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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洛篇
我擡頭看著“廉親王府”匾額穩穩落在了門楣上,紅底黑字,紅底如血,黑字如挽歌。
沒有人臉上有喜色,我跟著三三兩兩的人群走進府去。天冷得很,人們低聲說著話,吐出的白氣都是壹縷壹縷。我把手放在袖子裏,仍覺得五個指頭冰涼冰涼——今年這冬天格外的冷。
我旁邊走著壹個叫玉兒的丫鬟,正和她旁邊的小廝悄聲道:“看來皇上對咱們八爺真有情義,這親王的名號叫得可響哩。”
那小廝“嗤”了壹聲,嘆道:“妳們女人這見識……”說罷聲音低了下去,兩人只是竊竊私語。我別開頭去,正要繞回小院,便壹眼見到了八福晉向我走來 ,她壹身孝服,顯得臉色更是蒼白。“洛妹妹,爺說叫妳過去。”說畢引我向書房走去。她面無表情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想起好久以前第壹次見到她時,她拉著我的手問我街市好不好玩兒,眉開眼笑;而後每次見到她,都必在眾女之中心,神采奕奕。只是這些年,離得近了,才知道這個強女子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累得連個笑容也施展不出。現在她靜靜的走著,恍惚間恰似壹個虔誠得近乎絕望的修女。“妹妹最近還沒見過熹妃娘娘吧?”她忽地轉頭來問我。
我壹楞之下,方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葉子。“是沒見過。福晉大概忘了,這壹個月來府裏的人都在為先帝服喪,門都未出過呢。”
八福晉點點頭,道:“我卻見過娘娘壹次。” 她停了壹下,續道:“宮裏守孝時,我見著她,竟和以往沒什麽不同。”
我默默想著和葉子這壹月未見,其間的驚濤駭浪,真讓人感覺好似隔了壹世那麽長,上壹次見她竟還是兩個月前,兩個人都穿著厚重不堪的棉氅,看誰的皺紋又多了沒有。那時她還輕描淡寫地說道或許康熙爺的大限到了,而且他中意的並不是四阿哥。當時我倆都是無語,因為就像壹部電影,知道了開頭結尾,那因由卻不是我們猜得中的。所以她馬上轉而嘮叨起她兒子有多早熟多懂事讓她這個做媽的老是不知所措……
唉,沒想到突然間壹切都發生了,雖在意料之中,卻仍讓人震撼非常。我日日只能憋在府裏,日日想她,想到若是能在彼此身邊度過這些日子,那心裏該有多安穩……
遂出了會子神,方靜靜回道:“杜衡還是杜衡,她自是不會變的。”
八福晉忽地沖我厲聲道:“妹妹,娘娘的名號豈是妳叫的?”
我吸了口氣,看著她臉色慢慢發青,終回道:“我還真不知叫她做什麽。只是我想如果我倆再見,她也準不會讓我叫她娘娘就是了。”
八福晉緊緊盯著我,半響方垂下眼簾,待再擡起頭來,神色已恢復,卻攜著幾絲諷刺,耳語壹樣道:“妳可知道,我出嫁的前夜,熹妃娘娘曾說"姐姐,我真得多叫妳幾聲姐姐,日後只怕沒機會,要叫妳娘娘了",她那模樣我壹直記得,現在想來……”說罷只是冷哼壹聲,轉頭前行。
我不再回話,也不知道怎麽回。杜衡和芷洛的名字,本就是強加給葉子和我的,更何況現在這個熹妃娘娘?這名號,葉子絕不想要,而卻是八福晉壹生所求。她顯然並不甘心。
壹夕之間四阿哥變成了雍正皇帝,京中表面有條不紊地大治國喪,其實內裏無數股力量在暗暗流湧,即使僅在這八爺府中,我都仿佛時時能聽到空氣抽緊後繃斷的聲音。
八福晉將我帶進書房便獨自離去。八阿哥正立在桌邊,他擡起頭來看見我,微微笑了。
這和我壹路上想象到的他的表情截然不同。縱然他不怒不怨,也不該這樣淡淡地笑。
我壹個月以來也是首次見他。只聽說康熙爺駕崩那日,他急急奔向暢春園,而七日之後方回,僅能做半日停留,便又入宮守喪。
他走近我,道:“洛洛,我帶妳去見個人。”嘴角始終帶著笑意。
我背脊竄上壹陣冷汗,僵在原地。見個人?是他麽?四阿哥如願即位,他自然也重獲自由得回萬千榮寵。是他麽?這麽多天我都不願意想,想了也抵不住人事皆非。
可是——是他麽?
八阿哥看著我神色,哈哈的笑出聲來,我楞楞地看著他,他瞬間斂了笑意,拉了我道:“隨我來,遲了可來不及。”
我下意識地掙開他抓我的手,壓抑心跳,竭力穩住聲音道:“八爺,我不想去。”
他回過頭,靜靜地看著我,等我再說話。我心神已定,回道:“我是您的侍妾。”
八阿哥道:“妳不想見他,絕不因妳是我的侍妾。若是幾年前,妳是跪著去躺著去都願意的。”
他語調裏的鄙薄,讓我心中被重重壹擊,沖口而出道:“八阿哥妳到底要什麽?這些事情早就過去,妳又何苦再提及?我願意想著妳的好妳的苦,在這小院裏做壹輩子妳的侍妾,我願意忘了妳對我做過的壹切和我自己的過去,妳到底要怎樣?妳既然心裏沒我,又為何不讓我自生自滅?”
我喘了口氣,冷冷續道:“當然,妳若是看著我難受妳就舒坦,那我無話可說,妳如今是王爺了。”說完心知自己也刺中了他最脆弱的壹環。
果然八阿哥臉上笑意全無,眼裏沒有壹絲溫度,顯是也燃起了怒氣,臉色鐵青,後又轉成蒼白,半響後方咬著牙笑道:“原來妳還有伶牙俐齒,原來妳還有七情六欲,這麽多年我還道妳早不是肉胎凡身。只是妳這怒氣是為了誰?自然不是因為我這個王爺。”他說道“王爺”二字語調壹變,揚聲道:“快走。這兒不是妳說了算。”
說罷他轉身出門,我知道再躲不過,索性隨他出去。
八阿哥在馬車上低頭輕語:“真不知會是什麽情形。”我聽到了但不想答言。這壹去,眼前沒有美景沒有期待,要發生什麽就隨它去,我只受著便是。
我卻全然想錯了。他帶我見的人,並不是十三,而是太子爺。當我在鹹安宮下車時,全身著實放松,心裏卻無法抑制住淡淡的惆悵。
走到太子爺住的江禰軒門口,八阿哥斜斜看了我壹眼,似乎深為自己的惡作劇自得。我無力反抗,苦笑了壹下,道:“為何帶我來?”
他鼻子裏嗯了壹聲,道:“妳應該看看他。”說罷走進門去。
裏面早候著壹屋子人。當中是壹位身著孝服的男人,他緩緩迎上前來,老態盡顯,我細細壹看,心不禁狠狠壹顫,那竟真的是太子爺,早年風姿盡去,只眉目之間仍看出些往日痕跡。
他不卑不亢地沖八阿哥道:“八弟,妳來了。”好像昨天才見過面壹般。
八阿哥點點頭,淡淡道:“二哥,許久未見。今次是皇上命我來看看妳。”太子爺嘴角微微壹翹算是笑道:“謝皇上……”話未說完,他忽地看到了我,遂慢慢沒了笑意,眼中帶上壹抹奇異的神色,不聲不響的盯著我的臉。
我不知為何忽地要掉下淚來,眼前的花白頭發的男人是芷洛曾經傾心相許的戀人麽?我卻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壹個久久未見到女兒的父親。強打起精神,我過了禮,想請個安,卻不知道說什麽,太子爺吉祥麽?笑話!二阿哥麽?似乎也不是。只能扁了扁嘴又站起身來,沖他點頭微笑。
太子爺也笑道:“妳竟壹直像個小姑娘,壹如以往。”
八阿哥接道:“二哥,這次我來是帶了皇上的旨意。皇上有意封王給妳做,正準備在陜西給妳蓋新府第……”
太子爺不待他說完便揮手道:“那我就換個地方待著便是。”又回身道:“妳們都下去吧,離這兒遠遠的,還要這排場做什麽?”屋裏的人呼拉拉退出門去,我留神其中女眷,卻沒見到太子妃和菊喜,這才想到太子妃已於幾年前故去。
太子爺走到桌邊坐下,沈吟片刻,方沖八阿哥道:“八弟,妳也明白,別說我這壹輩子就沒有幫妳的念頭,現下就算是我想幫妳,也沒力量。”
八阿哥沒答言,我卻看他面部微微抽動。太子爺嘆口氣,道:“鬥了多少年了,先是我,後是四弟,妳還不累?現在勝負已分,我們就都是鬥敗了的,認了吧。”
八阿哥淡淡道:“二哥妳認了命,還不是這個結果?”太子爺不語,看著八阿哥,後者嘴角噙著絲冷笑,眼中光芒畢現,霧氣全無。這時我才醒悟,他早就選擇了要對抗,決定已下,人反而松弛。他那些笑容背後帶著的是某種決絕,就好似重重烏雲鑲上的金邊,詭譎地奪目,陰惻地耀眼。
太子爺顯然明了,當即只緩緩道:“既然如此,妳好自為之。”八阿哥垂目作了個揖,返身要走,忽聽太子爺道:“可否停下說句話?”竟是沖我說的。
我看了看八阿哥,他不置可否,只是自行出了門去。我轉過身立住,靜靜回望。太子爺卻不說話,嘴邊眼角的皺紋溝壑分明,只是眼中柔和之色沖破渾濁,輕輕地投向我,好像要把我的樣子印進去刻起來。
我心裏微顫,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倒是他打破沈默,輕聲道:“洛洛,現下跟了老十三,對妳才是最好的。”我苦笑了,道:“不可能了。”
他搖搖頭,道:“未必盡然。妳只等著便是。”我也只是搖頭,不停苦笑。他見我如此,也不再說,這時馮才已經在門口候著,想是八阿哥叫他來催。
太子爺無奈的笑笑,送我向門口,躊躇片刻後說道:“洛洛,我想可能以後再沒機會了,只有這時問妳,我以前對妳做的,妳可曾怨過?”
我看著他憔悴已極的臉,只覺得在這面容之前那種種糾纏早就無影無蹤,壹切不過是命運。
想了想,我清清楚楚地回答他:“不。我從未怨過妳,無論什麽時候。妳是佟佳芷洛永遠的太子爺。”這是我自己說的,也是為曾經的芷洛做的答復。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下的太子爺對我輕綻笑容,欣慰而滿足。年少歲月時的他,與芷洛終日為伴,其幸福或許也不過如是。
八阿哥正在院門等著我,我快步走過去。他環顧整個花園,輕聲問我:“這種日子,妳願意過麽?”
我聳聳肩:“哪裏對我都是壹樣。但我知道,妳不行,所以我不會勸妳,只要妳自己不後悔,無論最後是什麽結果。”
八阿哥定定看著我,壹字壹頓道:“無論什麽結果。”
我點點頭。這個時候,這個男人,開始為了書寫自己的歷史而掙紮,這是誰也改不了的了。只是他並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掙紮,就是後世的歷史。
他忽然壹笑,道:“洛洛,別這麽看我。從妳我認識那時妳就總這樣看我,就好似……我是妳房中那只病死的鸚哥兒。每壹次我總以為妳有什麽話兒和我說,結果等了又等,最後卻不是。”
我此刻確實是滿心的話都無法說出口來,只有默然調開眼神,卻忽地瞥見庭院角落裏的人影,那是菊喜。她煢煢而立,身子很是單薄。
我下意識地走向她,她楞了楞,也迎面走來。我打量著她,卻見她竟比從前做丫頭時還要光彩幾分,不禁大感意外,隨即想到讓她陪在太子爺身旁,自然地獄也是天堂,被囚禁也是常相守,焉能不幸福呢?
我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道:“這麽多年了,好好陪著他。”
她竟然也抿嘴笑了,挺好看的,從前的芷洛到了這個年紀就該是這樣吧。
可隨即她咧開了嘴,哈哈的樂,並壹發而不可止,邊笑邊瞟著我,越笑越大聲。我被嚇得倒退壹步,幸好身後八阿哥壹把扶住了我。菊喜看了看我,又看看他,更是笑得聲嘶力竭。
八阿哥正拉了我要出門去,卻忽然聽得身後狂笑聲停歇,只是咯咯的聲音,遂回頭壹看,只見菊喜正狠狠抹去滿臉的淚,昂起頭對我冷冷地道:“我是會陪著他,可是他要的永遠不是我,多少年都是壹樣。這麽多年的仗,只有我自己在打,到頭來卻是妳,贏了。”說完,她挺直了背,轉身離去。
我任八阿哥把我拽上了馬車。菊喜對我的怨恨,這麽多年竟都未變,這只能說,她對太子爺的心意,也同樣的深。她或許本以為守在他身旁,就是幸福;時間長了,便要索取那整顆的心,想來卻是不能。我深深吸口氣。唉,今天動的感情是太多了,多少年的情緒波動敢情都攢到了這壹刻,這可不行,正準備借馬車上的空閑打個坐,卻忽聽得馬車軲轆壹聲停了下來。馮才在前面回道:“爺,怡親王的馬車正往這邊過來。”
我陡然壹個激靈,八阿哥很快地看了我壹眼,揚聲道:“靠側,讓怡親王先行。”
馬車晃悠悠地向旁靠去,我小心地呼吸,小心地坐直身子,小心地看向窗簾。窗簾密密實實,遮住了外面的光影,遮住了裏面人的臉。
相見麽?早就回不去了,誰都早無法像當日般兒女情長,見了也不過是徒增蒼涼。我心中狠狠地嘆了口氣,還是打定了主意,轉過臉來,照舊坐好,等待車隊過去。八阿哥鼻觀口,口觀心,也只是默默坐著。
車夫的吆喝聲漸近,第壹輛馬車走過,我咽咽口水,低下了頭。車聲轔轔,每壹下都輾在人心上。
第二輛馬車又駛過來,我閉了閉眼,心瞬間平靜。八阿哥也起身坐在了我壹邊。
外面是馬兒撲哧撲哧的喘氣聲,車夫忽而響起的喝聲,還要冬日傍晚特有的呼呼風聲,夾雜在其中,我隱約聽到十三的說話聲,這已經又是隔了三年。而我們現在,只隔著壹道窗簾。
八阿哥不輕不重地握了下我的手,又放開,忽然擡手掀起窗簾。
我眼前壹花,薄薄夜色中十三的側臉,就出現在近在尺間的馬車上,看不分明,卻那樣近,那樣真實,好像我壹擡手,便可以觸碰到他的臉龐。
馬車繼續與我們平行著駛過,十三直視前方,身子壹動不動。我偏過頭透過車窗看他,壹動不動。八阿哥的手定格在窗簾上,也是壹動不動。
或許過了許久,又或許只是壹秒鐘,馬車已經就要過去,我閉了閉眼,正要收回身子,卻見十三像忽然想到什麽,驟然轉過頭來,看向我們的馬車。
那壹瞬間我看到了他呆住的臉,壹閃而過,再看不見。我怔怔坐回,只覺他的面龐不斷放大向我襲來,襲來……他與我上壹次見他並無甚不同,只是眉宇間少了些倦意,又多了些年少時的剛勁。不過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想來早無往日般閃亮。
八阿哥輕放下窗簾,嗯了壹下,似哼聲又似嘆氣,叫馮才:“走吧!快快的走!”
馮才高聲應著,馬蹄聲漸起,馬車“得得”的跑了起來,越跑越快。這是康熙六十壹年深冬暮色的壹景,仿佛也是我們各自人生的壹景,就這樣,在不同的馬車上,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那日八阿哥送我回府,當即又換了衣服進宮裏去,康熙的這場喪事之曠日持久,自不待言,想來恰恰也給了眾人喘息謀劃的空間。
壹轉眼又是三四天過去,這天壹大早我正待起身,奐兒快步走進來幫我梳妝,低聲道:“聽說十四爺抵京了。”
我輕輕“哦”了壹聲,想起葉子那時和我說起,康熙爺中意的或許並不是四阿哥,而是他派往邊疆的十四。記得上次和十四在馬場相見,他還是“大將軍王”,無人不攀仰;可現在他回來,世界變了樣。
小福芹忽然歪歪扭扭地跑進來,撲在奐兒懷裏叫道:“娘,娘,外面好怕。”
我低身看她:“怎麽了芹兒?”她咧起嘴,絮絮地道:“格格娘,我……在涼亭旁堆雪人,可有個男人忽然來了,叫得好兇,我從來沒見過他……可王爺的臉都綠了。”說完又埋頭在奐兒身邊。
我心中疑惑,起身出門進了花園,壹眼便望見了壹個男人的背影,身著孝服,正狠狠掙開八阿哥和十阿哥,高聲道:“妳們懼了他,我卻沒有!”
十四阿哥,果然是他。
十阿哥被他推在壹旁,也氣了,怒道:“妳這說的什麽話?八哥妳評評道理。”十四阿哥擡起頭還要再說,八阿哥冷冷道:“我沒什麽好說,不過妳們看看,這兒是吵架的地方麽?”
十四阿哥冷笑道:“八哥妳也別怕。乾清宮裏,皇父靈前,他的眼皮底下,我不都是壹樣?妳自做妳的王爺去,咱們兩不相幹。”又是聲音越來越響。
十阿哥聽了,又上前來道:“老十四,我知道,妳是怪咱們幾個沒為妳盡心力。可這些年,妳只在西北打來打去,哪裏知道這邊情形。”
八阿哥見他們兩人都是盛怒難平,只是淡淡道:“別說了。十四弟,不管怎樣,妳今兒掌摑鄂倫岱,就是錯了;在皇上面前忤逆不敬,不拜聖駕,更是大錯特錯。”
十四阿哥哼了壹聲,道:“妳不說我還忘了。八哥,這鄂倫岱是妳選的人?還真是得力啊!”
我聽了不禁壹楞,叔叔又怎麽了?幾年前他被康熙爺借故除到京城外行走後,我便再沒聽過他的消息,他和八阿哥……
只聽八阿哥也哼了壹聲,道:“這是我看走了眼。”
十阿哥插嘴道:“不過人家可是同姓兄弟,人往高處行走,也是常情。”我這才恍然,他指的是我的另壹位沒見過幾次的叔叔隆科多,想來說服了鄂倫岱壹起歸附了四阿哥——哦,雍正。
十四阿哥現在略微平緩了怒氣,冷冷地道:“八哥,妳竟能對他笑得出來。我知道妳很會忍,可現在不是忍的時候。”
八阿哥只是搖頭,正要再說,忽然馮才壹溜跑進來,低喊:“爺,怡親王到了。”我猛地壹驚,想馬上走開卻發現腳站麻了,壹時動彈不得。
只見八阿哥點點頭,道:“準備迎禮。我們這便過來。”馮才應聲去了,八阿哥轉身對十四阿哥道:“妳這小廝平素甚是機靈。”
十四阿哥並不理睬他語氣裏的諷刺,只是冷笑道:“好嘛,他的好兄弟來了。咱們且會會。”說罷領先大步邁出園門,十阿哥看了看八阿哥,也趕快跟了上去。
八阿哥略壹沈吟,輕轉過頭,若有似無地看了我藏著的假山壹眼,也緩緩走開。
我匆匆走回小院,心裏七上八下,為了他們三人飛蛾撲火般的爭鬥麽?好像與我無關。為了十三的突然造訪麽?竟還沒放下?為了八阿哥最後的那壹瞥麽?……
我坐立不安,只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果然不壹會兒,馮才快步走進來,回道:“格格,八爺請您過去伺候。”我深深喘了口氣——是了,果然如此,我是隨他召喚的侍妾,他當然可以這麽對我。
可當我向門外走去,心還是止不住地發顫,撲簌簌地直竄到胸口。只聽得奐兒急急地問馮才:“他們爺們議事,為什麽要格格過去?”馮才拍拍她的手,只是搖頭。
奐兒幾乎要哭了,拉著我道:“格格……”,我扯了個笑容給她,邁出院去,暴風雨麽?盡管來吧。
停在書房門前,我將鬢邊幾絲頭發理過耳後,直了直脖頸,正要踏進屋去,忽聽得十三正高聲道:“……為皇上排難解紛,方是咱們兄弟的本分。”聲音略帶沙啞。
我壹瞬間怕得很,只想掉頭便走,正猶豫間,八阿哥發現了我,微笑道:“洛洛,還不進來伺候著?”我冷冷看了他壹眼,把心壹橫,大步走進屋裏,立於八阿哥身旁,挨個看過眾人。
十四阿哥斜倚在椅子上,只對我點了點頭。十阿哥我也是幾月未見過,他見我看他,還是沖我壹笑。我將目光緩緩移到了居上座的十三。我靜靜地和他對視,忽然發現原來這樣的情景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
他正扶著椅背站著,此時早已停住話頭,身子略向前傾,可右手緊緊抓著椅子,壹動不動,他眼光裏的感慨我竟壹眼便看得透,因為那就仿佛看著我自己……我們都仿佛壹個要走卻偏偏不會走的小孩子,躊躇、掙紮、焦慮、恐懼,而莫可奈何。
能怎麽樣呢?我沖他施禮、點頭、微笑、開口:“十三爺,給您請安了。”十三慢慢恢復了神色,也微笑道:“何必多禮。”
我胸中壹滯,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終成陌路,壹個點頭,壹個請安,壹個頷首,壹個微笑,心早不會再疼,只是鈍鈍的難受。正要跟十四和十阿哥請安,忽聽十四道:“芷洛,跟咱們幾個妳便收起這套吧。打小在壹處兒的,還多什麽禮?”我這才發現他言談之間有許多變化。
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是個楞頭小子,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後來與葉子苦戀而不得,仍是跟著八阿哥身後的小孩子;之後再很少見他,可每次壹見,都覺得有說不出的感覺與變化——直到他害十三蒙冤,成為那場鬥爭最大贏家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真正成了皇家之子,也終於奮不顧身地卷入到了爭鬥的漩渦中;前幾年在馬場偶然壹見,他分外孤寂寥落,不復輕快跳脫;這壹次,他變得愈發老成,只是這老成中反而帶著直來直去,似乎看透壹切的不屑,想來是長年身處軍中,戎馬歷練之故。
當然不變的也有——從前少年的驕傲,如今化為壹股霸氣,隱隱尚存。而他和葉子那壹場刻骨銘心,可能早已被歲月磨平,而卻正是他成長的開始。
這時他轉頭沖十三道:“老十三,不用多說。什麽是兄弟,什麽是本分,咱們心裏頭都明白。今兒我既撕破了臉,就不會後悔。”
十三被他這樣壹堵,竟壹時說不出話來。八阿哥在旁接道:“罷,罷。十三弟,老十四這脾氣壹上來,誰能說動。妳且先在皇上面前替咱們說幾句話,待我再勸勸他,過幾日他氣消了,自然再去和皇兄請罪。”十三聽了,皺了皺眉,緩緩坐下,呷了口茶,道:“自家兄弟,也不談請罪之說。只是皇兄甫登大位,正是需要幫手之際,故施恩於妳我,只盼穩固我萬世基業。若咱們不能替他分憂,反而為其添亂,於情於理,怎麽說得通?叫他人看著,皇家威儀何在?”他調子始終淡淡,可卻暗暗帶著勁力。話壹說完,他擡起眼,目光緩緩掃過幾位阿哥,卻跳過去並不看我。
八阿哥臉色也暗了下來,正要說什麽,十阿哥已經冷笑道:“皇家威儀?哼……”十三迅速地看著他,十四阿哥及時攬過話頭,道:“老十三這番話果然入情入理,咱們是都該輔佐皇上,盡心盡力。妳也算是咱們兄弟中第壹忠心之人,只不過妳別忘了,若不是當年他的壹句話……”他頓了壹下,眼神卻飄向了我,方續道:“咱們幾個都不會是現在這個身份,這個情態。”
我心裏微微壹顫,不由低下頭去。屋裏有壹瞬間的安靜,誰也不出聲。我輕擡起頭,正碰上十三的眼光,可壹看到我,他很快地幾乎是倉皇地調開眼睛,我仍低下頭,心中澀澀,只見八阿哥正擡眼看我,我冷冷垂下眼簾,卻聽得他輕輕嘆氣。
過了半刻,十三方沈聲道:“老十四,妳的話越發歪了。”
十四哈哈壹笑,道:“我說的才是最真的實話。若不是十年前他壹個謀劃,妳這麽多年會毀了麽?若不是當時他壹句話,八哥就能娶了這麽個好侍妾麽?”
我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不作聲。十三忽地站起身來,目光直刺十四,怒意盡顯。十四也斂了神色,靜靜回視。劍拔弩張下,八阿哥只是坐著,並不吭聲。十阿哥雖跟著站起身,但顯然也不打算插手。
十三飛快地掃了我壹眼,我目視前方,竭力保持臉上平靜。只聽他厲聲道:“老十四,當年的事,休要再提。我這些年過得很好,至於這是托了誰的福,我也不糊塗。”說罷背過臉去,語氣已平復:“八哥,十四弟現在看不清楚。妳勸著他,該怎麽做,妳也最明白。我今兒不再耽擱了,只是要再請十哥和我入宮壹趟。”
十阿哥呆了壹呆,站起了身。十三過了禮,帶了他匆匆出了門去。
我舉步走到十四跟前,只是壹瞬不瞬地瞧著他。他終究敵不住,眼中利氣漸無,調開目光道:“芷洛,莫要怪我。妳若是我,只怕也會這麽做。還是那句話,對妳沒有什麽對不住可說,但——我也壹直想說,我從心裏不願傷了妳,這是真的。”
我從心裏冷笑,回道:“十四爺,妳可聽說過,有個人刺死了別人,而後嘆道"不是我啊,不是我,全都怪我手裏的這把刀。”
十四苦笑,喃喃道:“何異於刺人而殺之, 曰:"非我也,兵也".芷洛,現在不是孔孟的天下了,忠孝節義,禮法國法家法,妳還能看見影子麽?要我說,見禮,見什麽禮?禮在哪裏?”
我搖頭道:“十四爺的心事,不必說給我聽。我也還只是那壹句話和妳說,我不怪妳,也不想再見妳,從此當作不再相識。”
十四楞住,我接著續道:“只不過,我想著自己若是大丈夫,心裏有苦,就受著,忍著,若只會再施之於人,就是為人不齒。”說罷掉頭便出了門去,看到正午太陽煞是晃眼,全身都有些虛脫。
回到房裏,我直奔向床鋪,只想倒頭睡去,奐兒見我神色,也不作聲,默默服侍我。我卻見她眉頭深鎖,神色有異,便問她發生什麽事了。她只道:“格格今天壹定夠心煩意亂,我不想再說。”
我氣道:“得了,還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還能把人逼瘋不成?痛快說吧。”
她咬咬嘴唇,道:“我……我聽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府裏的丫鬟都悄悄傳著,說的是十四爺和熹妃娘娘的陳年舊事。”
我大驚,壹下坐起身來,道:“妳可聽得實?”
奐兒點點頭,道:“據說京中都傳開了。格格……這可如何是好?熹妃娘娘她,可是皇上的妃子啊!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敢這樣造謠生事。”
我仍是直挺挺坐著,心裏不住忖度。忽聽外面已有人通傳:“王爺到!”
八阿哥正快步走進來。我躺下身去,閉了眼睛,不願見到他。
只聽奐兒輕聲道:“爺,格格剛睡下,她精神很是不好。”
壹陣衣裳窸簌聲,有人在我身側坐了下來。半響,他開了口:“也不想再見我吧?是否也和我再不相識?”我仍是緊閉雙眼。
他哼聲道:“是不是壹點委屈都受不得了?現在誰心裏沒苦?洛洛……”,他輕嘆道:“妳也沒有權利不受傷害。”我心中壹酸,不知為何淚往上湧。
他續道:“妳或許不信,但今天的事並不是我本意。我唯壹想讓妳明白的,是如今的情勢,是妳自己的心意。剛才妳也都看到了,妳本來也很清楚,兩派相爭,必有壹傷。從前妳可以守著妳這小院,過壹輩子都行,因為妳看不到他。但現在,妳必須選!”
我腦子越來越混亂,索性背過身去,選?誰由得我選過?
八阿哥見我如此,沈默半響:“雖然我大致猜得出妳的答案,但還是妳還壹些些時間,好好的考慮。”說罷起身,腳步聲響起,他正走出門去。
我腦中紛雜的思緒中忽然蹦出兩個字,急急掀開了被子,我沖著他的背影道:“我要進宮,我要見衡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