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很小的時候聽爺爺他們那壹輩的老人家說的了,現在想起來,可不止是壹個最短的笑話那麽簡單呢。
這笑話由那以說笑話聞名的乞丐說,只要壹個字;由我爺爺那壹輩的文盲來說,要幾句話;由我這識得幾個字的人來說,則能揚揚灑灑做壹段文章了。可見得,壹代不如壹代了矣。
這個最短的笑話,是這樣的:
從前有壹戶人家擡新娘子。新娘子擡到夫家門口時,不肯從轎子裏下來,她掛著個臉,很不開心。有個乞丐聽到這裏有人家娶親,就來討飯。這乞丐出了名地會說笑話。那新郎官正煩著呢,哪裏有工夫打發叫化子,就給他出了個難題,說:聽說妳出了名地會說笑話,妳今天要是能把新娘子逗樂了,這裏的酒席隨妳吃,不行的話,妳還是到別家去吧。乞丐接口說:好。
旁邊有愛看熱鬧的,見他答應得這麽輕巧,就為難他說:只準妳說壹個字。乞丐接口說:好。
這真是見鬼了,人家哄了半天都沒哄好,妳壹個字就能把她說笑了。又有壹個促狹鬼說:我們這新娘子是出了名的好性情,妳壹個字說笑了她還不稀罕,妳還要壹個字說惱了她,這才算妳有本事。乞丐接口說:好。
於是在場的人都沒了話,圍過來看好戲了。
只見乞丐看看四周,看見壹只在地上啃骨頭吃的狗,就走到狗跟前,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叫道:爹。
滿場大笑。乞丐就大搖大擺地往席上坐了吃酒了。那促狹鬼說:別急啊,還有壹關呢。乞丐說:人家大喜的日子,說惱了人家多不好。促狹鬼說:別找借口,是妳沒本事吧。乞丐說:這太容易了,只是醜話說前頭,把她說惱了,妳們可別惱我。大家都保證不惱後。乞丐就走到花轎前,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叫道:娘。
這就叫壹個字讓人笑,壹個字讓人跳。誰不想要這本領。可是誰肯這樣作踐自己呢。可是細想想,這兒給作踐了的可不止乞丐壹個呢。聽了這笑話,最該感謝的是那只啃骨頭的狗。如果把狗換成新郎官,就壹點不好笑了。這狗是這場戲最要緊的道具。它卻置身事外了,覺不到尊寵、嘲笑和羞惱。其實人類過狗年、當走狗、放狗屁,又通通與狗有什麽相幹。
人在世上,自以為萬物靈長,世界之主,壹點不覺得這有什麽自大。這笑話可笑,是這人類集體的狂妄給撕碎了。這笑話可惱,是這些集體自大而不自覺的個人給傷及了。
這笑話亦可悲,是這人類的無常喜怒是通過傷害壹只狗的尊嚴得來。
這笑話亦可敬,是這狗活得無比低賤,不能再低了,它置身於笑話之外,又給了笑話以無比辛辣的滋味。乞丐看見了這壹點,幫它說了出來。他輕賤他自己,取笑了所有還以他為同類的善良的人們了。那些不把別人當人的高貴之人,他是取笑不到的。當然他們也不懂其中的幽默。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壹只狗給另壹只狗磕頭叫爹,壹只狗給另壹只狗磕頭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