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這戲是有驚喜的。
驚喜不在章子怡飾的孟小冬身上,不在黎明演的梅蘭芳身上,也不在孫紅雷扮的邱如白身上。戲裏戲外的他們,都被講述得太多。
“妳的時代來了。”這是留洋歸來的邱如白對梅蘭芳說的。於是梅蘭芳應下和“爺爺”十三燕的比試。
“妳的時代過去了。”這不是梅蘭芳對“爺爺”說的。這是“座兒”說的。
大勢所趨。
只是,十三燕唱了壹輩子的戲,到了,連個體面的謝幕都沒有。有的是空無壹人的戲園子和扔上臺的垃圾。“誰毀了梅蘭芳的孤獨,誰就毀了梅蘭芳。”這是全劇被引用最多的臺詞。梅蘭芳的孤獨或許成就了他的藝術,十三燕追求壹生的東西卻最終將他孤獨地留在了臺上。
難道他真不知變?他看了邱如白給梅蘭芳的信,應他之變改了戲已經代答。只是他唱了壹輩子,“命和戲只能挑壹個”,對他是個偽命題。
“順時代者昌,逆時代者亡。”他們不是不懂。可要人在壹生最後的光景裏認輸、認錯,怎麽認得起。這等於告訴他:妳這壹輩子都得推到重來。可是他不再年輕,他沒有改正的機會,沒有“重建”的時間。試圖改變父輩爺爺輩的價值觀,總是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
這並非讓年輕人要閉緊了嘴,不去呼吸自由的空氣。“兩個凡是”的時代早已過去,道德的大棒已不再有力,壹切合理的爭論,哪怕對象“前輩”,也值得鼓勵。但我相信大部分的80後看到舞臺上寂寞的十三燕時,心情是復雜的,絕非拍手稱快。畢竟誰都有老的跟不上趟兒的壹天。
梅蘭芳敗了“爺爺”,沒來得及謝幕就跑到“爺爺”那邊去問候,挺好。因為“爺爺”和梅蘭芳是壹心的。“爺爺”臨走的壹句話是讓梅蘭芳把伶人的地位提高些,不再是下九流,梅蘭芳到美國,拒日本,壹輩子踐行。這是幾代伶人都是對梨園的感情,不認輸的感情。
如今,“座兒”叫“市場”,口味變化更快也更勢力,“伶人”叫“藝人”,從下九流變成萬人迷。也不知梅蘭芳和十三燕,還剩多少。
題外話
《南方人物周刊》問梅葆玖,怎樣看待張國榮比黎明更適合的扮演其父,梅葆玖說“張國榮演技很好,但有點女裏女氣的。黎明還是壹個大男人的樣,私下是個大男人,因為我父親私下就是個大男人。”讀了這句,覺得梅葆玖的境界比起其父似乎差了些。
說說《梅蘭芳》了。就這個戲的緣起而言,其是否成功只在壹點,就是梅家人的滿意與否。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電影不是為普通觀眾拍的,也不是為陳凱歌拍的,盡管章詒和說陳是想“用梅來拯救他自己”。而要想真正了解梅蘭芳,還不如去看八卦和野史。
影片其實只是拍攝了梅蘭芳的幾個經過置換的人生片段。“死別”“生離”“聚散”三個篇章,人們給出了虎頭蛇尾的評價。從三段完成的品相來看,確實呈現“倒三角”的態勢。口碑最好的首篇,很多人驚呼《霸王》還魂,實在是過譽了。這部分戲所有的光彩來自於誇張的京腔京韻、輪番切入的戲中戲,以及鏡頭場面調度包括美術音響等構織而成的張力,談及劇情及劇作本身,較之《霸王別姬》,可謂望塵莫及。因之,也就有了虛張聲勢的嫌疑。再看看日前曝出的阿嬌被刪的戲份,可嘆原本就嫌寡淡的故事又少了精彩。這節的“鬥戲”是看點,好在十三燕這個人物雖敗猶榮,老譚家也算大氣,始終沒聽到什麽意見。觀眾也看得明白,知道二者其實無所謂輸贏,新老交替,是潮流所至、時代趨勢、歷史必然,就像今天的京劇得給周傑倫讓路壹個道理。而沙裏澄金,直到現在《定軍山》裏的老黃忠依然氣沖鬥牛,《黛玉葬花》《壹縷麻》卻早已湮滅於舞臺。
“生離”壹節,因為早前就對梅孟之事有所耳聞,眼見先人屍溫猶在,卻給編排成這樣的面目,我是很抗拒看的。中國歷來有造神的傳統,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在人前裝神,背後弄鬼,中間多少的不堪,何其荒唐!這次的《梅蘭芳》打了還原其為凡人的旗號,卻仍舊是靠篡改歷史為死人塗脂抹粉的行徑。自然,伶人不及帝王將相,再怎麽改也無非風月之事,多少人不過是看個樂子。但細詳其理,則充斥了對於歷史尤其是對於逝者嚴重的不尊重。孟氏後繼乏人,估計也懶得站出來理論。翻遍正史野史述及梅孟姻緣的前前後後,這出現實中的戲劇梅的表現真正是現實的入骨。“梅蘭芳從來不是菊壇徐誌摩,決無什麽浪漫情懷。(章詒和語)”是啊,壹個壹貫奉行圓融通達中正平和的人,如薛氏寶釵,怎可言及浪漫。可憐那千斤婚書和萬種辜負竟硬生生改成了柏拉圖,即便是刺殺血案,也可以移花接木,不但“刺梅”成了“刺孟”,為了不玷汙二人感情的“純潔”,還給安排在了分手已成定居、雙方訣別的前夜,現實中背棄的導火索演變成修飾愛情童話的美麗花邊。我心想虧得當事人沒活到現在,否則看了豈不得當場嘔吐。
這戲,眼見著就只成了壹個編字。到了“聚散”,日本人的軍刀都舉起來了。梅不是振臂高呼的革命者,不是家國大於天的舊文人,做為場面中人,對他而言,“做人”應該是淩駕於那些大概念之上的立命存身的根本,他當然懂得趨利避害,說到底不過跟大家壹樣,輾轉求存,茍全性命於亂世罷了。而日本人再怎麽豬狗不如,倒懂得尊重藝術,好過那種整天追著妳捧著妳壹副離了妳活不了的架式骨子裏卻壹百個瞧不起妳張口就是戲子下九流之徒。因此,這樣的戲於塑造聖像金身益處無多,也遠不及程蝶衣壹句“要是青木在,京戲就傳到日本了”火爆精彩。除了幾句狗血臺詞,拉拉灑灑四十幾分鐘,若非邱如白露了壹臉,幾乎都要水掉了。我倒是喜歡這電影的結尾,大幕緩緩拉開,景別的處理是大全景中的小舞臺,然後鏡頭打到臺下的邱如白身上,電影戛然而止,手起刀落,匆忙之中似是帶著壹種無法釋懷的恨意。
至於演員的表現,最好當然是王學圻。早在這電影公映之前,似乎對他的十三燕已有頗多巷議,難得是輿論壹邊倒,好就壹個字。我壹般將這種不夠審慎的言辭視為恭維,但後來的印象累積下來,我忽然冒出這樣的想法,綜合王學圻的資歷等多方面的因素考量,他很有可能憑借這個角色預定來年的金雞獎。王學圻是個很有意思的演員,他的特別之處在於,已近花甲之年氣質中仍有著隱約的虎氣,而且妙在平常不事張揚。上得臺來,呈現給我們卻是十三燕壹招壹式舉手投足間的名伶風采。這個角色唯壹讓我不喜歡的是那口過於誇張的京白(我稱之為京味太監腔兒),這也是陳氏電影的特色。對章子怡的表演有彈有贊,我覺得還算不錯,第二部分的戲,她撐起了大半。記得謝飛老師曾說過章子怡談得上表演的作品只有《我的父親母親》,其余都是在演自己。這次明顯感覺整個人沈了下來,少了以往角色的輕浮和發狠,塑造出人物性格開闊的壹面,她應該是用了心的,比如人物講話的口氣設計得有些意思,不見了她慣有的那種膩味的胡同氣和咬牙切齒,倒是頗有些可愛的丈夫氣,看得出她在把自己向“坤生”的身份努力靠攏。邱如白這個人物,顯然是陳凱歌在片中的代言人(慣於在影片中設置自己的替身,是陳氏電影的另壹大特色。)孫紅雷自身的氣質跟角色距離不小,沒有了才華和文學修養做底,所謂的“狂”就難以成立。孫壹貫的“東北方法派表演”也讓人頗有微詞,但還是得承認,他的某些戲還是可以的,比如邱如白晚年的戲份。其他的角色,吳剛的費二爺多被提及,建議去看看他的《光榮的憤怒》,表演堪稱精彩;余少群的少年梅郎讓很多人驚艷,看過他上《魯豫有約》,倒還是爛漫之人;英達無功無過,黎明乏善可陳,而陳紅真是讓人驚訝,科班出身加之多少年的影視實踐、圈內浸淫、人生累積統統不作數,淺薄俗氣倒在其次,竟然完全不入戲。她真是應該安心做幕後,若不是要養家,也實在沒必要這麽現眼(八卦壹句,估計《趙氏孤兒》中的程嬰夫人已經預定了吧?)。
這篇文章開寫不久,竟傳來影片入選柏林國際電影節的消息。惜乎已不是舊日豪情,《霸王》“婉拒”柏林,劍指戛納。英雄遲暮,摧眉彎腰都只為稻粱謀。當然,如果柏林夠得上憐老惜貧,給個安慰獎已是慷慨之舉。
最後談談陳凱歌電影折射出的性心理現象。記得當年有這樣的笑談:張藝謀是投機者,陳凱歌是自戀變態,王家衛是小商販,李安是老太太。《霸王別姬》的主題是迷戀與背叛,陳凱歌大約很是享受用這樣的調調來闡述自己的藝術理想。影片在戛納蟾宮折桂,陳因此壹雪前恥,也結束了張藝謀獨步天下風頭出盡所帶來的“尷尬”。榮歸之後和電影上映時的宣傳,面對媒體,陳凱歌多次迫不及待地宣稱“我就是那個虞姬”,執拗中透著少年豪氣。大約就是從這種極具優越感的自戀中,人們開始透視陳凱歌電影潛隱的心理征候。學者陳墨曾在其著作中將這種心理溯源追至《大閱兵》始,其中的某些表演片段確實讓人感到壹絲曖昧。到了《霸王別姬》,非常心理引發的特殊情感被發揮和升華到極致,而這種男男之間特殊關系的處理還延續到了陳凱歌之後的眾多作品中。最近的這部《梅蘭芳》,雖然另類情感是梨園題材和男旦角色的上佳佐料,但考慮到現實中的諸多顧忌,這應該是被極力回避的東西。孰料陳凱歌此心不死,祭出奇招,將此大任降於邱如白這個表情復雜的人物身上。孫紅雷被邱如白上身後,吐出了許多癲狂之語,聞者多是啼笑皆非。但他其中壹句話卻有些意思——我和陳凱歌的合作,就像兩個殘廢在壹起……兩個殘廢碰到壹塊兒就不孤單了,兩個人在壹起真是幸福。竊以為,這或可作為陳凱歌電影中男男情誼的最佳解讀。綜觀陳氏電影男男曖昧史,其顯然不同於港片及西片中那種江湖歲月中的兄弟情深,但將其稱為同性戀情,倒也未必準確,至少不全對。在這些“殘廢”的人物身上,其實體現的是陳凱歌的壹種自我分裂。有人說“看李安的電影覺得他愛女人,也愛男人”。看陳凱歌的電影,給我的感覺是他不愛女人,也不愛男人,他愛的是自己,而那個自己,似乎是被扭曲的。做為藝術家的天性中的孤獨與脆弱誠然讓他缺乏面對世俗時需要的強大的內心力量,而其周邊的人似乎也壹直沒能適時給予這樣壹種足夠的心理支撐。看陳凱歌在《梅蘭芳》宣傳期間顧盼時的露怯,讓人無法懷疑至少陳紅未能提供給他強有力的心理支持。而這點,張偉平之於張藝謀,就要好得多。因此,透過那些近乎畸零之人的惺惺相惜的微溫和豆火,燭照的是在藝術坎途上孤憤前行的陳凱歌深刻的自憐自戀,是在夜闌人靜時對俗世劍身的深情撫摸和穿越歲月的對自己的深深的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