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們的父輩,或祖輩,卻不是這樣的,壹切都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而且,即使把糧食收到了倉裏,也不是馬上就能吃到嘴裏,也依然需要好多道工序。
在我記事起,村裏還沒有拉上電,壹切都還需要人工去完成,如秋收後,手工磨山藥粉、淘麥子蓧麥碾面,炒胡麻榨油等。記憶深的,就是村口的那間碾道。
碾道位於村子的南邊,是壹間獨立的土坯房,南北的墻洞口也沒沒安門和窗戶,漏著風,好在還有房頂,這樣能避免下雪或下雨時,挨了淋。屋子的正中間,是壹個圓形的土臺子,中央嵌著壹盤石頭切磨成的碾盤,得有千八斤重,中間高,四邊低,並且與土臺子平齊。碾盤上,橫躺著壹個粗大的碾滾子,全部是用石頭磨出來的,直徑有將近壹米左右,從碾滾子內向外還伸出有壹米左右長的壹根木棒,這是大家推碾子時,用來發力的手柄。在磨盤的中央,直上直下嵌著壹根鐵棒,這是碾軸,它聯系著碾滾子和碾盤。
這是利用了簡單的杠桿原理。
每年秋收完,或者過年過節時,是碾道最忙碌、最紅火的時候。
收倉後的谷子、黍子,需要在碾道裏將殼碾掉,方才成小米和黃米。然後,再經研磨,方成了面。磨小麥時,需要用清水淘壹遍,將雜質淘掉,晾得多半幹,才能去碾。而蓧麥,要在炒房裏炒個半熟,才去碾。
推碾子是個重體力的活兒,我小時也幹過多次。家裏來了客人,或者快到端午、中秋以及春節臨近時,家裏都會提前將黃米淘好,端著笸籮,拿著笤帚和籮子,另外,還需要準備上壹塊兒布或塑料紙。聽說家裏今天要吃好飯,年幼的我,頓時也來了精神。到了碾道,發現早已聚集了壹大幫人,都是準備碾黃米的。這時候,大家有說有笑,拉家常的,講笑話的,節日喜慶氣氛驟然增強。於是,大家只好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自然地進行排隊。有嘴饞的,後半夜就來排隊了。但大家都很守規矩,為了能快壹些,後來的,壹般都會幫前邊的推碾子。只見圍攏的人中間,有看的,有推的,有掃的,也有籮的。我幹不了別的,但容易被鼓動,只能幫著推,但因為碾滾子太沈,推不了幾圈就氣喘籲籲了。於是,就只好站到壹邊歇壹會兒。
輪到我家時,就比較晚些了。此時,碾道裏的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忙著回家蒸糕、炸糕了,連個幫著推碾子的人都沒有了,而之前,我幫人家推時,早把勁兒使得差不多了。但缺人手,尤其是嘴饞想吃這頓油炸糕,在家裏的訓斥下,硬著頭皮也得推。而母親邊推邊往裏掃著,舍不得浪費掉壹粒糧食。她推壹會兒,看碾盤上的黃米被碾爛了壹層,就趕緊邊掃邊往籮裏收,手托著籮子,將碾碎的部分籮到笸籮裏,剩余沒碾碎的, 又均勻地倒在碾盤上,繼續推著碾滾子碾。周而復始,七八斤黃米,總得碾上個把小時,方才成活兒。而這時,我也如釋重負,跟在母親的屁股後面,蹦蹦跳跳地往家裏走去,似乎已經聞到了油炸糕的味道。
當然,有的人家壹次性需要磨很多,特別是麥子面或蓧面,為了省力,就會從家裏挑壹頭聽話的毛驢、騾子,或者牛,然後把牲口的壹只眼蒙上,讓它拉著碾滾子不停地轉圈圈。因為碾道是土地面,此時,就會有塵土濺起,迷霧滾滾,後面攆著的人,也只好挨著嗆,而收集籮面的人,也不得不用布蒙上嘴和鼻子。牲口拉壹會兒,累了,也會偷懶,賴著不走,此時就需要用“吆喝”聲或者皮鞭抽上幾下,予以督促。要不牲口就是屙壹泡,或者尿壹泡,歇上壹歇,這也就是“懶驢上磨屎尿多”的來歷。
等各家把面都磨好了,時節也快進入深冬了。此時,碾道就暫時再難現往日的忙碌了,開始變得寂靜,還很神秘。
我們小時候,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到了晚上,經常會玩捉迷藏或“捉特務”。壹個,或兩個藏起來,其他人來找。當找到時,找的人來懲罰藏的人,現在說來覺得很簡單,很無趣,但那時的我們卻玩得不亦樂乎,很多時候,我們都會玩到夜裏十壹二點,都舍不得回家。我們哪裏都可以藏,但往往不敢往碾道裏藏。
為啥呢?我們從小就聽家裏人說過,碾道裏住的都是各路不知名的鬼神,他們沒處去的時候,就會躲到碾道裏,盡管誰也沒見過,但聽著就有點瘆得慌。白天還好,夜晚每每走著路過碾道時,偶爾望壹眼那黑洞洞的碾道,心裏都會有種沒理由的發慌,頭發直楞楞地立著,擔心後邊會跟上壹個“鬼”,或者突然從裏邊躥出壹個“小鬼”來,吐著長長的紅舌頭,掐著我們的脖子,要了命。有此說法,在有的人家死了人後,夜裏報廟的鼓匠,路過碾道時,也會停下來,東家負責點紙磕頭,鼓匠負責吹,吹上壹陣,再奔赴下壹個地方。於是,年幼的我們,開始信以為真。再大些,我們在上學後,學了魯迅先生寫的《踢鬼的故事》,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鬼”,但從小在村裏聽鬼故事多了,講得還特別形象和傳神,加上村民的文化水平都普遍比較低,遇上不懂的事,都情願依靠傳統的迷信去解決,這無形中,就增加了鬼神在人們心裏的分量。
又過了些年,磨面有了柴油機,人們用碾道的時候就少了。大宗的糧食碾面,都送到柴油磨面機那裏了,這樣盡管要花上幾塊錢,也好歹可以節省不少人力。只有小宗的磨面,如磨黃米面,不值得花那份錢,人們還會到碾道裏去。
直到九壹年底,村裏拉上了電,有了電視,也有了電動的磨面機,既快捷,又方便省力,碾道才徹底沒人用了,而流行了幾千年的碾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終於“光榮”地退出了 歷史 舞臺。但人們無意中還是會比較,覺得磨面機磨出的面,不如碾子碾出的面有味道,不如那個香。我知道,碾子碾出的面之所以香,是因為其中包含著人們辛勤的汗水,壹切來自不易。
見沒人用了,村裏有愛占小便宜的,便將那碾道拆了,用了裏邊的土坯和椽檁木頭,蓋了自家的豬圈或狗窩,不過,誰也不會爭糾的。
從那時起,碾道徹底在村子的版圖上消失了,我偶爾再回去,繞著村子轉轉,也很難再找到它的準確位置了,只能不由地感慨:人類孕育了文明,而 科技 又在不時地推動和改變著文明。這麽想來,現在的送外賣到家,從出現到興起,似乎存在又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