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文史學者、出版人梁由之在《汪曾祺文存》前記裏,寫到他和汪曾祺的壹次美好的、終身難忘的邂逅。少年的他,在長江大堤邊的候船室,壹個舊書刊的地攤上,翻閱雜誌,不經意間,讀到這樣壹段話:
她挎著壹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壹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壹塊。明海身上有壹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裏癢癢的。這壹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少年的心亂了,卻也傻了。如此美妙不可方物,如此清新俊逸動人心弦的文字,讓他心跳加速,他記住了作者和篇名:汪曾祺,《受戒》 ,這本雜誌是1980年第12期《小說月報》。
我眼前的這全六卷《汪曾祺文存的》紀念珍藏版,梁由之編。卷壹、卷二為小說,卷三為散文,卷四為隨筆,卷五為文論,卷六為書信、劇本、雜綴等。
這位深受業師沈從文賞識和喜愛的汪曾祺,是怎樣壹個人呢?為人為文,梁由之最欣賞汪老的“隨便”,壹以貫之的真誠樸素,驚嘆他觀察描述平民百姓和生活細節的溫馨細致,佩服他下筆如有神的不羈才氣。
他寫人物,寫地方風情,寫花鳥蟲草,寫吃喝,寫山水,寫掌故……慣於淡淡筆墨,卻又有那麽壹股說不清道不明、回甘獨特的韻味。
從盡可能搜羅各種汪曾祺生前自編文集,做汪曾祺著作讀者,到出版人的轉化,梁由之用十二字評價汪老:活得實在,幹得漂亮,走得瀟灑。
二
散文卷《昆明的雨》,其中“草木春秋”52篇;“故人偶記”21篇;“西南聯大”4篇;“彩雲集散”33篇,“昆明的雨”22篇,51萬余字。悠然心會,妙處自與君說。
我選“草木春秋”,並挑著題讀。
《人間草木》裏記載了三種東西:記得自己歲數的“山丹丹”——長壹年,多開壹朵花,這東西,能活,皮實;到處都有的枸杞,家門頭口種壹叢枸杞,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壹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槐花盛開,像下了壹場雪,白得耀眼,養蜂人來了,後來槐花落了。
這位可愛老頭兒筆下的人間草木,孰能無情?
《山丹丹》裏,汪老和招待他的老堡壘戶,有兩次對話,說的是大青山的花,隱喻的是紮根在這裏的人,和對這土地的情深。“山丹丹花開花又落,壹年又壹年……”寫歌和唱歌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枸杞》篇裏寫壹對老夫妻,穿得很整齊幹凈,氣色很好,在壹個山包下的草從裏撿枸杞,“壹邊走著,壹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更有意思。”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回歸自然的慢生活,其實只是玩,從生活中尋找樂趣。就像汪老對枸杞做美食的發現,“采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幹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
《槐花》裏,“槐花”是引子,僅在開篇和結尾壹句,由花及人,講的是養蜂夫婦的故事。“哪裏有鮮花,兩口子就到哪裏去。”
三十出頭的四川女人,跟了五十歲的石家莊男人,很滿意,不後悔。女人有壹顆很善良、很美的心。跟著脾氣好的男人,東南西北到處跑, “這是壹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槐花的盛開又落了,平和有愛的人生還在繼續。
壹草壹木,凡人小事,獨到的捕捉,小視角切入,鄉情民俗,於不經意間,妙筆傳神。
“我以為,最美的日子,當是晨起侍花,閑來煮茶,陽光下打盹,細雨中漫步,夜燈下讀書,在這清淺時光裏,壹手煙火壹手詩意,任窗外花開花落,雲來雲往,自是余味無盡,萬般愜意。”
誰都會喜歡汪老的這段話。
三
《四方食事》裏講“口味”與“切膾”,還提到“河豚”和“野菜”。
“口之於味,有同嗜焉。”好吃的東西大家都愛吃。羊肉是很好吃的,但不吃羊肉的不在少數。汪老以為最好吃的羊肉是手把羊肉,幾次到內蒙,吃得很過癮。同行的壹位女同誌卻真是苦煞,聞到羊肉就想吐,只好每頓開水泡飯,吃鹹菜。壹對比,說盡了“口味”。
大暑日,來壹碟白切羊肉,蘸壹點小米椒醋料,實為下酒之美味,與“醉蝦”有壹比。冬日入夜,偶有大雪,燉壹鍋羊肉,壹家子圍坐,暖了整個屋子。
“魚羊為鮮”,對“鮮”的理解也各有不同。有人吃羊肉,覺得東西吃著“香”就是鮮。汪老說最能代表鮮味的是家鄉的蝦子,蝦子豆腐羹、蝦子冬筍,都很鮮。我的理解,“鮮”,首先是新鮮,食材本身新鮮;然後是口味、口感;再是河鮮、海鮮;至於如何提鮮,看廚子們的手藝了。
愛吃辣椒的省份不少。四川不怕辣,貴州辣不怕,湖南怕不辣。這三個地方的人們,幾乎每壹個人吃飯都離不開辣椒。汪老隨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這裏無菜不辣,重口味,有人實在受不了,去吃湯圓,進門就嚷,“不要放辣椒!”店主白了她壹眼:“湯圓沒有放辣椒的。”汪老的故事裏都是幽默。
人說吃辣椒愛上火,我爺爺吃辣椒下飯,頓頓如此,後來胃就不好了。偏於江南壹隅,我等也好辣。炒粉幹,來碗面,放點辣,又蘸點桌上店家備的辣醬,才爽。學校裏人多,口味不壹,有人說菜偏辣,大家朝她看看,心裏嘀咕著,“入鄉隨俗,將就壹下吧。”有壹段時間,後廚也做了些改變,菜裏不放辣,只備罐辣醬,沒玩幾天,惹了眾怒,罷了。
北方人愛吃生蔥生蒜。山東人吃蔥餅、鍋盔,沒有蔥是不行的。他們的大蔥,是甜的,蔥白長至半尺,的確好吃。汪老講了個笑話,婆媳吵架,兒媳跳了井。兒子回來了,婆婆說,“可了不得啦,妳媳婦跳井了!”兒子說“不咋!”拿根蔥,在井口逛了壹下,媳婦就上來了。
? 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汪老說到自己曾經誇下海口,說什麽都吃。第壹次吃香菜、苦瓜,尷尬了,沒法子,壹咬牙,吃下第壹口,還行,後來吃吃,也就習慣了。
? 我小時候不吃面,只吃粉幹;也不吃雞蛋,還有臭豆腐,現在壹點也不挑食。正如汪老說的:“壹個人口味寬壹點,雜壹點,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也有犟頭的,譬如我四弟,“四只腳的不吃”,“臭豆腐”碰也不碰的,著實辜負了人間美味。
再說“切膾”。
《論語 · 鄉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中國的切膾,不知始於何時。汪老引經據典,從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杜甫詩句“無聲細下飛碎雪”,談到《東京夢華錄》及關漢卿“望江樓中秋切膾”,再言《金瓶梅》與《紅樓夢》中未提及。純粹的文人士子之言,用詞用典皆講究,必無虛妄。
那麽,膾是什麽?汪老引杜詩邵註:“膾,即今之魚生、肉生。”他記得北京西四牌樓的朝鮮冷面館賣過,切成壹寸見方、厚約二分的魚片,蘸極辣的作料吃。
與“切膾”有關聯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蝦”。汪老以為醉蟹是天下第壹美味,說到解放前杭州樓外樓嗆蝦,“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蝦置於大盤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蝦蹦得滿桌,客人捉而食之。”
真是“生猛”,又著實有趣。醉蟹、醉蝦、醉泥螺,都是用白酒“醉”過的,但這些都還是生的。因此,都很好吃。這汪老頭兒,整壹個吃客,曰:存其本味。
江南諺雲:“拼死吃河豚”,豁出命去,也要吃,可見其美味。據說整治得法,是不會中毒的。我的郎姓學生在杭州做車行,壹次請我吃飯,特意從西湖邊的壹家酒店,叫人打包“河豚”送過來,熱氣騰騰的,味道真是好。而汪老說他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引為憾事,足見其老饕本色。
春天到了,踏青挑菜,是很好的風俗。家鄉的野菜,有薺菜、馬蘭頭、蘭雞頭……因為新鮮,所以“這是吃春天”。
《四方食事》,有意思,勾人味。
四
煮壹鍋小米粥、幾根玉米棒子,炒碗腌幹豆、曬黃瓜,冰箱裏還有西瓜、李子等水果,壹天的夥食足矣。趁著晨間涼快讀,蒸著午後熱氣讀——讀“草木春秋”,如尋壹處清涼,度壹場清歡。
壹個高郵的酒徒,對“故鄉的食物”篤定是情有獨鐘的,從選文的題目可見壹斑。除了入選初中教材的《端午的鴨蛋》,諸如《炒米和焦屑》《鹹菜慈姑湯》《虎頭鯊 · 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野鴨·鵪鶉·斑鳩·鵽》《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汪老對故鄉的食物如數家珍,且頗有歷數品鑒之味。
“ 平常食用,壹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壹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我教《端午的鴨蛋》,這幾句是必細讀細品,作句子賞析的。那種繪聲繪色、那種動感,以及快感,從壹個“吱字中得到了活靈活現的表現。“吱”,形象地描摹出筷子紮進鹹鴨蛋時紅油從中冒出來的情態,生動地寫出了家鄉鹹鴨蛋的美味可口。
“壹早起來,看見雪花飄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鹹菜湯。”
“我小時候對慈姑實在沒有什麽好感,這東西有壹種苦味。”
“我很想喝壹碗鹹菜慈姑湯。”
“我想念家鄉的雪。”
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的汪老,因為久違,對鹹菜,對慈姑,對沈從文和師母張兆和,都寄予著自己素樸的感情。
說到故鄉的虎頭鯊,汪老談及《隨園食單》: "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壹笑。" 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壹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 昂嗤要吃活的,也極細嫩,不加醋,湯白如牛乳,堪稱至味——汪老很清楚這壹點,對昂嗤魚的鮮味自是拿捏到位。
我的家鄉桐廬,鄉間河溪間,亦多見昂嗤魚,紅燒,或是腌菜燉煮,皆是美味。
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 汪老在他的小說《大淖記事》寫道:"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壹片翠綠了。"
三句不離本行,說“枸杞”,汪老又說到“吃食”上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所謂"清香",汪老解釋說,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
在汪老的“草木春秋”裏,多半的篇幅較短,譬如“昆明的果品”寫到的梨、石榴、桃、木瓜、楊梅地瓜、胡蘿蔔、糖炒栗子等,還有“昆明的花”茶花、櫻花、蘭花、報春花等,而“故鄉的食物”,文字就多得分明,也多半是情之所至。
五
“相看兩不厭,唯有汪曾祺”,52篇“草木春秋”,如霽月清風,翻閱靜讀,其樂融融。浮光掠影間,窺其壹隅,只待時日,抱樸守拙,靜影成璧。
“我不在作品裏喊叫。人總是要把自己生命的精華都調動出來,傾力壹搏,像幹將、莫邪壹樣,把自己煉進自己的劍裏,這,才叫活著。”
瞧,這個人,可愛的老頭兒,大名鼎鼎的美食家,喜茶,嗜煙,尤好酒。斯人邈矣,他的氣味留在空氣裏,那些野性的向往,寂寞人世間。
壹手煙火壹手詩意,跟汪曾祺交個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