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了不起的蓋茨比》裏有句話,“所有的光鮮亮麗都敵不過時間,並且壹去不復返。”
是的,在現實面前,人顯得蒼白無力。然而,人世間,總有些東西,值得沈澱、喚醒和慰藉。至少,在我看來,那些親歷與見證,便是小確幸。譬如,M先生。
人物。
這是壹個突然冒出來的詞語。在我壹直無法確信,無法真切表達對M先生的感受與評價的時候,這個詞語冒了出來。
壹個夠得上“人物”的人,必有其過人之處。
這份邏輯,並不清晰,甚至存在壹個巨大的現實溝壑。我坐在M先生的對面,前後近10年。後來M先生離開了這裏,我們偶爾見面,彼此客氣。我寫過數以百萬計的文字,卻無法表達這種感覺。直到這個大雨磅礴的下午,我孤坐壹室,嗅到這個蒼茫的世間,正被壹點點地清洗。
“人物”這個詞語,壹個如此簡單又深邃的詞語,在不動聲色的居家日常裏,從指尖的縫隙裏漸漸清晰。
M 先生是壹棵樹,巖上的壹棵大樹,傳奇的壹棵老樹。
二
浙北山區的瓦房籠罩在夏日的火熱中,壹場小雨過後,白墻黛瓦的屋頂升騰起裊裊的霧氣,向著後山的樹林間彌散開去。往高嶺上走,山源小學很快就出現在眼前了。
老黃舒了口氣,用手捋了把額頭上的汗。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臉龐黝黑,胡子拉渣,多少顯得有些老氣。他穿著解放鞋,扛著木箱,短衫下的胳膊,粗壯結實,長期的泥瓦活,粗糙了他的雙手,硬朗了他的身體,也消磨了他壯年的時光。
老黃後面跟著個姑娘,長著張娃娃臉,身材略顯豐滿。她抱了個紙板箱,壹走壹歇,顯得有些吃力。這個剛從師範畢業的姑娘,壹紙調令,就把她塞到這裏來了。從此,大山裏的孩子們,與她的命運,緊緊地扯在了壹起。
山源小學的鐵門虛掩著,旁邊的野草肆意瘋長,雨水退不去的窪地,泥濘不堪。
打老遠來,換乘了三四趟車,老黃並不覺得疲憊與沮喪。這比平時幹活要輕松多了。老實說,老黃今天還挺高興。壹輩子的農民,家裏出了個讀書人,又是個閨女,吃公家飯,怎麽的心裏也高興啊。
老黃放下了木箱,擡頭掃了壹眼。八月的天空下,寂寥無人,空晃晃的,不落底。他覺得,沒人的地方,沒生氣,也就失了魂。
學校地界不大。中間靠山的那邊,有壹座兩層樓的房子,數壹數,各有五個教室。左手圍墻邊靠農舍的地方,有兩間平房。右手邊近處,是壹棟民房,和老黃自己家的差不多模樣,估計裏面也有個樓梯。
空地裏,壹個高高的旗桿,上面空蕩蕩的。隨便地走走,看到了裏邊的雜草和坑窪,還有更多的破舊和毀壞。這裏堆放的,像是農家雜物,塵泥蓋在上面,與村口的廢棄堆壹樣臟亂。那邊是些破桌破凳,七倒八歪,還沒來得及收拾。垮塌的半角圍墻,散了壹地的泥巴,已經不能動彈了。
老黃皺了皺眉,咕噥了壹句,“這麽個地方?”眼前的壹切,打壓了他滿心的期望。
這時,他突然看見石坎下的壹個身影,頭上戴了頂草帽,手裏拿著個家夥,在幹著什麽。旁邊是壹堆石頭和壹些泥漿。
老黃有些恍惚,他走過去,“問壹下,校長室在哪裏?”
“哦,那邊,二樓走到底。”戴草帽的人答道,他放下了泥刀,停了活,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又用草帽扇了扇。
老黃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人。這個做小工的,年紀看上去比他小得多,臉倒像他壹樣黑,個子比他還小。“我帶女兒來報到。”老黃回頭補了壹句,顧自叫女兒去了。
天氣實在太熱了,做小工的也歇了下來,去水龍頭那邊洗個手,往二樓方向走。他趕在老黃之前,走到了二樓的盡頭。突然從袋裏掏出了鑰匙,開門進去了。
走在後頭的老黃吃了壹驚,“這個做小工是校長?”他朝女兒看看,女兒搖搖頭。
“歡迎歡迎,快歇壹下,太熱了。”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工”,後來成為他女婿的,正是這個小學的校長,我們姑且叫他M校長吧,那壹年,他29歲。
老黃不好意思了,“我還以為妳是做小工的,哪裏曉得妳是校長。校長還自己動手?我壹下弄不靈清了。不好意思哦。女兒,叫校長。”
“校長好!”姑娘大方地說。
“妳好。歡迎妳來我們學校,這裏條件差點,以後會好的。”M先生給老黃和新老師倒了杯茶,“我也是農民出生的,做做的人,啥活都會幹點。放假了,叫人做,要付工資。自己能做,就自己做點。”
“小姑娘還吃茶,校長客氣了。”
眼前這個樸實的小個子,就像自己鄉裏人,有壹份自然的親切感,壹股熱流,竟然從老黃心裏湧了出來。他覺得,女兒放這裏,他是放心的。
“去看看宿舍吧,東西放壹下。”M校長領著他們出了教學樓,往外走。原來,那棟民房就是教師的宿舍。
果不其然,中間有壹個樓梯通往二樓。
“已經打掃好了,”M先生邊走邊說,“裏面出來第二間就是。”打開門看,壹張木床擱在中央。其實就是兩個床架和兩張床板拼湊成的。
“簡陋了點,需要什麽,開學前再添些。飯盒要準備的,我們這裏,老師和學生壹樣,蒸飯的。妳們自己再理壹理,我去幹活了,等下天要熱起來了。”
走出鐵門,老黃回頭看了看。校長已經蹲在石坎下,幹活了。壹旁肆意生長的小草,正泛著白光,在微風裏輕輕搖曳。 低到塵埃裏的生命,隱藏著貼近泥土的芬芳。
這年夏天,算起來,M先生直接從教務主任提拔為校長,已經5年了。1972年2月的某壹天,M校長來山源小學教書,才15歲。
初中畢業了,M先生家裏窮,吃飯都成問題,哪有余力供他上高中。何況那個年代,每個鄉鎮只能推薦壹名學生上高中。所幸他成績非常好,鄉裏的文教幹部識才,就推薦他來教書補缺。這在當時也算個不錯的工作了。從此,M先生與教育結緣了。
M先生個子小,比講臺高不了多少,但他往上壹站,壹開口,他的魅力就顯現出來了。他才不像壹般的鄉下人,木訥靦腆,在生人面前寒寒磣磣。他很會講話,口才極好,關鍵是教學能力強,數學板書、演算能力總是讓學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班上的學生,壹半以上比他這個老師歲數大,但都服他,不管哪裏遇見他,都“M老師”的叫。
三
工地裏聚集了很多人,附近幾個村的村民都擁過來了,赤了膊的,晃著汗衫的,穿著個短褲的,著了雙拖鞋的,瞬間堵住了校大門。吊機、推土機、裝運沙石的卡車,都被擠到了街口,前面還有幾個人頂著。 熾熱的空氣裏,膨脹著壹種難以遏制的情緒。
在這塊村民吃飯的土地上,誰都有權力站出來說上幾句。附近幾個鄉鎮合並學校,為什麽就要在這裏動土動工呢?這是他們的土地,怎麽就要他們付出代價?上面的安置政策不講清楚,合同怎麽能簽?
縣教育局領導匆匆趕來,車也被堵在了門口。人們似乎要討個說法,才肯讓出壹條道來,容工地重新動起來,好趕在9月1日之前,正常開學。
七嘴八舌、情緒激動的村民,才不管妳是誰,鎮上的幹部講話他們根本不聽,局長的車也被他們堵在門口,其他有關的人站到了壹旁,也沒了主意。
人群被煽動,理智的聲音往往會被偏激的情緒所淹沒。 沒有壹個說話有分量的人站出來,場面十分尷尬,幾乎失控。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悄聲說,“讓M出面吧。”
“是啊,讓老M試試,興許他有辦法,震得牢。”
站在領導旁邊的M先生就說,“我試試看吧。”他搬了條凳子,卷起來褲腳,站到了上面,朝下面揮揮手,“我是M校長,大家認識我吧,我來講幾句。”四周壹下安靜下來了,空氣裏固執的成分開始透出壹口氣來。
“這個項目是縣委縣政府決定的,肯定要做,而且馬上要加緊施工。教育資源整合是件好事,我們這裏的孩子也有好處,我從小學校長調到這裏當書記,管基建。有什麽意見和建議,都可以跟我談。村民小組長,村民派代表,都可以。坐下來談,晚上我請大家吃飯。”
危機時刻站得出來,這是何等的魄力!支撐他的,必定是內心強大的小宇宙,關乎初心、責任與擔當。
老M這麽壹說,下面就議論開了。
“老M出面,我相信的。”
“畢竟是造學校,搞教育,有功德的。”
“老M管初中了,要給他面子的,他這個人好,幫了我不少忙的。”
人們妳壹句我壹句,場面就穩下來了。
“來,幾個村民代表,會講壹點的,都來,到我辦公室,吹壹下電風扇,外面熱。大家讓壹讓,讓車子開進來,工程不好停的,學生要開學的。”
擁擠的人群壹下散了開來,幾個鎮裏的、村裏的幹部都跟在老M後面,剛才還扯著嗓子的幾個,也跟著走。
坐定了,老M壹壹遞煙過去,又給各位泡茶,自己拿出筆記本,等待大家說話,他要把每壹句都記下來,別有用心地記下來,他要把村民的訴求,與鎮裏局裏壹壹協調,壹壹落實、兌現,給村民吃下定心丸,這從來都是他的初心本意。而他,從來就是個拎得靈清事情的人,抓得住重點,話又說得入心在理。
後來的幾十個夜晚,老M挨家挨戶地走訪。夜色下,小鎮古街的弄堂裏,總看見他瘦小的身影。特別是釘子戶,壹次二次三次,香煙都不知分掉了多少包。還有個別難弄的,條件提得出氣,“我以後沒得吃,要找妳的,每年水果幫我賣壹點。”老M就先應承下來了,進場要緊,開學比什麽都重要。
塵埃落定,學校正常開學了。誰都知道,這裏面有M先生的大功勞。後來局長不無調侃地說,“看來,不是老M,還真開不了學。他在這裏地面熟,做群眾工作有辦法,做得到位,大家都相信他, 教育需要這樣的能人。 ”
四
這年夏天,教育資源整合的巖上鎮,這場不小的風波,就這樣,硬是平息了下去。就是在這個夏天8月的某壹日,我坐在了M先生辦公室的對面,開始了長達10年的交往。
我能坐在這個樓層,也因了M先生對校長說的壹句話,“辦公室主任,要坐這裏的,而且大壹點的這個辦公室給他。”這樣壹說,等於我和校級領導平起平坐在壹層了,多少給了我壹些虛榮。當然,我知道,這虛榮的背後,是要做更多的事情,才能頂得上這壹個位置。
“告訴妳辦公室的‘辦’怎麽寫的,壹邊是酒水,壹邊是墨水,盡全力去幹,妳就勝任了。”我那時酒量還行,也會碼點文字,在M先生的眼中,算是個好苗子。
在我和大多數同事最初的印象裏,M先生是讓人高山仰止的教育人,在巖上鎮,走在大街上、江濱公園,普通百姓、三教九流,沒有誰不知道M先生的。他在實驗小學當校長,那可是壹個吃香的位置。而且M先生在這個位置上十幾年,名聲早已在外。
“向妳們學習,我小學裏來的,初中不懂的。”M先生總這麽樣謙虛地說。妳會時常看到,壹有空,他就會拿著壹本聽課本去教室了。研討的時候,他也會被請說幾句。其實他才是教育管理專家。坐鎮實驗小學的這些年,學校的教學質量與整體發展,堪比縣上的頂尖小學。
實驗小學的行政樓前,至今立著壹塊碑,上面是捐助學校的名冊。有巖上政府、各個單位、多個企業,還有不少當地鄉賢個人的捐助。這筆數目不小的捐款,在九十年代初,是個什麽概念,是誰有這種發動社會捐資助學的思路,是誰有這樣的能耐與號召力,拿得下來,答案是M先生。
這個看上去貌不驚人的小個子,為何有如此驚人的能量?
“都是做人做出來的。”後來我問他,他就這麽輕描淡寫的壹句,“多幫助別人,別人就會記得,關鍵時候才會幫妳。況且為教育做事,都是功在千秋的,造福人民的。”
雖是這麽簡單的道理,但要做得到,做得人心服口服,還是要做出犧牲的。
“那時候喝酒,都是壹人壹瓶擺好,那種33或38度的白酒。”M先生給我點上壹支煙,自己也抽起來。多少個下午,他叫我過來坐壹坐,聊壹聊。我帶了杯茶過去,他分煙給我。我幾乎不抽煙,偶爾也是酒喝下去了,點壹支。M先生不管這個,“抽壹支,聊聊天。”他的平易近人是出了名的。無論什麽人來,他都是壹杯茶、壹支煙,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妳去看,每個教室的門牌,都是有捐助人的名字,某某班。”M先生又說起實驗小學的經歷,“總要留下點有意義的東西,讓人想起別人的功德,才會肅然起敬,珍惜現在。”
“要點錢也不容易,壹杯壹萬,妳想想,這麽好的事情,人要不要豁出去的。有時候,喝了吐,吐了再喝。人家還說妳爽氣,什麽事情都好辦了。比如,縣裏第壹個省現代化裝備示範學校的牌子,就是這樣拿下來的。鄉鎮教育要幹點事情,總得先要有好的硬件,才能硬得起。”
我想象著M先生與壹眾人喝酒的樣子 , 那種激情四溢的豪氣與人生激揚,壹定相當的壯觀。而人們慷慨解囊的背後,是M先生多少的酸甜苦辣。
“有朋友說,妳蠻肯幫忙的。”我也說開了話題,“到實驗小學讀點書,難的。”
“實在沒有辦法, 多搬張桌子,書,總要讓人讀的。 ”M先生說,“班級人數都超50的,要收總要收的,方方面面都要顧牢,其實也挺難的。地方又小,這幾年壹再擴班,還是有缺口。”
“都是過去了的事情,”M先生喝了口茶,“明天三八節,妳去定些獻花,學校女教師每人壹束。”
每壹個他在這裏的三八節,M先生都以個人的名義給女教師獻花。作為書記,他願意隱在身後,做些歡喜和美好的事情。那些後勤雜事,水電等,他都顧著。基建設備維修,暑假裏的每壹天,他都沒有休息,壹心撲在上面。他的臉愈發黑了,開學的那壹天,大家總是會調侃他壹下,心裏是敬佩得不得了的。
那些需要他出面去擺平的事情,他都甘心情願去做。他會提早做好預算,想好解決辦法。有時候,厚著壹張臉皮,心也安。結果總是憑M先生的威望,壹路通暢,輕松拿下。
這是壹個老***產黨員坦蕩的襟懷與樸實的作風,不得不服。
五
有壹段時間,沒有M先生的消息了。
這天朋友微我壹起吃飯,說是M先生也壹起,我欣然前往。壹大桌子的客人,介紹說是談壹個環保項目的合作,有來自日本的技術顧問、專家,還有投資方、合作方。我其實是插不上嘴的。朋友介紹我是個作家,還讓我現場賦詩壹首。礙於朋友面子,而且M先生也在,我也勉為其難,結果被肉麻的點贊了。
M先生仍然是酒桌上的主角。倒酒、勸酒樣樣拿捏得當,讓人折服。他的冷笑話,把他幽默風趣的壹面展露無疑。而他,極少提及當年的自己,風雲捭闔的歲月。
他的謙卑,總讓人肅然起敬。
在榮休的那天,M先生站著說的幾句話,我早已忘記,但他的睿智與卓見,清醒與明亮,必是傳遞下來了的。
是的,M先生走下了講臺、主席臺,離開了這裏,像是完成了壹道神聖的使命,他的行囊鼓鼓,壹個令人敬仰、充滿魔力、更豐滿的生命,愈來愈顯示他的壯美。而未來的歲月,活力四射的他,會走上另壹座生命的高峰。
巖上鎮教育與衛生健康促進會成立,鎮裏聘請M先生擔任會長,他爽快地答應了,他離不開教育;校外培訓機構蜂擁著聘請他當顧問,他也熱心參與;裝潢公司紛紛找他合作,他有忙就幫;環保公司也請他出山,參與公司管理,他想試試這個新興行業。這些,大抵是因為M先生的為人與處世,贏得了尊重。
而M先生自己,這個活力四射的男人,永遠也停不下來。
未了,揭開壹個謎。M先生,省“春蠶獎”獲得者,縣首屆五佳校長,縣首屆十大敬老孝老人物、巖上鎮首屆十大“感動人物”。
註:本文中涉及的地名、學校用了別稱,敬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