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已入秋,壹派好景象。我們應該燒香,喝茶,曬太陽。然而,這些都沒有。我選了個好日子搬家,打包了我兩年的人生。角落裏,壹觸即散,塔形的香灰逸出中草藥的苦澀香氣。紫砂香爐是我最後撿到的東西。用兩層舊報紙包著,用膠帶纏著。當初我就是這麽從義烏帶到北京的。藏香是朋友從林芝帶回來的。我發現人的積累能力是極其可怕的。十到二十年的時間並不算長。只要他們心裏放不下,就能成為古董。其實我是壹個很願意的人。我只是把我不再愛的東西留給鄰居,借此機會說再見。但是我節儉的母親沒有給我任何機會。
廚房裏,我媽抱著壹團面條,臉上沾著白。她說去新家要煎餅,意思是翻身。都是退休的人了,還想翻身,大概也是出於我的考慮。這幾年,媽媽的失眠越來越嚴重。她已經盡力了,怕我吃不好睡不好。她隱約預見了我的中年,我的老年,甚至我死去的靈魂。她想讓我把它變得完美,永遠變成天上的月亮。但她是月光下的浮萍,背負著無根的煩惱——但我越獨立,她就越害怕失去我。但母親不明白,她抱著的只是水中的倒影,這讓她壹生都在承受失去的痛苦。我的人生總是在流浪,這可能是壹種錯覺,但絕不是虛幻。我的焦慮和不安是她壹輩子都無法理解的。
我看得出我媽在北京住不了多久。她的遠房媽媽晚上睡不著,怕她吃不好睡不好。但她想為她的遠房兒子編織壹個舒適的小窩。於是,她和我壹樣,不得不在北京的人群中四處遊蕩。壹瞬間,我們都像燃燒後的香灰,經不起觸碰。我們都開始感覺到自己的不足。我和我媽的關系就像壹道數學題,關於壹個追趕的遊戲。我拼命跑,她拼命追。有時候,我會停下來,看著她氣喘籲籲地走近。
有壹次,我媽非要和我壹起在早高峰擠地鐵。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在這個狹小局促的空間裏,我見過很多。幾乎每天都會遇到世界上最惡毒最粗俗的語言,男人和男人打架,男人和女人打架。那些捏手掌的,剪衣服的,甚至有人跳軌的。在這裏,沒有保留的余地,更談不上優雅。但我認為,壹個女人最值得擁有的品質可能就是優雅。不出我所料,這次我上了地鐵,她沒有。我就知道會這樣。她在站臺上眼巴巴地看著我離開。急切間,我覺得對不起我媽,想給她壹點教訓。有壹段時間,我媽為了我的新房子在北京漂泊,也許是為了壹片瓦,也許是為了壹顆釘。但是為了保持優雅的姿勢,我媽會笑著對我說,擠地鐵真有意思。
搬家當天就請假了,但是臨時被召回。媽媽說,妳去忙吧,我和妳爸爸看著就行。雇了壹家搬家公司,短短壹個上午就穿越了大半個北京。我不知道那些家具是如何被拆開又重新組裝起來的。媽媽給我發了兩張照片,說壹切都很順利。但是我不知道怎麽回復她。當我完成工作時,已經是午夜了。我壹天沒吃飯,算是對自己的懲罰。那種空虛感讓我的身體徹底清醒,仿佛壹瞬間可以包容千萬件事。路燈連成五顏六色的光暈,有些模糊扭曲。我很慶幸自己還活著,還餓著肚子。涼意從地核深處湧出,壹層壹層包裹著我,我頓時迷失了方向。高樓聳立如林,林外壹片荒蕪。諷刺的是,淩晨壹點,我找不到家了。
在小區裏偶遇,近看,遠看,擡頭,低頭,壹切都好像不對勁。我就像壹個喝醉的流浪漢,只能和流浪的老鼠為伍。匆匆加入嚙齒動物大軍,暗夜奏小夜曲。我像賊壹樣跟風,可我能偷什麽?就從路邊偷壹朵牽牛花。但是我不想靠近草地,也不想腳底沾上黃泥。我已經很久沒有沾染泥土的芬芳了。我走過這座城市,我是壹個懸浮的人。但是,建築是有根的,它們會壹寸壹寸地生長,屹立在無名的墓碑上。他們故作雄偉,突然倒塌,成了壹片廢墟。唯有月色清冷。
我本來不想給媽媽打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她說,兒子。只有兩個字。她已經很多年沒叫過我的名字了。她給了我壹個名字,然後讓我忘記了。像水壹樣冷。她穿著我的舊外套,站在壹束燈光下,就像壹束紫丁香。每壹朵嫩芽裏,都有壹抹小小的月光。她的眼神太柔和了,卻足以照亮我。我跟上了媽媽的腳步,她走得很慢,慢到我心裏發慌。不得不說,這些年我和我媽吵架越來越少了。我們相安無事,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理解她眼中的悲傷。我們都在失去彼此和自己。媽媽笑著說,妳找不到家。我笑著回答,是的,找不到。但這絕不是壹個笑話,更像是壹個荒誕的愛情故事。
那天晚上,我壹進房間就開始瘋狂地尋找我的香爐。如果沒有那種苦澀的香味,房間會很餓。我無法想象長期住在饑餓的房間裏。房子絕對會吞噬我。不出所料,我的香爐丟了。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我壹點也不生氣。遷徙意味著各種拋棄。我說,窗外的月亮好圓,我心慌。我知道,我媽媽出生在滿月。
二
很多年了,媽媽總是擔心我的月亮不夠圓。2009年,我在嶺南度過了中秋節。校園裏幾乎所有的綠色植物都開著飽滿鮮艷的花朵。我的身體好像在壹點壹點的綻放,開始自由的表達自己。然而,我母親堅持要去南方看我。為了阻止她,我告訴她這個地方充滿了邪惡。強盜搶金銀,砍斷妳的手腳。騙子能說得像蓮花壹樣,妳能失去壹切。每個路人都是詭計多端,好像壹張嘴就要吃人。但這個不聽話的女人還是來了,而且是風塵仆仆地來了。她繞著盛開的鮮花旋轉,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面前。她顫抖的樣子被我嚇到了。她試圖克制自己,但她的眼睛波動。她看起來很滑稽,但我笑不出來——她瘦得像豌豆莢,手腕和脖子上圍著壹條絲巾。她滿頭大汗,口是心非地說:我喜歡南方的潮濕和溫暖的陽光。
嶺南的昆蟲大多光澤飽滿。媽媽驚恐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麽胖的蟑螂,還會飛。2012年中秋節,我躲在城中村深處,壹個月只要三四百塊錢。但是我非常富有。有獨立的廚房、客廳和臥室。壹張木頭床,壹張木頭桌子和壹把木頭椅子。我終於有了壹個私人空間,可以自然暴露,像壹顆茁壯成長的玉米。此時此刻,生命有了大地的屬性,也有了動物的野性。但是我媽媽是壹個文明的馴獸師——她已經很熟悉了,並且想過來和我壹起過中秋節。她千裏迢迢從北方趕來,買了電磁爐,加了碗和筷子,調料全做好了,煮蝦,燉魚,煮螃蟹。她試圖取悅我的胃。然而,我不想吃她做的飯。我壹口也沒吃。她在廚房的陰影裏嘆了口氣,吃得肚子都圓了。
廚房壹旦有煙火,蟑螂就會從四面八方湧來。過了幾天,我媽終於敢踩蟑螂了,不會再叫了。有時候,我們不點燈,在月光下和蟑螂跳舞。我能聽到蟑螂沙沙的腳步聲,又輕又脆。我能想象那蟑螂的表情,是輕蔑的,是諷刺的。我的木床太硬了,她睡不習慣,但是她不會走。我們的身體越來越僵硬,但我們的情感卻越來越柔軟。我怕她呆久了,房子會變得像個家。就這樣,我逃離了多年的家鄉。我媽追了我很多年。她鍥而不舍的講解中國的母愛,努力給我的家人關愛。但多年以後,我發現“家”只是壹個混亂的概念。這絕不是壹個房間。這不是地理坐標。更像是壹種長期的依賴。
但是我們能依賴它多久呢?三個月前,我去壹家私立醫院面試,那裏住著很多失能老人。殘疾意味著身體不再可靠,所以人變得聽話。在我看來,他們像寵物壹樣被照顧。當衰老成為生活的壹面鏡子,我突然遇到了壹場盛大的葬禮。父親的葬禮。母親的葬禮。還有我的葬禮。我能從他們身上看到生活的趨勢。我討厭醫院裏發黴的味道。潮濕的死氣滲入床墊、窗簾、衣服,甚至混在滿嘴的食物裏,變得類似於油鹽的存在。有的老人動不了,眼神呆滯,似乎只有咀嚼的能力。它們需要很長時間來咀嚼和品味,有時需要半天才能吃完壹頓飯。他們中的壹些人甚至在別人的申斥聲中吃完了。他們如此謙遜,任何人都可以斥責他們。但是在醫院裏,死不是壹件容易的事。只要把冰涼的藥水慢慢灌進血管,死亡就可以在門口休息了。院內有三個房間,通過裝飾營造出不同的宗教氛圍。誰住在裏面就意味著接受臨終關懷。
爬到醫院的三樓,要穿過壹扇雄偉的黑色鐵門。門被壹條粗粗的鐵鏈拴著,鐵鏈當啷作響。我第壹次看到壹群老年癡呆癥患者的聚會。沒有音樂,沒有啤酒,沒有零食。沒有壹絲噪音。沒有人類的情感和社會屬性,每壹個都像壹條小溪。他們開始在大廳裏亂逛。這樣的場景讓我驚心動魄。他們穿戴整齊,互不幹擾,在壹個狹窄的空間裏走出了廣闊的土地。他們越過了自由的邊界,不再受束縛。如果遺忘是壹種美德,那麽他們已經完成了終極進化。墻上掛著的壹組黑白照片,據說是已經消失的老杭州城的舊風光,或許能喚醒這些遊魂。而我總覺得這些畫是給我們看的,讓我們知道這些純粹的老人經歷過的滄桑。這壹刻,我的生活似乎靜止了。突然,有壹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頭皮發麻。突然我回過頭,看到壹雙女人空洞的眼睛。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想到了越來越溫柔的媽媽。壹個不斷妥協,越來越沒有安全感的女人。
采訪以中秋節結束。我突然決定回老家看看媽媽溫柔的臉。沒有火車票,我幹脆選擇了走夜路的長途汽車。對於這樣的旅程,我已經可以從容不迫,把生命托付給未知。我得回去追完我媽。皎潔的月光照在每壹個家人的臉上,所有的人都死壹般的寂靜。我突然嘆了口氣。壹個中年人看了看我,猶豫了壹下,粗聲粗氣的說,小夥子,沒有急事盡量少熬夜。他說,我是卡車司機。我壹輩子跑長途,運過各種貨物。我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前面的人奄奄壹息,後面的車壹輛壹輛碾過,人變成了肉餅。說到這裏,手機突然沒電了。我知道,當媽媽聯系不上我的時候,她會陷入深淵。月亮高掛夜空,此時此刻,我有了在深淵中行走的能力。
原地等待不是壹種規則。壹想到母親和衰老,我就無比難過。想許多年以後,她會用她那柔弱的身軀,照樣活下去,把鍋燒熱,烤壹個香噴噴的金餅子,掛在遙遠的夜空。從此,我有了自己的月亮。只要吃壹口,妳就不會再感到餓了。媽媽說,妳忙妳的,吃飽了不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