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牛是我們從小玩大的朋友，但小時候我們都不喜和他玩，他年紀小，反應遲鈍，每個動作都要慢半拍。跳長繩的時候，前面的夥伴都矯燕掠柳壹躍而過，到他那裏就要停頓壹下，繩子空轉壹圈，空轉兩圈，須得看仔細了，他才起步。遇到分組對攻的遊戲，誰也不點他，實在湊不夠人數時，他才勉勉強強搭個末班車。但於比賽結果，卻是有趣的。他那壹方要贏了，自然是別人做得好；他那壹方要輸了，肯定是他連累了大家。
好在他不太計較。別人不點他，他不氣餒；點了他，他壹定認真對待。不做好，決不罷休——卻是他這認真態度反而害了他，慢半拍彰顯得更加明顯。比如乒乓球雙打，夥伴發個近臺短球，對方搓起來，他該上手拉個弧圈的。但當時他並沒想起，接完球後，他才驚呼，弧圈！弧圈！我該拉個弧圈的！夥伴點點頭，妳說對了，是該拉弧圈。看好了，我們再來壹次。夥伴發近臺球，對方搓起來，搓得老高。這次他早做好姿勢了，弧圈也拉得十分到位，弧度十足。可是呢，他慢了半拍，球早飛過去了，他才拉，把壹團空氣拍得哧溜響，像電影裏字幕和聲音不配套。夥伴生氣了，球拍往臺上壹扔，不玩了，什麽慢人！他壹臉不好意思，再來，再來嘛，這次快了……誰再和他來，大家都曉得，這壹次，他肯定還慢。
讀書的時候，他的學習壹向是挺不錯的。但有個問題，平時作業都全對了，就是不會考試，壹考，成績立馬下去了。高中畢業考大學那壹次，考完了，老師和他們對答案。結果他的全部對了，連最難最難的“選做題”他也做出來了。滿分！老師驚呼，妳這次不得了了，據我估計，成績少說也要排到全縣前三，上名牌大學定沒問題了。老師很興奮，教了這麽多年書，教出這麽個奇才，也不枉做壹回老師了。可是他呢，愁眉苦臉的，壹點也高興不起來。老師奇怪了，咋還高興不起來呢？他說，都想好了的，但是沒來得及寫在試卷上，時間就到了。他著急地說，時間不夠啊，就慢了十分鐘！要是再給我十分鐘，答案就全填上了！老師氣得跌足，只慢十分鐘！妳以為是平常做作業啊，這是考試！考試是要限定時間的！
沒考好，落第了，自然回來村裏。那時候還是集體生產，他和大夥兒壹起去田裏插秧，每人插四列。別人都插老遠了，獨獨他掉到後面。眾人轉過頭壹看，原來他每插壹窩，必定拿手指量壹下，壹卡零壹指，壹卡零兩指，行距，列距，得準確無誤了才落秧。眾人都笑他，快壹點啊，大致差不多就行了，何必搞得那麽精確。不精確怎麽行？莊稼妳可不能騙它，妳騙了它，它就反過來騙妳了！看，他還很有壹套理論。眾人看他壹身泥斑，滿臉泥汗，就打趣他，笨牛啊，妳要不慢那十分鐘，現在可幹鞋幹腳翹著二郎腿領工資吃飯了，怎麽可能和我們壹樣背太陽過西山！又嘆壹口氣，都背太陽過西山了，還這麽慢，這慢要害妳壹輩子啊！
後來，土地到戶了，他家分得壹些荒山，幾塊梯田。荒山他不在乎，梯田可是寶肋地，出稻子，有稻子就能吃白米飯。唯壹的不足是梯田在靠近山頂的地方，缺乏充足的水源。沒有溝渠供水，也沒地下水湧出，要種水稻，全靠天然蓄水。秋天，稻子收割後，就不能再種其它作物了，需及時把田耕出來，灌上水，泡著。同時，還得用軟泥包好田埂。田能不能蓄水，關鍵就是這田埂。軟泥顆粒小，水份蒸發沈澱後，會很密實。但是，再密實它也是泥，壹只土蟲也能給鉆出個大洞，田鼠土撥鼠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呢，即便包好田埂，還得時時查看，發現漏水跡象了，馬上修護。
這得浪費多少時間！笨牛雖慢，但他能思考。他做了個驚人之舉：從山上鑿來石條，壹根壹根扛在田邊，把泥田埂換成石田埂。這可不是個簡單的活，石條太笨重，田埂又那麽多，沒有壹把好力氣，沒些時日，要完成這項艱巨工程可不容易。笨牛不怕使力氣，笨牛也舍得時間。炎炎夏日，凜冽寒冬，他的汗水流成了河。薄明早晨，迷蒙黃昏，他的粗氣喘成了雲。他有壹個信念，壹年幹不完，兩年，兩年幹不完，三年。慢壹點就慢壹點，這不是考試，沒人給他限定時間。這工程要完成了，他可就壹勞永逸了，不但他這輩子受用不盡，他兒子兒孫都跟著享福呢。
他的壯舉得到村裏老人們的高度評價，嘖嘖，這笨牛，雖說慢壹點，但他多能做事！他們感嘆，現在像笨牛這樣創家立業的人可不多了……年輕人卻不以為然，什麽呀，當代愚公啊？呵呵，這不是瞎折騰嗎？
十年下來，他的浩大工程居然給他完成了。壹色的青石條田埂，又整齊，又堅固，又不長雜草。路上來來去去的人都要拐過來瞧壹瞧，不停地向他翹大拇指。他的心受到鼓動，忽地又起了個念頭，要把那荒山也辟出來，開成梯田。不過這計劃最終沒能實現。這時候，他兒子上大學了，大學的學習費用和生活費用是很貴的，他急需要錢。他的收入差不多全部來自於那些稻田。可是，稻谷供自家吃白米飯尚可，要變錢，卻不容易。價低，農藥化肥種子的成本又特別高，再算上他的人工，幾乎是倒貼了。要繼續種水稻，他兒子就得輟學了。
笨牛瞅著那剛砌得整齊堅固的石田埂，有些失落，有些傷感。還說是千秋功業呢，他這壹代也沒過去，就不得不拋荒了！失落傷感還沒完，種水稻不掙錢，他又靠什麽掙錢呢？這時候，笨牛才發現村裏其實有很多有錢人，他們大部分時間什麽也不做，就喝酒打牌逛城市，但他們就是很有錢。他們為什麽很有錢呢？笨牛壹分析，發現他們主要靠兩個途徑：壹是把地面上的樹木竹子砍出去賣；壹是把地面下的煤炭礦石挖出來賣。笨牛不禁壹陣驚呼，掙錢原來這麽簡單啊！早知如此，我何必巴心巴肝伺候泥土莊稼！雖然他隱隱覺得不種莊稼心裏有些不踏實，但能掙錢，解決兒子的讀書問題，那有什麽好猶豫的！
不過，等他真上手做這個的時候，他才發現做不了了。地面上的竹木呢，早被人砍來賣得差不多了，自家沒砍的，也被別人買去砍來賣了。地面下的煤炭礦石呢，也都被人圈為己有了。有些人圈了壹座兩座山，有些人圈了十座八座山，山上到處都是洞子，比土蟲老鼠鉆的還多，還密。他想圈，也沒地方給他圈了。更何況他也沒那錢去圈。
是的，他“覺悟”得遲了，又慢了半拍。現在他要掙錢，唯壹能做的，就是進洞子挖煤。
他當然要進洞子挖煤，他必須絕對保證兒子的書學費和生活開支。他高考的時候，慢了十分鐘，這成了他壹生最大的遺憾。那時候，他很不服氣，曾經向他父親申請再補習壹年，他不相信他補習壹年還考不上。但是他父親沒答應他。他父親說，我都讓妳讀完高中了，妳看看村裏的孩子，有誰讀到高中畢業的。他想壹想，是啊，沒人讀到高中畢業的。但是，我就差十分鐘啊，再讀壹年，壹年有多少個十分鐘啊，肯定就考上了！那我讓妳就讀十分鐘行不？父親嘆口氣說，我就是讓妳讀十分鐘，也辦不到啊，妳看看家裏，為了妳讀完高中，已經欠下了多少債？妳看我和妳媽全身都是病，妳弟弟又是個憨子，我們到哪裏搞錢來供妳繼續念？他想了想，是啊，父母全身是病，不能幹活，弟弟是個憨子，幹不了活，自己好手好腳，全勞力，卻不幹活，沒這個道理啊！他終於明白，他那慢了的十分鐘，是致命的十分鐘，是壹輩子都補不起來的十分鐘！
等到他有孩子的時候，他就特別用心。孩子八歲多了，他才讓他讀壹年級。讀得遲點，腦袋瓜要靈醒點，動作就不會那麽慢。果然，他孩子的學習很好。不但平時作業好，考試也很好，小學到中學，壹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他兒子能讀，他也很高興，同時對他兒子的要求也更嚴格。家裏的活，他是從來不讓兒子幹的，他只要兒子讀書，他也不準兒子和其他孩子壹起出去玩耍。他只有壹個念頭，決不能耽誤兒子壹丁點時間。他高中考大學耽誤了十分鐘，成了他的終身遺憾，他要十倍百倍地把這十分鐘給兒子補上。他甚至起了個念頭，兒子要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他就讓他補習。補習壹次，補習兩次，八年抗戰都在所不惜。
他兒子很成器，高中畢業後，不用補習，壹次性就考上了大學，還是壹所不錯的大學。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種水稻，即便他有些不舍，他也要放棄的。進洞子挖煤炭，即便再辛苦，只要能掙錢，能讓兒子把大學讀完，他也是要去做的。
四年過後，他兒子大學順利畢業了。不過，就在那壹年，國家的就業方式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不再統壹分配，就業推向市場，用人單位和大學生之間雙向選擇。這個變故讓他壹下子變得不知所措，其他的大學生，父母大都在城裏的，或者在單位上領工資吃飯，人脈關系廣呢，要給自己的孩子找份工作，簡單得就像把飯從鍋裏添到碗裏。他呢？他壹年四季都窩在田裏，見到的都是秧苗泥水土蟲雜草，最多就是村裏那些皺紋密布的面孔，這些東西與他孩子的工作有什麽關系！他兒子呢，自己也是毫無辦法。那時候他就很聽他父親的話，父親讓他讀書就讀書，讓他不玩就不玩，讓他不和其他同學交往就不和其他同學交往。他成績不錯，但是性格很孤僻。即便讀了大學，他也是整天只讀書，誰也不來往。大學畢業後，他哪裏也不去，就回到家裏，躲在房間看書。連走出那個房間也很少，更別說出去自個兒找工作了。逼急了，他就送他父親壹句，當初，誰讓妳等我八歲了才送我讀書啊？妳要我七歲就去讀，至於是今天！七歲就讀書，笨牛算了算，七歲讀書的話，該是去年大學畢業了。去年大學畢業的話，肯定就趕上包分配了。笨牛氣得吐血，兒子說得不錯啊，千算萬算，最後還是慢了半拍。
兒子不去找工作，他就找來個背篼遞給兒子，不去就不去吧，從現在開始妳跟我壹起進洞子挖煤吧。挖煤？笑話！他兒子看著他，壹副氣的吐血的樣子。兒子堅決不去，笨牛也覺得讓兒子去挖煤有些不像話，再怎麽說，兒子也是個大學生，壹個大學生，最後混成了個滿臉黑泥的挖煤工，別人不說，他也覺得不成事啊！但是，不去挖煤又去做什麽呢？他兒子得掙錢啊。他們現在比他兒子讀大學的時候還需要錢。以前掙錢是要供兒子讀大學，現在掙錢是要給兒子娶媳婦兒。當兒子讀大學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給兒子娶媳婦兒這個問題，只要兒子大學畢業了，就到單位領工資吃飯了，壹個領工資吃飯的人，還用得著考慮娶媳婦兒的問題嗎？可是現在，沒了工作，回了鄉村，境況就完全不壹樣了。為供他讀書，家裏房屋也沒修，家業也沒掙（以前掙下的石田埂梯田，最初以為是千秋功業的，結果毫無用處，連種樹也不行），拖累又多，錢更沒有節余，反是壹屁股的債務。靠這樣的家庭背景，能娶到媳婦嗎？
還有，沒了工作的大學生，甚至比壹般的村漢子還不如啊。這個他是有切身體驗的。當初他高考落榜回鄉的時候，是很淒涼的。那時候村裏盛行換工，就是妳去幫別人做些工，然後別人也來幫妳做些工。當時農業技術不高，很多農活是需要大家壹起才能做的。但是，大家都不和他換，嫌棄他不會做，慢。他發了狠，不換就不換，自己做，而且還要做得超過所有人。他砌石田埂，很大壹部分心思是源於別人不和他換工的。現在兒子和他的情況壹樣，比他還更糟。兒子啞弱，沒有他那份舍得吃苦的勁頭。兒子還戴著壹副眼鏡。壹個在農村幹活的人，戴著壹副眼鏡，那簡直是壹個玩笑。這樣的人，哪個姑娘能看得上啊！
這時候，他就有些後悔送兒子讀了那麽多書。村裏人很多都不送孩子讀書，有的很早就把孩子送出去打工了。有的不送出去，教孩子做生意。有的什麽也不讓孩子做，但是有錢，有錢，還有什麽擔心的。他兒子就不行了，空讀了壹肚皮的書，到頭來比所有的人都不如。
兒子不去挖煤，但是他得去，他得掙足夠的錢給兒子娶媳婦兒，這成了他新壹輪的生活目標。他知道，進洞子挖煤雖然掙錢多，卻是個很危險的活路，隔三差五就要出些事故，死幾個人。可以說，每天進洞子前，和家裏人都是生離死別。以前他想的是，雖然危險，也是值得的，只要兒子大學畢業開始領工資，他就不去了。現在不行，現在得繼續。
最終，沒能從洞子裏出來。這次事故就死了他壹個人。和他壹起挖煤的同伴都說，當時他們已經發現洞子裏有塌方的跡象，就提醒大家趕緊撤離了。很多人聽了警告，都迅速逃離了現場。可笨牛不聽，還呆在那裏。結果就他埋進去了。有的說，不是他不聽，是他慢，大家不是不知道，這笨牛慢半拍的嘛！有的說，我看不是笨牛慢，是他貪，別人壹聽有塌方，什麽也不要，拔腿就跑；他呢，還想去把那背篼煤背出來，他要不貪那背篼煤，至於被埋在裏面嗎？大家爭論了半天，都說不清笨牛當時咋想的。
賠償下來了。這次賠償，國家剛剛調整了煤田洞子出人命賠償的標準，以前死個人，老板給個幾萬最多十來萬的就把家屬打發了，這次不行，國家說了，要重賠，結果賠了他兒子二十多萬。大家都議論紛紛，這笨牛慢了壹輩子，到死，總算給他趕上壹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