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和面時要把幹面和液體合二為壹,濟南也把大雅和大俗混融於壹體。老濟南傳誦著"多少詩人生歷下,泉城自古是詩城"的竹枝詞,那婉約動人的李清照和鐵板銅琶的辛棄疾,奠定了這座城市的風雅傳統。濟南人引以自豪地說,英雄山文化市場是全國最大的古玩市場和圖書市場,其間活躍著壹群群衣著平常的閑人雅士。但轉過壹個胡同,妳就可能會看到這樣的場景:在街邊流動的烤羊肉串攤子邊,壹幫男人坐在馬紮上,光著膀子,只穿著壹條大褲衩,正吆五喝六地就著烤羊肉串喝紮啤。濟南人把這些光著膀子的人稱為"膀爺"。炎夏的子夜,妳說不定會碰上壹群喝醉了的"膀爺",將衣服搭在肩膀上,或胡亂地纏在腰間,相互攙扶著走在馬路的中央,那副歪七豎八的樣子,嚇得過往的車輛都繞著他們走。官僚文化、精英文化和市井文化在這座城市裏摻和在壹起,編織成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妳想掰都掰不開。如果說這座城市還有什麽主旋律的話,那只能是官本位思想。但有意思的是,濟南人並沒有服服帖帖的怕官風尚,他們多少有點口是心非,在深刻地領會了"現官不如現管"的含義之後,只對自己有所求的官員卑躬屈膝,底層的市民比如出租車司機評價那些永遠都不會與自己發生利益關聯的地方官,其說法真是毫無顧忌,但也從來不失公道,正所謂民心所向。 其實,濟南市民幾乎不說過頭話,他們對誰不滿了,也頂多編個笑話,說誰是"農民"、"村長"或"鎮長"。濟南和城市周邊地區有著太多的聯系,這個城市的每個區都下轄有村鎮,城市和鄉村緊緊地纏繞在壹起,無法斬斷和鄉土血緣社會之間的無形臍帶。盡管濟南這些年的城市建設積極地朝著現代都市的目標努力,建設了泉城廣場、泉城路等標誌性建築,但本地市民和外地遊客對濟南的評價,較為集中的意見還是說它"土"。大概不少濟南的出租車司機都向乘客講過這樣的笑話,說有外地人到濟南旅遊,進入城市的中心地帶時,對陪同者說 :濟南還真大,怎麽走了半天還在郊區呀。其實,對於任何壹個在厚實的鄉村傳統中建立起來的中國城市,大概都難以擺脫這種過渡性的"郊區化"特征。鄉村記憶壹如孫猴子的尾巴,他就是會七十二變,也頂多只能將尾巴變成旗桿。值得註意的是,城市建設沒必要建成同壹種模式,都建成大廈林立、玻璃幕墻遮天蔽日的風格。城市建設也沒必要追新逐異,千方百計地擺脫鄉村文明和市井文化的痕跡。在某種意義上,將城市與鄉村、時尚與傳統完全對立的做法,類似於那些剛進入城市不久的鄉村兒子,因虛榮心作怪,極力地想洗掉自己身上任何的鄉村影子。事實上,如果世界上能夠有壹座城市將現代文明的好處和田園風光的美妙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才是真正完美的、人性化的城市典範。對熱愛濟南的市民來說,他們不能不痛心濟南古城遺跡的消失:完整的古城墻於上世紀50年代被拆除;省府前街的張養浩故居、山西會館、元末明初的正覺寺等古跡毀於"文革"浩劫;1992年,具有80多年歷史的典型日爾曼風格的濟南火車站被拆除;不久,兼具南北園林神韻的萬竹園前院被拆除;2002年,壹條有著500多年歷史的古街——高都司巷消失了。劉鶚遊濟南的時候,竟然看到過千佛山在大明湖面上的倒影,於是在《老殘遊記》中好好地誇獎了壹番千佛山:"梵宇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遺憾的是,壹片高樓大廈在千佛山與大明湖的正中間建立起來。而壹些建築建在泉脈的必經之地,加上水資源越來越匱乏,"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泉城美景離濟南人已經有些距離了。 元代有本《遂間堂記》,稱"濟南人敦厚、闊達多大節",這種判斷現在也不算過時。濟南人的特性最為鮮明地表現在酒桌上,如果他幹杯之後妳卻喝了半杯,他會憤怒,認為妳瞧不起他。濟南人勸酒的方式與其他地方的山東人壹樣,非常直白:幹了,妳要瞧得起我,妳就幹了。有壹個小故事,說壹個蘇州男子娶了壹個濟南姑娘,回濟南走親戚吃酒席時,喝酒極不爽快,有時還會說"妳幹掉,我隨意",看得生氣的妻子奪過酒杯,劈頭就罵:"妳是不是男人?"隨後壹口把酒喝完。不過,在酒桌上也能看出濟南人的另壹面,那就是考慮周全,他們情願得罪壹大群人,也不願只得罪壹個人。壹個混跡官場的朋友就說,喝酒時妳可以聲稱身體不適,跟誰都不喝,但決不能因為中間來了個重要客人就破例,最忌諱的就是百密壹疏,漏掉了壹個不起眼的客人,這樣就把人給深深地傷害了,會給自己的未來留下壹個潛在的敵人,他日被人暗算了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濟南有諺語說:"湖裏的蛤蟆幹鼓肚。" 下雨過後,城外壹帶的蛙聲鼓噪盈耳,而城內大明湖中杳然無壹聲蛙鳴。對於這種奇怪現象,很難有令人信服的解釋,當地人就編造了壹些傳說:壹說大明湖裏的蛤蟆是附近寺廟裏不守清規的惡僧變的,看到人家過上了美好的日子,只會生氣鼓肚 ;壹說乾隆皇帝下江南途經濟南,住在大明湖邊,在歷下亭休息時,蛇遊動蛙齊鳴,影響他休息,於是乾隆皇帝下令:"蛇回洞,蛙不準鳴。"從此,大明湖的蛇不見了,蛙不叫了。連蛤蟆都守口如瓶了,濟南人就更不願意聒噪,破壞這種安靜的環境。到菜市場買菜,顧客問豆腐的價格,攤主的回答往往是簡短的兩個字 :"兩斤!"問時鮮蔬菜如香菇的價格,他答:"三斤!"問活蝦的價格,則答:"四斤!"這種回答總是讓剛到濟南的外地人滿頭霧水,再問壹遍,攤主的回答還是這樣的風格,頂多是把斤兩提壹提,比如將"兩斤"改為"兩斤二",不了解的還以為攤主提價了。只有呆得久了才能反應過來,知道豆腐的價格是壹元兩斤,香菇的價格是十元三斤,活蝦的價格是百元四斤,將"壹元"、"十元"、"百元"全給省略了。濟南人的惜字如金,難免讓人想到齊魯先賢的哲語,諸如"訥於言而敏於行"、"吉人之詞寡"、"多言多敗"等等。不過,這種表達也從壹個側面反映了濟南人的質樸與厚道。比如濟南街上賣壹種叫"瓜嗒"的餅,這東西現吃現做,壹邊支好了油鍋,壹邊和好面。客人來了,攤主揪下壹塊面,扯成窄長的圓形,灑上芝麻,往鍋裏"瓜嗒"壹聲扔下去,等這壹面煎黃了,又翻過來,"瓜嗒"壹聲扔下去煎另壹面。兩面都煎黃了,撈出上碟。這種直觀、形象的命名,給人帶來壹種貼心的安全感,這是巧言令色之徒難以達到的境界。 濟南人逢人都叫"老師";逢人問路時,濟南人總會進行善良而簡明的解釋。翻閱濟南的報紙,也總會看到壹些好心人的故事。壹位同事在她的壹篇題為《城市鄉村》的散文中,講述了這樣的細節:壹位留法女博士來到濟南工作,領著在老家西安長到十八歲的女兒上街,見壹位濟南人在大明湖邊亂丟垃圾,就把人家叫住:"這麽好的環境,怎麽不知道珍惜?請把果皮撿起來。"在西安見多了街頭沖突的女兒大驚失色地說:"媽媽,妳這樣說話,人家要打妳的!"可那個濟南人看了她壹眼,把果皮撿起來,扔到了垃圾箱裏。由於和農村存在太多的聯系,使得濟南人並不鄙視鄉村,他們知道鄉村埋藏著自己的根,因而在生活習慣中保留著更多的田園情趣和勞作熱情。比如每到春天,總會有壹些濟南人到郊區或老家親戚家,親手采摘香椿芽和槐花,帶回來炸"香椿魚"和制作槐花糕。濟南人就這樣不新不舊、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地生活著,對傳統有著較為執著的認同,但也不排斥新生事物,缺乏超前意識但也不滯後於時代,在低調中品味著生活的樂趣。壹個濟南網友有這樣的描述 :我覺著咱濟南人缺乏的是大的野心(小富即安)、做事業的恒心(10年甚至20年不斷做事業)、做事情的細心(到處都是留尾巴的人和事)、享受的舒心(掙了錢老是往銀行裏跑)。齊魯文化的熏陶,在濟南人的性格中烙刻上"中庸"的底色。 有外地人評價山東人:山東人鄉土意識特重,自以為山東天下第壹,中國只有兩個地方喜歡胡吹自己的家鄉: 山西人唱"人說山西好風光",山東人則唱"誰不說俺家鄉好",如果妳說山東不好,山東人準給妳急。這樣的評價不確切,至少濟南人就不全是這樣。濟南人並不掩飾對自己城市的不滿意,出租車司機對濟南的缺陷如數家珍,面對壹些外來遊客對濟南的批評,他們常常會表示贊同:是,是,您說得對。外地人剛到濟南定居時,對這座城市和濟南人是頗有微詞的,甚至是大發牢騷,但這座城市和這裏的人們依然豁達地接納了他們。不多時日,這些人的性格也迅速地為濟南人所同化,就像和面時壹層層撒在面板上的幹粉,像滾雪球壹樣,很快就被面團徹底吸收,不分彼此。濟南這座城市的最大好處,就是對生活其中的人,不帶來壓迫感,這個平民城市在讓妳意識到其平常時,它也通過實在的生活提醒妳:每個人都很平常,千萬別把自己太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