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句玩笑話這麽說:“妳有什麽不開心的,說來讓我開心開心?”
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種事,發生在朋友之間,聽起來實在不那麽厚道。
然而,細品之下,這話也沒毛病。
有多少讓人捧腹不禁的笑話,不是別人的糗事和傷心事呢?
又有多少人在命運的捉弄之下,成了別人茶余飯後的談資和笑話呢?
於是,我們經常用壹句“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用來鞭策自己謹言慎行。
可是,讀了劉震雲的《壹日三秋》,妳會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最愛和妳開玩笑的,恰恰是命運本身。
它大手壹揮,早已把妳的前世今生排兵布陣,拿捏地死死的。
逃不過的就成了別人眼裏的笑話,逃得開的卻成了自己心裏的傷疤。
熟悉劉震雲文學作品的人,會對他的輕松詼諧卻又四兩撥千斤的風格,深深著迷。
他擅長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去揭示深不可測的人性和人類命運的本質。
他創作了許多優秀又耐人尋味的作品,其中《壹句頂萬句》讓他壹舉拿下了茅盾文學獎。
《壹日三秋》是他2021年出版的新作,被看做是《壹句頂萬句》的升級版。小說采用現實魔幻主義風格,為我們描繪了父子兩代人相似非似的人生,以及人與故鄉欲斷難斷的聯結。
劉震雲老師創作《壹日三秋》的靈感和初衷,來自於他的六叔生前所畫的壹些,被旁人視為無厘頭無營養的畫。
而這些畫卻被六叔自己視為珍寶,常常將畫的內容和故事講給饒有興趣的作者聽。可六叔離世後,家人卻將這些“無用”的畫當廢紙都燒為灰燼。
作者為了紀念六叔,將這些看似毫無關聯,充滿著虛幻主義的畫作和它們各自背後的故事,串聯結構出了這本《壹日三秋》。
小說的主體按照母親「櫻桃」和主人公「明亮」的名字,幹凈利落地劃分為兩個部分,講述了兩代人的命運多變。
陳長傑、李延生、櫻桃三人都是那個時代延津縣豫劇團的演員,他們的拿手戲《白蛇傳》在當地享譽盛名。
在戲裏,李延生演許仙,櫻桃是白娘子,陳長傑則是棒打鴛鴦的法海。
而在戲外的現實生活中,法海陳長傑和白娘子櫻桃走到了壹起,生了個兒子,本取名“翰林”(許仙和白娘子兒子的名字),後被奶奶改名為“明亮”。
後來劇團解散,三人幾經輾轉,最後櫻桃和陳長傑去了廠裏當工人,李延生做起了副食品門市部的營業員。
婚後的陳長傑和櫻桃過得並不開心,因為壹把韭菜兩人爭吵後,櫻桃上吊走了。陳長傑為了躲避閑言碎語,帶著3歲的兒子明亮離開了延津,去投靠了武漢的舅舅。
到了武漢的陳長傑在舅舅的引薦下進了機務段當司爐。之後經人介紹,和離婚不久帶著壹女的秦家英二婚,重組了家庭。
這中間,作者又通過魔幻手法,穿插了已故之人櫻桃通過李延生的身體,隨其到武漢找陳長傑幫她遷墳。結果因為照顧兒子附於照片之上,露出馬腳被秦家英找人用迷信釘在了門板上。後被兒子明亮解救,照片被扔進了滾滾長江。
而這段魔性而隱秘的往事,也被幼小的明亮深埋在了心底,再未與人提起,甚至包括曾經總喜歡給他噴空(講故事)的最親的奶奶。
因為奶奶的病故離世,6歲的明亮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用僅有的30元買了火車票,想要回故鄉送別奶奶。結果方向坐反下錯了站,壹路靠乞討沿著鐵軌,回了家鄉延津。(這段故事也比較誇張)。
明亮沒有見到奶奶最後壹面,但從此留在了延津。父親陳長傑將其寄養在昔日朋友李延生家裏。
壹直到明亮上了高中,陳長傑因為每月偷偷支付生活費給李延生的事,被秦家英發現,迫於無奈斷供了。
於是,明亮高壹就退學,去了“天蓬元帥”飯館當學徒燉豬蹄。之後,認識了沒考上大學的馬小萌,幾經輾轉兩人結婚。
而結婚後馬小萌被曾經壹起北漂的朋友揭了底,整個延津都知道馬小萌曾經用身體賺錢的過去。
明亮在馬小萌上吊後及時救下了妻子,之後再次出走延津,兩人壹路往西,在西安開始新的生活。
靠著燉豬蹄的手藝,夫妻倆在西安開了“天蓬元帥”飯館。20年後,將知天命的明亮成了開出6家分店的“陳總”。
二十年又二十年,明亮坎坷的半生之後,成了反哺的人。
已經退休的父親陳長傑身患慢性病,長期住院,明亮二話不說承擔了所有的醫療費用。面對父親的懺悔和對母親的愧疚,明亮統統接收,卻不抱怨壹句。
家鄉重建需要統壹遷祖墳,明亮作為本支後人,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雖已物是人非,卻還是勾起了對母親、對奶奶的思念。
而那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似乎也被命運安排著,有了各自該有的歸處和報應。
當他最終將“壹日三秋”的牌匾掛上飯館的時候,似乎也了悟了這跌宕的人生,也不過是壹日又壹日,三秋又三秋的笑話而已。
當我們感慨主人公陳明亮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生時,卻似乎看到躍然紙上的他,總是隱忍、淡然和默然的樣子。
幼年失母,在重組家庭的環境中成長的孩子,總是比同齡人多出壹些內斂和成熟。
少年時期被迫退學走向底層人生的命運,讓他開始正視命運的安排,體察人間疾苦,但從不曾向生活低頭。
成年後因為同是苦中來的惺惺相惜,開啟了愛情和婚姻的大門,卻又被生活狠狠打臉。可他沒有放棄愛人,更沒有放棄自己。
不得不說,這些被生活按在地上碾壓的經歷,都成了後來發家為“陳總”的墊腳石。
讓我感觸比較深刻的,是明亮和同學郭子凱的兩種交錯人生。
郭子凱的父親,是壹個被算命的稱為前世是總理大臣的,壹個掃大街的人。郭子凱和明亮的出身都不算好,但卻又都是自發圖強的人。
本來明亮的成績壹直優於郭子凱,如果不是明亮高壹主動退學,可能郭子凱考上北京研究生,留學英國甚至娶了洋媳婦定居國外的人生主角,就變成了陳明亮。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
當郭子凱途徑西安,和剛剛在那裏歷經艱辛開了第壹家飯館的明亮,對飲敘舊的時候,隨身還帶著明亮當年留給他的參考書。
而這壹別,就是二十年後,明亮回到家鄉看望郭子凱的父親時,兩個人的視頻聊天了。
彼時,明亮已成了別人眼裏的大老板和成功人士,對需要自己出錢出力的地方絕無二言。
而異國他鄉的郭子凱卻似乎多了許多身不由己和力不從心,不能接老父親出國,也壹時回不來探望父親和家鄉。
嘴裏說的是文化差異,內裏誰又說得清是不是人性使然呢?
不同的命運,也只不過是不同的笑話罷了 。
民間“花二娘”的傳說,是貫穿於整部小說的壹根線。
“花二娘”是延津人關於幽默來源而虛構出來的壹個虛擬人物。她總是隨機出現在某個人的夢境裏,要妳給她講個笑話。
講出來的笑話把她逗樂了,就給妳吃甜甜的紅柿子;不好笑就讓妳背著她去喝胡辣湯,她就變成了山把妳的命帶走。
所以當地人大多會講笑話,也愛講笑話,這可是保命的技能。
可“花二娘”在延津的壽命有三千年了,當地人哪來的那麽多笑話呢?
還不是因為生生不息的命運長河裏,絡繹不絕的妳我他,在編織著壹個個綿延不絕的笑話嗎?
可笑的是,很多都是傷心的往事被當做壹個笑話釋放出來 。
當“花二娘”找上陳明亮的時候,明亮用妻子馬小萌曾經用身體做生意的壹個笑話把她逗樂了。
自己逃過壹劫,可心裏卻被刮了壹刀。把自己的陰影當做笑話講,自己也就成了個笑話。
而長長久久賴在這個地方不走,等著壹個早已不在的花二郎的“花二娘”,本身也成了當地人心照不宣的壹個大笑話。
智慧而幽默的文風,簡潔又深刻的諷刺,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力可窺壹斑。
在現實和虛幻之間,是對人性的參悟和對人生的包容。
有時候想想,壹日三秋,笑對人生,活成壹個笑話不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