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滿前後出門到現在,孫少平已經在黃原度過近兩個月的時光。
過幾天就是大暑,天氣開始熱起來了。
兩個月的時光,他就好象換了壹副模樣。原來的嫩皮細肉變得又黑又粗糙,濃密的黑發象氈片壹樣散亂地貼在額頭。由於活苦重,飯量驟然間增大,身體看起來明顯地壯了許多。兩只手被石頭和鐵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點傷,貼著壹塊又黑又臟的膠布。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象不起波浪的水潭壹般沈靜;上唇上的那壹撇髭須似乎也更明顯了。從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經成為地道的攬工漢了,和別的工匠混在壹起,完全看不出差別。
兩個月來,少平壹直在陽溝大隊曹書記家做活。書記兩口子知道他原來是個教師後,對他比壹般工匠都要尊重壹些,還讓他們領工的親戚不要給他安排最重的活。這使孫少平對他做活的這家人產生了某種愛戴之情。壹般說來,主家對自己雇用的工匠不會有什麽溫情——我掏錢,妳幹活,這沒有什麽可說的;而且要想辦法讓幹活的人把力氣都出盡!
既然主家對自己這麽好,少平就不願意白白領受人家這份情意。他反而主動去幹最重的活,甚至還表現出了壹種主人公的態度來。除過份內的事,他還幫助這家人幹另外壹些活。比如有時捎著擔壹兩回水;掃掃院子,給書記家兩個上學的娃娃補習功課,他壹直稱呼曹書記兩口子叔叔嬸嬸。所有這壹切,換來了這家人對他更多的關照。有時候,在大竈上吃完飯後,書記的老婆總設法把他留在家裏,單另給他吃壹點好飯食。孫少平在這期間更強烈地認識到,只要自己誠心待人,別人也才可能對自己以誠相待。體會如此重大的人生經驗,對壹個剛入世的青年來說,也許要比賺許多錢更為重要。
這家人壹線五孔大石窯眼看就要箍起來了。
合攏口的這壹天,除過雇用的工匠,陽溝隊的壹些村民也來給書記幫忙。少平他舅馬順也來了。
少平看見,他舅帶著巴結書記的熱情,爭搶著背最重的合口石;由於太賣勁,不小心把手上的壹塊皮擦破了,趕快抓了壹把黃土按在手上。
上中窯的合口石時,少平發現他舅扛上來的壹塊出面子料石糊了壹絲血跡。按老鄉俗,壹般人家對新宅合攏口的石頭是很講究的,決不能沾染什麽不吉利的東西,尤其是忌血。少平雖然不迷信,但出於對書記壹家人的好感,覺得把壹塊沾血的石頭放在壹個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總是不美氣的。
可這血跡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眾人誰也沒有看見!
他要不要提醒壹下正在旁邊指手劃腳的主人呢?如果說出這事來,他舅肯定會不高興;而不說出來,他良心上對主人又有點過不去。
這時候,壹個大工匠已經把那塊石頭抱起來,準備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對書記說:“這石頭上有點血跡……”
曹書記的臉色壹下子變得很難看——他顯然知道這塊石頭是誰背上來的。他立刻喊叫下面的人提上來壹捅水,親自把那塊石頭洗幹凈。因為這事有壹種不可言傳的神秘和忌諱,眾人都停下手中活,靜默地目睹了這個小插曲。
少平看見,立在壹邊的馬順滿臉通紅,而且把他狠狠瞪了壹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裏並不為此而懊悔。
合罷攏口不久,工程已經基本結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壹頓豐盛的午餐後,就開始結算工錢。
工匠們都擠在主家現在住的窯洞裏。曹書記壹邊看記工本,壹邊撥拉算盤珠子;他老婆懷抱壹個紅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邊。書記算好壹個工人的工錢,她就從小紅木箱裏把錢拿出來,手指頭蘸著吐沫,點上三遍,然後交給這個匠人。拿到工錢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壹聲招呼,立刻出門去收拾自己的鋪蓋,自顧自走了;他們趕緊要跑到東關大橋頭,看能不能當天再找個新的活幹。沒有什麽太多的客套,更沒有主雇之間告別儀式;主家為箍窯,匠人為賺錢,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錢也拿了,他們之間立刻成了互不相識的路人。
主家把少平的工錢留在了最後結算——這時候,所有的工匠都打發得壹個不剩了。
少平已經在心裏算好了自己的錢,除過雨工,他幹了整整五十天。壹天壹元五角,總計七十五元錢。他中間預支十元,現在還可以拿到六十五元。
當書記的老婆把工錢遞到他手裏,他點了點後,發現竟然給了他九十元。
他立刻抽出二十五元說:“給得多出來了。”
曹書記把他的手按住,說:“沒有多。我是壹天按兩塊錢給妳付的。”
“妳就拿上!”書記的老婆接上話茬,“我們喜歡妳這娃娃!給妳開壹塊半錢,我們就虧妳了!”
“不,”壹種男子漢氣概使孫少平不願接受這饋贈。他說:“我說話要算話。當初我自己提出壹天拿壹塊半工錢,因此這錢我不能拿。”他掙脫書記的手,把二十五元錢放在炕席片上,然後從自己手中的六十五元錢裏,又拿出五元,說:“我頭壹回出門在外,就遇到了妳們這樣好的主家,這五塊錢算是我給妳們的幫工!”
曹書記兩口子壹下呆在了那裏。他們有點驚恐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說:哈呀,妳倒究是個什麽人?這麽個年紀,怎就懂得這麽高的禮義?
兩口子半天才反應過來,緊接著把那二十五元工錢和他讓出來的五元錢拿起來,爭搶著給他手裏塞。
但孫少平說什麽也沒有接。
少平帶著六十元工錢,帶著壹種心靈上的滿足,象其他工匠壹樣,即刻就去收拾自己的鋪蓋。書記兩口子攆到那個敞口子爛窯裏,硬要挽留他再做幾天活——少平知道,這家人實際上已經不需工匠了;他們留他“幹活”,無非是想借此多給他開壹些工錢。但他再不會在此逗留,他覺得現在這樣離開這家人最好了!
當天下午,孫少平就告別了曹書記壹家人。因為他當時還沒個去處,只好又來到他的遠親舅舅馬順家裏。但是,他舅壹家人接待他太勉強了。兩口子都黑喪著臉,幾乎把他看成了上門討吃的叫化子。
唉,出門人不僅要忍受熬苦,還得要忍受屈辱,他為討得他舅和他妗子的歡心,又故伎重演,趕忙提了桶擔去給這家人擔水。
他舅他妗子對他的殷勤照樣沒有表現出什麽好感來;也許他們認為,壹個攬工小子就應該在他們的白眼中見活就幹!
少平懷著壹種難言的痛苦來到溝底的水井上。絞水的時候,由於他壹只手有傷,沒把握住,轆轤把壹下子脫手而飛,把他的另壹只手也打破了!他顧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兩桶水提上來。
手上的疼痛使他的心中湧起了壹股憤怒的情緒。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壹下插進了壹桶水中。血止住後,他索性賭氣擔起這擔水往他舅家走去。哼,讓他們喝他的血吧!
爬到半坡上時,少平感覺自己太過份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養使他意識到他的行為是野蠻的,壹剎那間,對別人的不滿意和對自己的不滿意,使他忍不住兩眼噙滿了淚水。
他隨即把那擔摻和著他的血的水倒掉,重新到溝底的水井上擔了兩桶。
少平把他舅家的水甕擔滿後,天已經快黑了。
但他看見,他舅家沒有給他管飯的跡象,而且也不提讓他晚上住在什麽地方。第壹次來的時候,盡管他妗子對他的態度象這次壹樣惡劣,但他舅還勉強過得去。可是現在,他舅和他妗子壹樣厭惡他了。
孫少平知道,這是因為書記家合攏口的時候,他曾經“揭發”過他,讓他失了面子。
很明顯,他不能在這家親戚家住下去了。而且湊合壹個晚上都不行——現在就得馬上離開!
這沒有什麽可傷心的。他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向他舅和他妗子告辭。
這兩口子誰也沒有挽留,甚到沒有出門來送壹送他。少平想起他做活的那家人對他的情義,第壹次深深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間的友愛,並不在於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字看得多麽美好和重要。壹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妳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妳,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妳真誠。見鬼去吧,親戚!
少平背著壹卷爛被褥,手裏提著那個破黃帆布提包,離開他的親戚家,出了陽溝,來到了大街上。
落日再壹次染紅了梧桐山和古塔山。東方遠遠的天空飛起幾朵紅霞,邊上鑲著金色的亮光。
初伏已經來臨,城市的傍晚壹片燥熱。街道兩邊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市民們光著膀子坐在小凳上,悠閑地搖著薄扇。姑娘們大都穿起了裙子,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給這個色調暗淡的城市平添了許多斑斕景象。
少平背著自己的行李穿行於人群之中。不過,在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裏,他此刻不再象初來時那般不自在。少平現在才感到,這樣的城市是壹個各色人等混雜的天地;而每壹個層次的人又有自己的天地。 最大的好處是,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關心誰。他衣衫行裝雖然破爛不堪,但只要不露羞醜,照樣可以在這個世界裏自由行走,別人連笑話妳的興趣都沒有。
少平幾乎沒有認真考慮,兩條腿就自動引導他穿過黃原河上的老橋,來到東關,加入了橋頭上那個攬工漢的“王國”。
現在是夏天,雖然天將黃昏,但大部分等待“招工”工匠們仍然沒有散去;人行道和自由市場的空地上,到處都是操北方各縣口音的鄉下人。有的人痛快地脫下汗跡斑斑的布褂,光身子坐在雪亮的路燈下聚精會神捉虱子。四處賣茶飯的小攤販,拖長音調吆喝著招徠顧客。空氣裏彌漫著嗆人的煙氣黃塵;蒼蠅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
少平把鋪蓋卷仍然擱在磚墻邊上,用兩只爛手卷起壹支旱煙棒,圪蹴在墻邊抽起來。他現在看起來完全成了個老練的出門人。再也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那種緊張和慌亂。當然,更踏實的是,他身上裝著賺來的六十元工錢,十天八天不必為生計而擔心。再說,天氣也暖和起來,不用再為住宿發愁。夏天啊,這是攬工漢的黃金季節!
他這樣平靜地壹直坐到滿城燈火輝煌。這時候,他心裏猛壹下想起了他的朋友金波,他現在很想去見見他——自從金波到黃原後,他們還壹直沒有見過面。
是呀,他們再不是小孩子,已經各自開始到社會上謀生;盡管內心仍然象過去壹樣情深義重,但顧不得在壹塊相處了。
少平知道,金波就在東關郵政局跟他父親學開車——金俊海已經從地區運輸公司調出來開了郵車。兩月前初到黃原時,他不願意去找金波,以免讓朋友看見他壹副流落樣子而難為情。那時他仍然沒有克服掉中學生那種自尊自愛的心理。兩個月來,石頭和鋼鐵已經把那層羞澀的面紗撕得粉碎!但少平為了不使他這身破爛行裝“驚嚇”了他的朋友,還是決定在見金波之前,先收拾和“化裝”壹番。
他想了壹下,便即刻帶上行李,從大橋頭走到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室。
他接著又進了候車室的男廁所。
孫小平在廁所裏把他那身新買的的卡衣服換在身上,而把原來身上的爛衣服又塞進破提包。
他從廁所出來,花了二毛錢,把自己那卷破被褥連同爛提包,壹起在車站的寄存處寄存了——可以存放到明天早晨八點鐘。
現在,他象換了壹個人似的,壹身輕快地出了候車室。他借著壹家商店被路燈光照亮的玻璃窗,用五個手指頭把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匆匆梳理了壹下。他滿意地沖著玻璃中那個模糊的他笑了笑:看這身打份,妳象壹個在黃原城裏混得蠻不錯的家夥哩!
於是,他撩開兩條修長壯實的腿,迫不及待地向東關郵政局那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