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用於江湖好漢早見於“水滸傳”。
見《水滸傳》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吳用又說道:“妳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夥賊麽?”阮小七道:“便捉的他們,那裏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妳們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裏撞籌,卻不是好。”
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可江湖人是不壹樣的。新派武俠小說中的江湖體系已經十分嚴密成熟,俠客或魔頭都是職業化的。水滸中的江湖要樸質自然得多,也更接近於真實意義上的江湖。好漢並不都是專業的,魯達、楊誌就都是軍官兼職好漢。當然等他們落草之後,舍此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專心致誌地做好漢了。水滸中的江湖是什麽樣子呢?江湖是個隱性社會,水滸描寫江湖,也並不是開始就全盤托出的。茅盾在評價水滸人物描寫時說“這就好比壹人遠遠而來,最初我們只看到他穿的是長衣或短褂,然後又看清了他是肥是瘦,然後又看清了他是方臉或圓臉,最後,這才看清了他的眉目乃至聲音笑貌:這時候,我們算把他全部看清了。”水滸中的江湖大抵也是這種寫法,由遠及近,讀者從壹無所知到漸漸了解江湖的大致面貌。不過江湖只是人物生存發展的背景,也許作者並未著意刻畫,只是在描摹人物過程中,江湖的影象自然也就在讀者心中躍然而出了。
水滸中的主要人物,首先提到與江湖有瓜葛的,可說是高俅,書中說他是“破落戶”,“只好刺槍使棒”,這樣壹種喜好作風就符合江湖人物的特征,不過高俅很快升官發財,等到他升作殿帥之後,就成為官場人物,從而也就脫離江湖生活了。另外,高俅即使長期在江湖上,恐怕也不會混得太開,球踢得好,武功也似乎是花架子,而且氣度小,這都是明顯的缺點。所以就只能去做幫閑了。接著出場的王進,武功高強,結交也還廣泛,行徑有君子之風,只是出場不久便消隱了,因此可以略過不談。而王進沒有進入江湖正傳,實在是江湖的損失。由王進引出的史進,則可以算是比較純粹的江湖人物了。雖然史進當時在江湖中還沒有太多歷練,但他跟著幾位師父學藝,耳濡目染,已經學到不少江湖作態,這些知識也為他日後闖蕩江湖奠定了基礎。少華山的幾位頭領要借糧,路過史進莊上,因此兩方頓起糾葛。少華山的強人,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物。史進與少華山幾位頭領的爭鬥結交壹節,可以說是江湖故事的序幕才正剛開始。從中已可瞥見江湖的壹些獨特行徑。譬如做好漢要同死同生,格外地講義氣。占山為王了也要吃飯,自己不從事耕種,只好靠搶劫為生。不過說法要委婉得多,去官府搶糧,要名之曰借。其後的魯達拳打鎮關西、林沖雪夜上梁山,七雄智取生辰綱、武松醉打蔣門神等,這些人物是江湖真正的精英,有了他們,水滸才成其為水滸,江湖才熠熠生輝。各位好漢逐次出場,猶如壹幅畫卷徐徐展開,江湖故事逐漸進入高潮,,讀者也才了解到江湖中的種種波譎雲詭,是非情仇。
書中也多次提到江湖二字,有的是作者敘述,有的是出自書中人物之口,這在書中隱隱也是壹條線索,好漢們是拴在上面的明珠,“壹拽之下,通體皆動”,才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精彩。從中可以更近切地了解江湖的許多知識掌故。
水滸中的江湖,是個松散結構,江湖人“各掃門前雪”,並沒有壹個專門的盟主統壹指揮。其實在太平社會,江湖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生存空間也是狹小的,所謂“四海之濱,莫非王土”。當聚眾造反之後,這樣壹種人物和行為方式,才凸顯在民眾和朝廷之前。這樣看,大多時候,江湖似乎是若有若無,難尋蹤跡的。江湖相對於主流社會,總是似合若離,或者很多時候幹脆就是雜糅在壹起,不辨妳我。江湖也並不專指某個地理範圍,而是壹種社會空間,隨人而定,松散而無形,可以說,有江湖人的地方也就有了江湖。
江湖人沒有領袖,卻有精英,宋江、柴進、晁蓋等都屬於江湖的精英階層。這樣的人物出場時,每每用類似的筆調做介紹。“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最愛刺槍使棒”,江湖好漢壹般不事生產,居無定所,四處流離,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所以“仗義疏財”是在江湖上樹立名望,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仗義”,“疏財”分別來看,壹個強調精神,壹個是指物質上的。想做江湖領袖,必須兩手都要硬。兩者也是聯系密切,互為表裏的。好漢投奔過來,除了關愛有加,大把大把的金銀也是不能吝惜的。宋江晁蓋等人能名滿江湖,就是因為特別講義氣,肯施財。
江湖人流動性很大,沒有互相之間的幫助是很難生存的,義氣實際上是作為群體自發形成的保護機制。所以他們喜歡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江湖人見面,互相提到江湖中的身份,“江湖上多聞大名”,無形中就親近了不少,有時還可化敵為友,化幹戈為玉帛。有名望的江湖好漢,在江湖中更是如魚得水,宋江每每遇險,壹提自己的名號,就立刻化險為夷了。反過來,如違反這個規則,因為私利而火並,那就要吃“江湖好漢的笑話”了。
成為精英,還要會些武功,不用太高,但要懂得門道。宋江、吳用等,雖然不以此顯名於江湖,但他們都是有些功夫的。江湖險惡,武功也是好漢們防身護體,成名立萬,隨時要倚賴的。好漢們對武功壹般比較癡迷。江湖上會面,談論的壹個核心話題就是“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林沖獲得壹把寶刀,“”當晚不落手地看了壹回”,“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對武功鉆研的款款深情令人心動。
江湖人的成分復雜,流民居多,身份幾乎遍及各種職業行當。打虎將李忠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劉唐投奔晁蓋時說“小人自幼飄蕩江湖,…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菜園子張青向武松介紹有三種人不害,“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
使槍棒賣藥的,妓女,做私商的,這些職業流動性都很大,從事這些行當的都可以稱為江湖人。當然這只是上面引文提到的,水滸中的江湖人物,涉及到的階層和行當非常廣泛。典型的江湖人的行當還包括各種流動商販及手工藝人等。梁山泊好漢中,出身商販的有十三人,手工藝者有六人,比例不算小。另外許多相對穩定的階層也藏龍臥虎,他們也屬於江湖人物。比如阮氏三雄是漁民,柴進是官僚貴族,李應、盧俊義、西門慶等是富商大戶,宋江是胥吏,魯達、林沖是軍官,公孫勝是道家。這些人物多是喜歡和江湖好漢結交,與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官僚、富商地主在主流社會也有比較高的地位,這樣的社會背景對他們在江湖的名望上也很有幫助。不過水滸中的江湖還只是主流社會的附庸,並不被統治階層承認,只是主流社會殿堂後面的陰影,有天然的自卑心理。壹般人若從穩定的社會身份淪落為流民,是不情願的,落草為寇,更是視為有辱清白的事情。
江湖作為與主流社會相對立的存在,具有很強的反社會的色彩。張青所說不可壞的三等人中,第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切不可壞他”。張青和武松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都是些“殺人放火的事”。就可看出江湖好漢多有擾亂社會、作奸犯科的行徑。梁山的幾個主要人物宋江、魯達、武松、林沖就都有命案在手,殺人放火可謂是輕車熟路,最終才不得不“逼上”梁山。只是在水滸中,水滸英雄是正面形象,所殺之人多是惡霸貪官娼婦,當然有該殺的理由,偶爾傷及無辜,略述幾筆就帶過去了,於“替天行道”大局無礙。當然對於主流社會來說,江湖是很大的社會不穩定因素,應該嚴加管制的。
主流社會和江湖因此有完全不同的評價體系。比如宋江只是個小小的胥吏,但在江湖上名望很高。所以江湖人大都有兩副面孔,壹副是主流社會上的,壹副是江湖的。不同場合他們的行為語言也是不壹樣的。即便主流社會的某些顯貴,也可能會腳踩兩只船,刻意培養江湖資本,壹旦有變則可為我所用。
新派武俠小說中的江湖,洋洋大觀,自成體系,有比較多的文人加工和想象成分。如同化妝美女,雖楚楚動人,魅力萬千,但缺少自然之態。水滸中則有更多的江湖原生態內容。更象山裏姑娘,淳樸自然,“壹曲山歌抵萬金”。武俠小說只能當作故事或寓言,而水滸則借江湖展現出壹副宋元民俗畫卷,可以作為社會史研究的輔助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