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著。
頭頂上的腳步聲、人聲安靜下來,輪船也不噗噗地響了,也停止了打顫。
我就這樣永遠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開門,開不開,銅門把手根本就扭不動。
我抄起裝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門把手砸過去,瓶子碎了,牛奶順著我的腿流進了靴子裏。
我非常沮喪,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來。最後,我噙著淚水睡著了。
輪船的噗噗的顫動把我驚桓艙裏的窗戶明晃晃的,像個小太陽。
姥姥坐在我身邊,皺著眉頭梳頭,她不停地自言自語地念叨著。
她的頭發特別多,密實地蓋住了雙肩、胸脯、膝蓋,壹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壹只手把頭發從地上攬起來,費力地把那把顯得很小的木梳梳進厚厚的頭發裏。
她的嘴唇不自覺地歪著,黑眼睛生氣地盯著前面的頭發;她的臉在大堆的頭發裏顯得很小,顯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興,不過我問她頭發為什麽這麽長時,她的語調還像昨天壹樣溫柔:“這好像是上帝給我的懲罰,是他在讓我梳這些該死的頭發!
“年青的時候,這是我可供炫耀的寶貝,可現在我詛咒它了!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壹面編著辮子,壹面看了看在沙發上躺著的母親,母親躺在那兒,壹動不動,像根木頭“好了,妳說說,昨天妳怎麽把牛奶瓶給打碎了?小點聲告訴我!”
她說得溫和甜蜜,每個字都是那麽有耐心,我記住了每個字。
她笑的時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閃出壹種難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齒雪白,面孔雖然有點黑,可依舊顯得年青。
她臉上最煞風景的大概就是那個軟塌塌的大鼻子、紅鼻子頭了。
她壹下子從黑暗中把我領了出來,走進了光明,還為我周圍的東西帶來了美麗的光環!
她的我永遠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與她最知心!
她無私的愛引導了我,讓我在任何艱難困苦的環境中都絕不喪失生的勇氣!
40年前的這些日子,輪船這樣緩緩地前著。我們坐了好01幾天才到尼日尼,我還能清晰地回憶最初那美好的幾天。
天氣轉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著。
伏爾加河靜靜的流淌,秋高氣爽,天空澄澈,兩岸的秋色很濃,壹片收獲前的景象。
桔紅色的輪船逆流而上,輪槳緩緩地拍打著藍色的水面,隆隆作響。
輪船後面拖著壹只駁船。駁船是灰色,像只土鱉。
二、
文靜的娜塔莉婭舅媽教我念禱詞,她的臉圓圓的,像個孩子,眼睛澄澈見底,穿過她的這雙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腦袋看到她腦後的壹切。
我非常嘉歡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她雙眼瞇了起來,低看頭,悄沒聲地說:
“啊,請跟我念:‘我們在天之父’快說啊?”
我不清楚為什麽會越問越糟糕,就故意念錯。
可是柔弱的舅媽只是耐心地糾正我的發音,壹點也不生氣。
這倒讓我生氣了。
這壹天,姥爺問我:
“阿遼會卡,妳今天幹什麽來著?玩來吧!”
“我看妳頭上有壹塊青,壹看就知道妳怎麽弄的。弄出塊兒青來可不算什麽大能耐!”
“我問妳,‘主禱經’念熟了嗎?”
舅媽悄然地說:
“他記性不太好。”
姥爺壹聲冷笑,紅眉毛壹挑。
“那就得挨揍了!”
他又問:
“妳爹打過妳嗎?”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意思,所以沒有回答。
我母親說:
“馬克辛從來也沒有打過他,讓我也別打他。”
“為什麽?”
“他認為用湊拳頭是教育不出人來的。”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諒,我說死人的壞話!”
姥爺氣呼呼地罵道。……”
我感到受了汙辱。
“啊哈,妳還撅起了嘴!”
他拍了下我的頭,又說:
“星期六吧,我要抽薩希加③壹頓!”
-----③薩希加:是薩沙的蔑視稱呼。
“什麽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爺說:
“以後妳就知道了!”
我心裏開始琢磨“抽”
和“打”的區別,我知道“打”是怎麽回事,打貓打狗,還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三、
相反,我挺喜歡米哈伊爾家的薩沙,他總是不大愛動的樣子,悄沒聲的,從不引人註目。
他眼睛裏的憂郁很像他母親,性格也溫和。
他的牙長得很有特點,嘴皮子兜不住它們,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樂,如果別人想敲壹下也可以。
他總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裏,或是在傍晚的時候坐在窗前。
和他壹起坐著很有趣,常常是壹言不發地壹坐就是壹個小時。
我們肩並肩坐在窗戶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烏鴉在烏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頂上盤旋。
烏鴉們飛來飛去,壹會兒遮住了暗紅的天光,壹會兒又飛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剩下壹片空曠的天空。
看著這壹切,壹句話也不想說,壹種愉快,壹種甜滋滋的惆悵充滿了我陶醉的內心。
雅可夫家的薩沙講什麽都是頭頭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後,就讓我用櫃子裏過節時才用的白桌布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藍色的。 他說: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裏,剛剛把桌布的壹角按入放藍靛的桶裏,茨岡就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了。
他壹把把布奪過去使勁兒地擰著,向壹邊盯著我工作的薩沙喊道:
“去,把妳奶奶叫來!”
他知道事情不妙,對我說:
“完了,妳得挨揍了!”
姥姥飛跑而至,大叫壹聲,幾乎哭出聲兒來,大罵:
“妳這個別爾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妳!”
四、
薩沙站了起來,慢慢地脫了褲子,兩個手提著,搖搖晃晃地趴到了長凳上。
看著他壹系列的動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顫抖了起來。
薩沙的嚎叫聲陡起。
“裝蒜,讓妳叫喚,再嘗嘗這壹下!”
每壹下都是壹條紅紅的腫線,表哥殺豬似的叫聲震耳欲聾。
姥爺毫不為所動:
“哎,知道了吧,這壹下是為了頂針兒!”
我的心隨著姥爺的手壹上壹下。
表哥開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發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爺不急不慌地說:
“告密,哈,這下就是為了妳的告密!”
“不行,魔鬼,我不讓妳打阿列克塞!”
她用腳踢著門,喊我的母親:
“瓦爾瓦拉!”
姥爺壹個箭步沖上來,推倒了姥姥,把我搶了過去。
我拼命地掙紮著,扯著他的紅胡子,咬著他的胳膊。
他嗷地壹聲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壹摔,摔奇了我的臉。
“把他給我綁起來,打死他!”
母親臉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別打啊!交給我吧!”
姥爺的痛打使我昏了過去。
桓來以後又大病壹聲,趴在床上,呆了好幾天。
我呆的小屋子裏只在墻角上有個小窗戶,屋子裏有幾個入聖像用的玻璃匣子,前頭點著壹個長明燈。
這次生病,深深地銘記於我記憶深處。
因為這病倒的幾天之中,我突然長大了。我有壹種非常特別的感覺,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親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軀龐大的姥姥把母親推到了房子的角落裏,氣憤地說:
“妳,妳為什麽不把他搶過來?”
“我,我嚇傻了!”
“不害臊!瓦爾瓦拉,妳白長這麽個子了。我這老太婆都不怕,妳倒給嚇傻了!”
“媽媽,別說了!”
“不,我要說,他可是個可憐的孤兒嘵!”
母親高聲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兒啊!”
她們坐在墻角,哭了許久,母親說:
“如果沒有阿列克塞,我早就離開這可惡的地獄了!
“媽媽,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輕聲地勸著:
“唉,我的心肝兒,我的寶貝!”
我突然發現,母親並不是強有力的,她和別人壹樣,也怕姥爺。
是我妨礙了她,使她離不開這該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後,就不見母親了,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這壹天,姥爺突然來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頭,他的手冰涼。
“少爺,怎麽樣?說話啊,怎不吭聲兒?”
我看也不看他壹眼,只想壹腳把他踢出去。
“啊,妳看看,我給妳帶來了什麽?”
我瞧了他壹眼。
他搖頭晃腦地坐在那兒,頭發胡子比平常更紅了,雙眼放光,手裏捧著壹堆東西:
壹塊糖餅、兩個糖角兒、壹個蘋果還有壹包葡萄幹兒。
他吻了吻我的額,又摸了摸我的頭。
五、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夥子茨岡。
他肩寬背闊,壹頭卷發,在壹天傍晚來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著金黃色的襯衫,新皮鞋,像過節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特別引人註目。
“啊,妳來看看我的胳膊!”他壹邊說壹邊卷起了袖子,“妳看腫得多麽厲害,現在還好多了呢!妳姥爺當時簡直是發了瘋,我用這條胳膊去擋,想把那樹條子檔斷,這樣趁妳姥爺去拿另壹條柳枝子時,就可以把妳抱走了。
“可是樹條子太軟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幾下子!”
“小家夥,算妳有福!”
他笑了起來,笑得非常溫和:
他使勁吹了壹下鼻子,像馬似的。
我覺得他很單純,很可愛。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他,他說:
“啊,我也愛妳啊,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去救妳的!”
“為了別人,我不會這麽幹的。”
“我告訴妳,下次再挨打的時候,千萬別抱緊身子,要松開、舒展開,要深呼吸,喊起來要像殺豬,懂嗎?”
“難道還要打我嗎?”
“妳以為這就完了?當然還會打妳。”他說得十分平靜。
“為什麽?”
“為什麽?反正他會不斷地找碴兒打妳!”
頓了頓,他又說:
“妳就記著,鄶展開躺著!”
“如果他把樹枝子打下來以後,還就勢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妳的皮,妳壹定要隨著他轉動身子,記住了沒有?”
他擠了擠眼
“沒問題,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渾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著他好像在說著別人的痛苦似的快樂,不禁想起了姥姥講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六
我整天跟著她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跟她串門,有時候她在別人家裏壹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喝著茶,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我總跟著她,幾乎成了她的尾巴。
在這壹段生活的記記之中,除了這位成天忙個不停的老太太,我的腦子裏就是空白了。
有壹回我問姥姥:
“妳會巫術嗎?
她壹笑,沈思了壹下說:
“巫術可是壹門學問啊,很難的,我可不行,我不認字兒!
“妳看妳姥爺,他多聰明啊,他認字兒,聖母沒讓我聰明!”
然後她講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從小就是孤兒,我母親很窮還是個殘廢!
“她作閨女時讓地主嚇嚇得,晚上她跳窗戶,摔殘了半邊身子!
“她的右手萎縮了。這對於壹個以賣花邊為生的女擁來說,可是致命的打擊!
“地主趕走了她。她到處流浪,乞討為生。那個時候,人們比現在富有,巴拉罕納的木匠和織花邊兒的人們,都很善良。
“每年壹到秋天,我和母親就留在城裏要飯,等到天使長加富裏洛把寶劍壹揮,趕走了冬天,我們就繼續向前走,隨便走到哪兒就到哪兒吧。
“去過穆羅姆,去過尤列維茨,沒著伏爾加河往上遊走過,也沒著靜靜奧卡河走過。
“春夏之後,在大地上流浪,真是壹件美事兒啊!青草絨絨,鮮花盛開,自由自在地呼吸著甜而溫暖的空氣!
“有時候,母親閉上藍色的眼睛,唱起歌兒來,花草樹木都堅起了耳朵,內也停了,大地在聽她歌唱!
“流浪的生活實在很好玩兒,可我逐漸長大,母親覺著再領著我到處要飯,真是有點不好意思了。
“於是,我們就在巴拉罕納城住了下來,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門挨戶地去乞討,逢到什麽節日,就到教堂門口去等待人們的施舍。
“我呢,坐在家裏學習織花邊兒,我拚命地學,想學會了,好幫助母親。
“兩年多的時間,我就學會了全需都有了名兒,人們都知道來找我作手工了:‘餵,阿庫莉婭,給我織壹件吧!’我特別高興,像過年似的!
“這當然都是媽媽教得好了,盡管她只有壹只手,不能操做,可她很會指點,妳要知道,壹個好老師比什麽都重要!
“我不由自主地就有點處他。我說:‘媽媽,妳不用再去要飯了,我可以養活妳啦!’她說,妳給我閉嘴,妳要知道,這是給妳攢錢買嫁妝的!’“後來,妳姥爺出現了,他可是個出公的小夥子,才22歲,就當上壹艘大船的工長了!
“她母親仔細地審祺了我壹番,她認為我手挺巧,又是討飯人的女兒,很老實。
“她是賣面包的,很兇……“唉,別回憶這個了,幹嗎要回憶壞人呢?上帝心裏最明白。”
說到這個,她笑了。鼻子可笑地顫動著,眼睛裏閃閃放光,這讓我感到特別親切。
七、
我非常不喜歡他這個不故意記住,可卻抹也抹不去地印在了我的記憶裏。
他壹味地回憶過去,腦子裏沒有童話,也沒有故事,只有過去的事情,他不喜歡別人問他、提問題,可我偏要問問他:
“啊,那妳說誰好,法國人還是俄國人?”
“那誰知道啊?我又沒有看見過法國人在自己家裏是怎麽生活的!”
“那,俄國人好嗎?”
“有好的,也不壞的。”
“可能奴隸時代的人不好點兒,那時候人們都讓繩子捆著。
“現在可好,自由了,可卻窮得連面包和鹽也沒有了。
“老爺們自然不太慈善,可他們都很精明,當然也有傻蛋,腦袋跟口袋似有,隨便妳往裏邊裝點什麽,他都兜著走。”
“俄國人有勁兒嗎?”
“有很多大力士,可只有力氣沒用,還要敏捷,因為妳力氣再大也大不過馬去!”
“法國人為什麽我們進攻?”
“那可是皇帝們的事兒,我們可不知道。”
“拿破侖是幹什麽的?”
他是個有野心的人,要征服全世界,然後要讓所有的人過上壹樣的日子,沒有老爺也沒有下人,沒有等級,大家都平等,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當然信仰也只有壹個。這可就是胡鬧了!就說這海裏的東西吧,也只有龍蝦長得壹樣,沒法區別,魚可就有各式各樣的了:鱒魚和鯰魚合不來,鱘魚和青魚也不能作朋友。
“我們俄國也出過拿破侖派,什麽拉辛·斯傑潘、提摩菲耶夫,什麽布加奇、葉米裏揚、伊凡諾夫……”
他默默地註視著我,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是第壹次見到我。
這有點讓人不高興。
他從來沒有和我談起過我的父親和母親。
我們談話的時候,姥姥常常走進來。
她坐在角落裏,許久許久也不吭壹聲,好像她不在似的。
可是她會突然柔和地插上壹句:
“老爺子,妳記不記得了,咱們到木羅姆朝山去,多好啊?
那是哪壹年來著?”
姥爺想了想,認真地回答:
“是,是在黴亂病大流行以前了,就是在樹林裏捉拿奧郎涅茨人那壹年吧?”
“對了,對了!”“沒錯兒!”
我又問:
“奧郎涅茨人是幹什麽的?他們為什麽要逃到樹林裏去?”
姥爺有點有耐煩地說:
“他們都是普通老百性,從工廠裏鄉材中逃出來的。”
“怎麽捉他們啊?”
“就跟小孩兒捉迷藏似的,有人跑,有人追”逮住了,就用樹條子抽,用鞭子打,鼻子打破,額頭上砸上印,作為懲誡的標記。”
“為什麽?”
“這就不好說了,不是要咱們明白的事兒。”
八、
母親俯下身來給我銳了衣服,轉來轉去,轉得我跟皮球似的。
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子,壹排黑色的大扣子,從肩膀斜著釘到下襟。
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頭發也更黃了:
“妳怎麽不說話?不高興?
“瞧瞧,多臟的衣服……”
她用鵝油擦了我的耳朵,有點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兒挺好聞,減輕了點疼痛。
我依偎著她,許久許久說不話來。
姥姥有點不高興:
“他可野啦,誰也不怕,連他姥爺也不怕了,唉,瓦莉婭……”
“媽媽,會好的,會好的!”
母親是那麽高大,周圍的壹切都更顯得渺小了。她摸著我的頭發:
“該上學了。妳想念書吧?”
“我已經念會了。”
“是嗎?還得多念點兒!
“瞧瞧,妳長得多壯啊!”
她笑了,笑得很溫暖。
姥爺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
“讓我走嗎?爸爸。”
他沒作聲。站在那兒用指甲劃著窗戶上的冰花兒。
這種沈默令人難以忍耐,我胸膛幾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滾!”他突然吼道。
“妳幹嘛!”母親壹把拉住我。
“我禁止妳走!”
母親站起來,像壹朵紅雲:
“爸爸,您聽著……”
“妳給我閉嘴!”
姥爺高叫著。
“請妳不要喊叫!”
母親輕輕地說。
姥姥站起來:
“瓦爾瓦拉!”
姥爺坐了下來:
“妳哪能這麽急?啊?”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來:
“妳給我丟了臉,瓦莉加!……”
“妳出去!”
姥姥命令我。
我很不高興地去了廚房,爬到炕上,聽隔壁時而激烈時而又出奇的平靜的談話聲。
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姥爺很氣。
也許是因為母親沒跟家裏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人吧。
他們到廚房裏來了。
姥爺壹臉的彼倦,姥姥抹著淚。
姥姥跪在了姥爺在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饒了她吧!”
九、
我坐在炕爐臺兒上,想著怎麽替姥姥報仇雪恨。
我這是第壹次親眼看見他這麽醜陋地毆打姥姥。昏暗的屋子裏,他紅著臉,沒命地揮打踢踹,金黃色的頭發在空中飄揚……我感到忍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壹個好法來報仇!兩天以後,為了什麽事,我上樓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壹個箱子裏邊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的寶貝像,12張灰色的厚紙,每張紙上按照壹個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壹個方格裏是那個日子所有的聖像。
姥爺拿這些像作寶貝,只有特別高興的時才讓我看。
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壹起的灰色小人時,總有壹種感覺。
我對壹些聖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烏裏德、瓦爾瓦拉、龐傑萊芒,等等。
我特別喜歡神人阿列克賽的悲傷味兒濃厚的傳記,我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
每次到有好幾百個這親戚的人時候,妳心中都會感到壹些安慰:原來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這麽多!
有過,現在我要破壞掉這些聖像!
趁姥爺走到窗戶跟前,去看壹張印有老鷹的藍顏色文件的時候,我抓了幾張聖像,飛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剪掉了壹排人頭,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於是沿闃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
就在此時,姥爺追了下來:
“誰讓妳拿走聖像的?
妳在幹什麽?”
他抓起地上的紙片,貼到鼻子尖兒上看。
胡子在顫抖,呼吸加快加粗,把壹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妳幹的好事兒!”
他大喊,抓住我的腳,把我侄騰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爺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妳們!”
母親跑來了。
她挺身接住我們,推開姥爺:
“清醒點兒吧!鬧什麽?”
姥爺躺到地板上,號叫不止:
“妳們,妳們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親的聲音很低沈。
姥爺撒著潑,兩條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翹向天,雙眼緊閉。
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說:
“我把它們貼到細布上,那親戚更結實!”
“您瞧,都揉壞了……”
她說話的口氣,完全跟我上課時壹樣。
十、
薩沙是個大頭娃娃,總是瞪著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周圍的壹切。很早他就開始學說話了,很少哭,見了我就高興地讓我抱他,用他軟軟的小手指頭摸我的耳朵。
他沒鬧什麽病就突然死了,上午還好好的,晚禱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屍體卻已經僵了。
那是在第二孩子尼可拉出生後不久的事。
在母親的協助下,我在學校的入境又恢復到了從前,可他們又要把我送回姥爺那兒了。
壹天傍晚,我在院子裏聽見母親聲音嘶啞地喊著:
“耶甫蓋尼,妳,我求求妳了……”
“混蛋!”
“我知道,妳是去她那兒!”
“是,怎麽樣?”
壹陣沈默。
母親吃力地嚎叫著:
“妳,妳是個不折不扣惡棍……”
然後就是撲打的聲音。
我沖了進去,見繼父衣著整齊地在用力踢著癱倒在地上的母親!
母親無神的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嘴裏呼呼地喘著氣……我抄起桌子上的面包刀——這是父親為我母親留下的唯壹的東西——沒命地刺向繼父的後腰。
母親看見了,壹把推開了繼父,刀把他的衣服劃奇了。
繼父大叫壹聲,跑了出去。
母親把我摔倒在地,奪下了刀子。
繼父走了。
母親摟住我,吻著我,哭了:
“原諒妳可憐的母親,親愛的,妳怎能動刀子呢?”
我告訴她,我要殺了繼父,然後殺我自己。
我說得信誓旦旦,壹絲不敬,完全是不容置疑的!
直到今天,我還能看見那只沿著褲筒有壹條鮮明的花飾的令人厭惡的腿,看見它踢向壹個女人的胸脯!
回憶舊日俄羅斯生活中這些鉛壹樣沈重的聲面,我經常自問:值得嗎!
因為醜惡也是壹種真實,直到今天還沒有絕跡!要想將它們從我們的生活中清除掉,就必順了解它們。
盡管它們是那麽沈重、那麽令人窒息,令人作哎,可是俄羅斯人的靈魂卻勇敢地闖了過來,克服了、戰勝了它們!
醜陋、卑鄙和健康、善良壹同長在這塊廣闊而又肥活的土地上,後者點燃了我們的希望,幸福離我們不會永遠遙不可及!
童年俄馬克西姆·高爾基13我又搬到姥爺那裏。
“啊哈,小鬼,怎麽啦?
“讓妳姥姥去養著妳吧!”
“讓我養就我養,妳以為這是多麽困難的事!”
“那妳就養!”
姥爺吼了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