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阿粵國的玉衡女君繼位,朱槿主君差人送來了壹滴眼淚,聽谷主說是鳳凰泣血。玉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遵了谷主的吩咐送到假蘇主子的院中去。
邪醫谷中谷主之下設有兩位主子和四位藥主,谷主素日性子恬淡並不理事,谷中瑣事多由兩位主子和幾位藥主操持。
邪醫谷這名字的由來倒是有些冤枉了谷主,她平素慢條斯理的性情實在是看不出何處沾染了歪風邪氣。倒是那假蘇主子,顰笑間邪魅狂狷,壹襲紅衣狂妄不羈,又尤為擅長幻術。
玉奴站在假蘇主子的院門外,將伺候他的相宜師妹叫了出來,把手中的鳳凰泣血遞給她,囑咐:“谷主交代,讓假蘇主子去壹趟藺國。”
鳳凰泣血是重生之物,結合幻術能修改人的記憶。假蘇把玩著手中用小瓷瓶裝著的眼淚,笑得妖冶,他問相宜:“妳玉奴師姐為何不進來看我壹眼?”
相宜低著頭不回話,額前冷汗潺潺,心中直犯嘀咕,玉奴師姐為何不進來您老人家心裏難道沒個數麽?
壹
景王的封地在東屏,藺國的極東之地,與南朝的地界接壤。平陽侯之女平陽華堇第壹次見到彼岸桫欏這種樹是在嫁給藺景軒的時候,她在院中看見剛移植不久的樹,踮著腳尖問藺景軒那是什麽樹,從未見過。
“彼岸桫欏。”藺景軒含笑,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腰身,溫聲說道:“歷經滄桑,萬劫余生。阿堇要記住這種樹的樣子,更要記住它的氣節。”
平陽華堇生來是侯爺之女,嫁作景王妃藺景軒又待她百般好。彼時她尚且不懂滄桑疾苦,只知她的夫君期望世間太平、百姓長寧。
老皇帝病逝那壹年,本以為繼位的是唯壹的皇女青陶公主。不曾想皇帝駕崩之時,皇後蕭氏拿出壹道聖旨宣稱是遺詔,詔中曰老皇帝民間有遺孤。不久之後京師傳信來說,遺孤已尋回,皇子繼位登基,年號承始。
藺景軒憂心忡忡,放下手中的信箋問平陽華堇:“阿堇,此事妳如何看?”
平陽華堇將侍女漸雨煮好的茶接了過來,試了試茶溫遞過去給他,“先皇龍體有恙非壹日兩日,若是有皇子遺落民間,早該考慮立儲壹事,而非像如今這般匆匆留下壹道遺詔。”
藺景軒點點頭,這也正是他憂思的地方,皇兄向來謹慎不可能在立儲這樣的大事上如此草率。
“但當日那道遺詔是家父親眼所見。”平陽華堇認真地思索了壹番,方說:“家父在聖前侍奉多年,先皇的字跡不可能會錯認。”
藺景軒低低嘆了口氣,外戚蕭氏勢大,對皇權向來虎視眈眈,如今又僅憑壹道遺詔就讓壹個不知底細的人坐上了皇位,藺家的江山令人擔憂。
平陽華堇讓漸雨帶著屋中伺候的侍女退出去,屋中只剩藺景軒和平陽華堇兩人,她在藺景軒身旁蹲下,仰著頭問他:“王爺是在擔心蕭氏篡位?”
藺景軒擡手揉了揉額角,低頭看著平陽華堇,她雖極少過問政事,但卻十分聰慧細心,對壹些局勢看得通透,“阿堇,皇權的穩定與否關系到藺國整個江山和百姓的安寧或是流離,本王不能置之不顧。”
夫妻多年,他只消壹個眼神,她便知他的心思。他是怕她不希望他卷入權勢的紛爭之中,卻又放心不下藺國祖輩的天下江山。平陽華堇看著自己的夫君,這個男子心系天下卻從不貪戀權勢,她想將來子鈺壹定會像他的父王壹樣有擔當。
“十年前,妾身初進王府時王爺就告訴阿堇,彼岸桫欏的氣節是歷經滄桑萬劫余生。”平陽華堇從半掩的軒窗中看見外面的彼岸桫欏如今已亭亭如蓋,她回過頭來堅定地說道:“王爺,即便萬劫不復,阿堇也不離不棄。”
藺景軒將平陽華堇攬入懷中,久久不松手。這樣滿懷地抱著,緊緊相擁,能清晰地聽見他心頭的跳動聲。
這樣踏實的懷抱,平陽華堇彼時還不知道,後來的自己是那樣地思念。
承始三年冬始,景王府收到青陶長公主的壹封密信,上面道明承始帝並非先皇所出,長公主希望景王叔奪回藺家的江山。
冬末,藺景軒領兵直取京師,承始帝被斬殺,蕭氏壹族被肅清。
新年伊始,藺景軒被擁立為帝。
平陽華堇被冊封為後那日,壹襲龍袍的藺景軒站在階梯之上,見她跪下行禮,彎了身子扶她起來。兩人並肩而站,看著底下行禮的朝臣從太宸殿壹直跪滿殿外的空庭,目光遠眺所及之處皆是藺國的臣民。
藺景軒牽起平陽華堇的手,附在她耳邊輕言:“阿堇,這天下江山,朕替藺家守著。也替子鈺、替妳守著。朕要給妳們壹個——太平盛世。”
平陽華堇擡頭看他,頭上的鳳冠沈重得令她不小心晃了壹下身子,失了儀態。身側壹聲輕笑,平陽華堇側過頭嗔怨地瞪了壹眼藺景軒。帝王壹楞,笑得越發肆意,手卻是悄無聲息地攬住她的腰身以防不測。
第二年春,平陽華堇央藺景軒將東屏景王府內的那株彼岸桫欏移植來寧安殿。藺景軒搖了搖頭說:“那樹是妳初嫁入景王府時移植的,如今已經是參天大樹,移不了了。”
平陽華堇抱著藺景軒的胳膊,氣鼓鼓地說:“臣妾不管,總之寧安殿裏要種壹株。”
“子鈺都十三歲了,他的母後還像個孩子似的,成何體統。”藺景軒壹邊口中責怪,另壹邊卻哭笑不得地把衣袖從平陽華堇手中抽出來,將她抱了個滿懷,“朕明日就讓人移植壹株幼苗好罷?”
平陽華堇努了努嘴,委屈巴巴:“那好吧。”
藺景軒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妳再給朕生壹個公主,等寧安殿的彼岸桫欏有景王府那壹株那般大了,朕的公主就像如今子鈺這般高了。”
平陽華堇聞言,羞得將頭埋進藺景軒的胸膛,耳根紅得溫熱。
耳邊的溫存猶在,趴在藺景軒心頭上的平陽華堇卻忽然間猛地壹下被推開,她還未回過神來,便看見藺景軒捂著心口的手滿是鮮血。十幾個刺客將藺景軒團團圍住,他身上沒有佩劍,赤手空拳和刺客對峙。壹個刺客轉過身來,朝著平陽華堇奔了過去,藺景軒心下著急分神間後背受了壹劍。
平陽華堇嚇得臉色蒼白,眼看著藺景軒身負重傷慌得只來得及喊了壹聲。禁衛軍聞聲從殿門外沖進來,廝打片刻之後,禁衛軍以多勝少,刺客無壹人逃脫。
但藺景軒前後受了致命的兩劍,不治身亡。
軒帝走的時候,寧安殿的彼岸桫欏還來不及移植,他撐著最後壹口氣,湊近平陽華堇耳邊說道:“等……等彼岸……彼岸桫欏花開的……的時候……”
等花開的時候,皇上回來看望臣妾可好?
軒帝死後,太子藺子鈺登基,年號和寧。藺國的政權剛從蕭氏手中奪回來,如今新帝年幼,皇太後平陽氏又因軒帝之死壹蹶不振。藺家江山,前程茫茫。
二
平陽華堇央藺景軒將東屏景王府內的那株彼岸桫欏移植來寧安殿。藺景軒搖了搖頭說:“那樹是妳初嫁入景王府時移植的,如今已經是參天大樹,移不了了。”
平陽華堇抱著藺景軒的胳膊,氣鼓鼓地說:“臣妾不管,總之寧安殿裏要種壹株。”
“子鈺都十三歲了,他的母後還像個孩子似的,成何體統。”藺景軒壹邊口中責怪,另壹邊卻哭笑不得地把衣袖從平陽華堇手中抽出來,將她抱了個滿懷,“朕明日就讓人移植壹株幼苗好罷?”
平陽華堇努了努嘴,委屈巴巴:“那好吧。”
藺景軒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朕琢磨著傳位給子鈺,他年紀尚輕,朝中許多事想來還無法定奪。妳壹向聰慧看事情又十分通透,阿堇幫幫子鈺替朕照看這江山可好?”
平陽華堇不明所以,仰著頭問藺景軒:“皇上這是要去哪?”
她未能等來他的回答,只見他笑得溫柔,低下頭來親吻她的額前:“等寧安殿的彼岸桫欏有景王府那壹株那般大了,若開了花朕就來接阿堇。”
平陽華堇覺得十分錯愕,難以置信地抓著藺景軒的衣袖。
藺景軒苦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阿堇,日後沒有人能為妳遮風擋雨了,妳要記得自己撐傘。”
軒帝登基的第二年,退位雲遊。新帝繼位,年號和寧。和寧帝年幼,皇太後平陽氏輔政。
藺景軒離開京師之後,平陽華堇命人千裏迢迢從東屏的景王府中將那株種了十三年的彼岸桫欏移植到寧安殿。且莫說壹株十三年的樹不適合移植,就單是考慮東屏到京師的迢迢千裏之遠,運輸這樣的壹株參天大樹談何容易。
就連平陽華堇的父親平陽侯也忍不住勸誡她:“太後娘娘,事不得強求呀!”
平陽華堇咬著唇角,執拗不已。
那是她最後壹次任性。
那株彼岸桫欏,終於還是枯在了運往京師的途中。得知消息的時候,平陽華堇安安靜靜地飲完半盞茶,將茶杯擱回茶案上,然後平靜地說:“那便將它的孢子帶回來罷。”
平陽華堇將寧安殿的樹通通砍去,種滿了彼岸桫欏的種子。
朝政不穩,她憑借藺景軒留下來的心腹還有平陽侯壹族的扶持,將藺國打理得井井有條。舊時她雖不過問政事,但藺景軒時常教她壹些制衡之道,縱然不能遊刃有余,卻到底不至於太過於狼狽。
平陽華堇總想,不知雲遊在外的藺景軒若是看見了藺國如今這番祥和安寧之景,可曾會心壹笑,他的阿堇可有能耐了。
子鈺弱冠之年,平陽華堇已輔政七年,如今的子鈺足以獨當壹面。她將父親和多年的心腹通通傳喚來身邊,準備交代將政權交還給藺家子嗣的壹幹事宜。
當年平陽華堇種滿寧安殿的彼岸桫欏,如今存活下來的只有零星幾株。雖不及舊時景王府上的那株,卻總算是存活了下來。高大的樹桿上散開壹把寬大的細葉,籠籠罩住日光,像極了壹把巨大的傘。
子鈺冊封了皇後,那孩子冰雪聰明,和子鈺壹起來她宮中請安,喚她母後。平陽華堇接過年紀輕輕的皇後遞過來的敬茶時,惆悵了好壹會兒。直到壹旁伺候著的漸雨輕聲喚她時,她才回過神來,笑了笑:“老了,他也不知道回來看我壹眼。”
漸雨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淚,那句“娘娘不過三十來幾的歲數,哪能說是老了呢?”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平陽華堇忽然看了看殿外,寧安殿中的彼岸桫欏長得高大茂盛,藺景軒說等花開的時候他就回來接她。
“漸雨,桫欏可是開花了?”
漸雨望了望窗外,彼岸桫欏高大的樹幹上壹片蔥蔥郁郁,“回娘娘,未曾花開。”
不久之後,子鈺的皇後為他生下壹位皇子。平陽華堇高興得還未來得及去瞧上壹眼,漸雨便滿臉悲容的從外面跑了進來,跪在她的身前,哭聲戚戚:“娘娘,皇上不慎失足湖中……溺水身亡!”
平陽華堇心下壹緊,心頭上翻湧而來的難過那樣的熟悉,好像什麽時候她就經歷過壹次這樣的生離死別。是?是什麽時候呢?好像是藺景軒遇刺的時候,他死在了她的面前。
平陽華堇的頭驟然劇烈的揪痛,像是記憶中有什麽東西被篡改了壹般,亂作壹團。景軒?景軒什麽時候死的?不可能!她明明記得他是退位雲遊去了。他說,他說等彼岸桫欏開花的時候,他要回來的!
平陽華堇抱著頭痛苦不堪地摔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漸雨嚇得越哭越兇,爬過去攙扶太後娘娘。
有些事實經過年歲的沈澈總有顯露的壹日,發生過的事情再如何掩蓋也會有藏不住的時候,就像彼岸桫欏是世間唯壹壹種不開花便會結果的樹壹樣,誰也無法阻止真相被知曉。
七年前。
假蘇被巫溪派去藺國,為的就是修改平陽華堇的記憶。當年平陽華堇無法面對藺景軒的驟然離世,幾欲尋死。
是子鈺不忍母後的痛苦不堪,請了邪醫谷的人替平陽華堇修改記憶。
假蘇還記得,那時的子鈺惶惶不安地問他:“我聽聞邪醫谷替人問診,總要拿些心脾、活嬰或者是以命換命作為診金……”年幼的子鈺,冒著冷汗,“不知高人這次為母後問診,要的是……是何物?”
壹身紅衣的假蘇,微微壹笑,笑得妖艷絕世猶如魔神臨世,“我要——黃金萬兩。”
子鈺“哈”了壹聲,有些懷疑是否聽錯了。
“邪醫谷偶爾也是要討些銀兩的嘛,不然無米為炊。”假蘇繼續笑得邪魅,那句“妳這麽壹個小皇帝,除了銀兩恐怕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了。”最終沒有說出口。
三
藺景軒說,彼岸桫欏歷經滄桑萬劫余生。
平陽華堇這須臾幾十年,也未遇見過什麽坎坷風浪,唯有藺景軒的溘然長逝已然是她的萬劫不復。
子鈺離世後,尚在繈褓之中的皇子登基,朝中眾臣請太後再度執政。平陽華堇為皇孫取“長安”為年號。
妳說妳再也無法為我遮風擋雨,但妳不知,那彼岸桫欏就是妳為我撐的傘。
藺景軒護了阿堇十多年的安穩寧和,阿堇便替他守著藺國的天下壹世長安。他給她的十多年,她還他幾十年。
這壹次記憶的蘇醒恍若重生,平陽華堇她終於活成了彼岸桫欏的樣子,不畏滄桑不懼劫難。
藺國在平陽華堇執政年間,百姓減稅輕賦,時年風調雨順。百官忠誠和睦,朝綱穩定。長安帝漸漸長大,與小時候的子鈺愈發相像。他偶爾會向平陽華堇撒嬌,央她講講他父皇生前的事情。
每每此時,平陽華堇便會破例讓他發壹發小孩子的心性,將他抱在懷裏向他描述他父皇的模樣。說著說著,回頭見已是老姑娘的漸雨掩著衣袖悄然落淚,平陽華堇這才恍然發覺,自己口中所述,壹樁樁壹件件,皆是藺景軒的模樣。
平陽華堇將漸雨叫來跟前,問她藺景軒的陵墓在何處。當初子鈺叫人修改她的記憶,便也將藺景軒下葬的事情隱瞞著。
如今,平陽華堇將子鈺葬在了他的身邊,又挑了寧安殿最高大的壹株彼岸桫欏移植到了陵墓。這樣大的壹棵樹,移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他若還在定然又該壹邊笑話她胡鬧,卻壹邊也禁不住她的懇求而陪著她壹起胡鬧了。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然如此,我依舊要歷經滄桑萬劫余生,只為了我還在這世間時,留住最深情時妳的模樣。
藺景軒,彼岸桫欏,花開了。
#文中所涉及的醫藥知識均為杜撰,不具真實的醫學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