於大家明目張膽的笑聲也毫不在乎,只是憨憨地笑笑。大張不善舌辯,卻好與人爭長論短,聲音極大,吵架壹般,爭到緊要處,便黑著臉以氣勢奪人,並拉開爭論不贏死不休的態勢。

菊芋後的這間小屋,煙火味極重,屋內的衣櫃墻壁蒙著壹層膩乎乎的油煙,似乎處處都是家的味道,和大張身上的味道壹樣。雖遠遠趕不上二張宿舍的幹凈整潔,卻這絲毫不影響這間小屋的熱情。每天中午,大家聚在二張宿舍吃飯,晚上便聚在這間屋子看電話,諞閑傳,說笑話,犟嘴。肆無忌憚的笑聲時而奪門而出,直上鬥牛之間,大張笑得最響,最亮。大張談得最多的還是兒子,這是大張最引以為豪的驕傲。大兒子也確實爭氣,在學校出類拔萃,屬於鳳毛麟角壹類的人物。

大張的熱情還體現在打呼嚕上。大張的呼嚕有天崩地坼山搖海呼之勢,這決非我誇大其詞。壹次半夜我出門上廁所,遠遠聽見有人拉手風琴,驚奇之下我循聲前往,才發覺這聲音正從大張宿舍噴湧而出。第二天我告訴給大張,大張只是憨憨地笑笑。我想這與大張愛吃肥肉有關,大張總是誇口說他能吃下三斤肉。零五年我與大張、師傅三人同去甘谷考自考,壹下車,二人便迫不及待地領我到壹處大鍋裏正燉著大塊肉的小巷。我們三人就著熱饅頭壹番狼吞虎咽,吃完後,大張第壹次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我要掏錢,大張壹把攔住,搶著開了錢,大張知道當時我壹分錢未領,並和師傅分擔了我的店錢。晚上我們三人壹起復習,沒兩分鐘,大張已鼾聲如雷。猛然間醒來,愧疚地笑笑,並讓我們先睡,可沒過壹會兒,大張又拉響了他的手風琴。那夜我在如雷鼾聲中壹眼未合。

還得說說這些菊芋,深秋時間,花幹蔓枯,大張便卷起袖褲,從這花園中源源不絕地挖出壹些泥疙瘩,清洗壹番,露出滿身褶皺的菊芋。挖完洗凈,大張便樂呵呵地把這些菊芋分給大家。這些菊芋其貌不揚醜陋不堪,味道卻極好,甜絲絲的,在醋裏腌漬後切成薄片,是下飯的良物。說也奇怪,年年秋天,大張都將這片花園細心翻撿,可來年總會萌發出新芽。

十年前挖完菊芋不久的壹個夜晚,大張突發腦溢血,不省人事。搶救醒後落下了後遺癥,從此腿腳不太靈便,說話含混不清,大張堅持要來上課,但最後只能離開他所熱愛著的學校,到家中養病。這些年我常碰見步履蹣跚的大張,還是老樣子,憨憨地笑著,含混不清地邀請我去喝茶,並不停地用僵滯的手撫摸我孩子的頭,感嘆壹番。在這匆匆駐足間,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十多年後,沒想到這叢菊芋還在,雖然只有零星的十余株,沒有那種成片的排場與氣勢,卻盡力散枝開花,給這蕭瑟清冷寒氣凜冽的秋日增添了壹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