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傳花,是集氛圍熱鬧與情緒緊張雙雙涵蓋的壹種酒令遊戲。通常是在酒宴上大家依次而坐,為了以示公正,由壹人擊鼓,或者蒙上擊鼓人的雙眼,或者擊鼓人與宴席用圍屏隔開。隨著擊鼓開始,花束也開始依次傳遞,鼓聲落時,花束落在誰手,則該人便被罰酒。因此大家傳遞的很快,唯恐花束留在自己手中。而擊鼓之人利用技巧,或緊或慢,時斷時續,忽行忽止,讓人難以捉摸,現場造成壹種分外緊張的氣氛,壹旦鼓聲戛然而止,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關註持花者,此時大家壹哄而笑,緊張的氣氛也隨之壹消而散。持花者接受罰酒的同時,還要依據事先定好的行令規則行令,如講故事、說笑話或出謎語等。
《紅樓夢》中所涉及“擊鼓傳花令”的場景有三處,第壹,是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時所行的“喜上眉梢令”;第二,是第六十三回平兒等人在榆蔭堂以芍藥相傳取樂;第三,是第七十五回中秋賞月時以桂花相傳為令。其中第六十三回的相傳芍藥令僅是壹帶而過,沒有具體描寫,但大體和其他兩次的描寫類同,所以不再贅述。第五十四回和第七十五回的兩次“擊鼓傳花令”都屬於詩詞曲文類酒令中壹種,都是以講笑話為壹種懲罰措施完成行令遊戲,而曹雪芹巧妙的把酒令與笑話融為壹體,在闔家團圓的大型宴席中,以酒令為載體,以笑話為契機,不僅體現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還突出了人物之間的微妙關系,也為後文的情節做以鋪墊或伏筆,所以我們應當註重其在《紅樓夢》中的重要作用。
壹、元宵夜宴之“春喜上眉梢”令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時,鳳姐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裏,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壹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所謂“春喜上眉梢”,紅研所校本《紅樓夢》中的解釋為:即“擊鼓傳梅”的雅稱,“梅”、“眉”諧音,將“傳梅”說成“春喜上眉(梅)梢”是討吉利的口彩。[2] 書中寫到:“那女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這段描寫完美的體現了擊鼓傳花令的獨特韻味,雖然簡短,但卻異常精彩,給人以如臨其境的感覺,足見曹雪芹的描摹能力之強。
這次所行的“春喜上眉梢”令,曹雪芹設定被罰者講笑話。笑話,是指民間口頭創作,深受廣大人民喜愛的壹種文體,以篇幅短小精幹,情節簡單巧妙,題材通俗廣泛為特點,但往往在突然之間給人意料之外的結局,從而取得哄堂大笑的藝術效果。傅憎享先生在《紅樓夢藝術技巧論》中指出:“讀者先知先覺,不能引人發笑,聽後仍不知不覺,也不能發笑。妙在先藏後露,讀者期待急於求知,說者抖開包袱突然意外,聽者當然開懷大笑了。”[3]因此,這可以說是對《紅樓夢》中的笑話最好的註解了。本回書中壹***講了三個笑話,壹個是賈母講的“巧嘴媳婦”,余下兩個是王熙鳳講的“壹家子吃年酒”和“聾子放炮仗”,這三個笑話在書中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我們不妨壹壹析之:
1、賈母所講“巧嘴媳婦”(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五十四回743頁):
這個笑話,曹雪芹借用笑話真假相映、虛實相生的技法,巧妙的揭示了賈母與鳳姐的關系。毋庸置疑,鳳姐的聰明伶俐大家有目***睹,她也是賈府中最會討賈母開心的人,因此賈母對她格外寵愛。古諺雲“過慧易夭”、“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些都是古代人生智慧的總結,歷經繁華和風雨的賈母,不僅深沈大度,還能洞察入微,最能明白其中的深刻寓意。對於鳳姐的“太聰明”,賈母是有所擔憂的,書中賈母不止壹次把鳳姐稱為“猴兒”,如第二十二回“妳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了,怎麽說不過這猴兒”、第二十九回“猴兒猴兒,妳不怕下割舌頭地獄”、第三十五回“猴兒,把妳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第三十八回“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妳那油嘴”,可見鳳姐在賈母心中是最為口齒伶俐的,這次又借用“吃了猴兒尿”的笑語來委婉提出,既表現了她對鳳姐的喜愛和肯定,也表現了她對鳳姐的勸誡之心。賈母能夠信手拈來編成笑話應景,足見其閱歷豐富、胸有丘壑的大智慧。從另壹方面說,這個笑話也體現了鳳姐性格中聰明伶俐的壹面,充分契合鳳姐的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見壹個小小的笑話所包含的內容何其豐富。賈母的笑話以《西遊記》為基礎,巧妙的諷刺了鳳姐,又不失笑話的娛樂功能,就連壹向矜持的薛姨媽也說“笑話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因此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2、鳳姐所講“壹家子吃年酒”和“聾子放炮仗”(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五十四回744頁):鳳姐的兩個笑話都具有“應時應景”的特色,而且有深層次的寓意。第壹個笑話,分明就是從賈府元宵夜宴的即景得來的,此時的賈府處於鼎盛之巔,國公府邸的奢華達至頂峰,元春封妃的喜悅依然籠罩著賈府,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曹雪芹運用笑話加以渲染賈府元宵佳節的熱鬧場景,而這個笑話不僅形象、貼切地描繪出賈府元宵節合家吃酒賞燈的熱鬧喜慶氣氛,也再壹次體現了鳳姐性格中的“剛口”的壹面。
戴從喜先生《<紅樓夢>笑話試論》壹文中對鳳姐所講的第二個“聾子放炮仗”的笑話的解釋是:“源於明朝馮夢龍《笑府》中的‘拾爆竹’,這則笑話本嘲笑近視者,鳳姐將取笑對象轉向聾子,並由此編出壹句歇後語:‘聾子放炮仗──散了罷。’連賈母也跟著說:‘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這裏不僅表現了鳳姐詼諧幽默,更重要的是鳳姐的笑話自然引出元宵節的熱鬧場景。”[4]筆者以為,這個笑話在此處出現,除了戴從喜先生所分析的在《紅樓夢》中的作用,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寓意:其壹,作為賈府內宅的當家人,鳳姐對壹家老小的起居安排時時在心,刻刻留意。她這個笑話在必要時刻對整個酒宴時間流程的把控可謂恰到好處,不僅起到了活躍氣氛的作用,更不會因此而打斷眾人的興致,也是巧妙的提醒沈浸在歡樂氛圍中的賈母,壹是該“放煙火”了; 二是,夜已深,大家該“散了”休息了,這是“爆竹”和“散了”的淺層寓意。
其二,曹雪芹借用放爆竹的故事,把書中兩次描寫賈府“元宵節”前後融合起來,在本是舉家團圓的上元佳節,壹而再點出“散了”的主題,賦予了“爆竹”更深層次的哲學意蘊。第壹次描寫賈府元宵節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元春謎底是“爆竹”的燈謎詩“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壹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可以說是元春得寵和短壽的形象寫照,正合庚辰批語“才得僥幸,奈壽不長,可悲哉!”[5]。而同回中賈母的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打壹果名”,謎底是荔枝,取“離枝”之音,寓離散之意。庚辰夾批曰:“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6],再點“散”字,可謂用意深遠。面對在元宵佳節時的幾個不祥燈謎,賈政猶自沈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壹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壹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賈政所表現出來的“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思索,翻來復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更充分說明了賈政為家族未來的種種擔憂,以及曹雪芹借此隱寓的“離散”之意。戚序本此回的評點更是令人為之壹振,“作者倍菩提心,捉筆現身說法,每於言外警人再三再四……猶恐不入,再以燈謎試伸致意,自解自嘆,以不成寐,為言其用心之切之誠。讀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7],可見此批者堪稱曹雪芹之知音也。
第二次描寫賈府元宵節時,鳳姐又講了這個以“爆竹”為主題的笑話,兩者結合而看,“爆竹”在《紅樓夢》中的特殊寓含已經呼之欲出,壹響而散的爆竹,就好比元春曇花壹現的恩寵,雖然轟轟烈烈,但卻難逃弦斷曲終的命運。而賈府的尊貴奢華也難敵末世運消、好景不長的規律,最終壹敗塗地而無可挽回的慘景,正如壹支爆炸的爆竹,煙消雲散之後,好壹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在這樣喜慶的時刻,曹雪芹卻以令人捧腹的笑話來層層深入的渲染出壹種悲涼之氣,其寓莊於諧、喜中含悲的寫作手法在我國古典小說中確實是獨樹壹幟。?
二、中秋家宴之凸碧山莊桂花令
《紅樓夢》中雖然三次描寫到“擊鼓傳花”,但各具風格,特犯不犯。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的“擊鼓傳花”令,除了講笑話,隨著曹雪芹的筆鋒壹轉,又插入以作詩代為行令的情節,使得兩次描寫的“擊鼓傳花”令有了很大區別。
1、賈政所講“怕老婆的漢子”(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七十五回1052—1053頁):
這個笑話,歷來被認為是表現賈政的低級趣味,因此賈政也被貼上了“道貌岸然”的標簽。其實,在曹雪芹的筆下,賈政這個人物雖然處於次要地位,對他的描寫也比較零散,但這個人物在“親情”這壹方面的表現還是比較突出的,只是大多數人把眼光聚焦在賈政和寶玉的父子關系上,因而忽視了他和其他人的關系。綜合而看,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素性瀟灑,從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或者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然因案牘紛煩,不免有些迂腐古板,但他對家人的關心書中壹直有所描寫,如:第四回,薛家上京,他非常體貼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壹所十來間房,白空閑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又如:第十三回,可卿死後所用棺木,賈政也表示“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再如:第二十二回,對於孩子們所制的燈謎,賈政心內自忖道:“……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因此“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回至房中仍是思索,“翻來復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更如:第七十九回,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道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等等。這些簡短的描寫,正是對賈政這個人物在親情方面的著重之筆,而且書中寫他有意承歡母親的情節不止於本回,類似的場景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時已有描寫,因他在場大家拘束,但他依然堅持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因此,脂批也道“賈政如此,余亦淚下”[8]。
至於這個笑話的插入,筆者以為,此時的賈政較之前文,“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晏然復聚於庭室,自覺喜幸不盡。壹應大小事務壹概益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裏面母子夫妻***敘天倫庭闈之樂”,這是借此進壹步描寫賈政對親情以及天倫之樂的向往。
本回寫到鼓聲兩轉,桂花偏偏落在賈政之手,大家的表現是:“眾姊妹弟兄皆妳悄悄的扯我壹下,我暗暗的又捏妳壹把,都含笑倒要聽是何笑話”,由此可見在家人的眼裏,賈政本是壹個墨守成規之人,平日裏和他同處較多的清客也多是酸腐文人,所以,在賈政的世界裏或許根本沒有“笑話”的存在,這個笑話或許也是他臨機而編。因此對於他不茍言笑的壹貫表現,是否能講出笑話才是大家對他最大的好奇之處。而他講的這個笑話也實在算不上高明,比起鳳姐、賈母等人的笑話真是相差太遠。結合本回脂批“竟能使政老壹謔,真大文章矣” [9],我們可以窺見賈政生活中的另壹面,也體現了脂硯齋對曹雪芹塑造人物的良苦用心的深深理解,如此壹來,賈政這個人物就擺脫了古板守舊的單壹面孔,即刻靈活生動起來。而同回另壹條脂批“這方是賈政之謔,亦善謔矣”[10],又明白無誤的提示讀者,賈政這個笑話,初衷是以善為謔。由此可知,賈政是個極重孝道之人,為了沖淡老母親心頭籠罩的傷感,他壹反常態,效仿“戲彩斑衣”的典故,講了這個通俗詼諧的笑話,以博得賈母開懷壹笑也就不足為怪了。所以脂批固有“這方是賈政之謔”的結論。
2、賈赦所講“偏心母親”(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七十五回1054頁):
賈赦的這個笑話,從側面反映出他與賈母的關系。很明顯,這個笑話的主題——“偏心”,曹雪芹采用了諧音雙關的藝術手法。林興仁先生在《紅樓夢的修辭藝術》壹書中對這個笑話的解析可謂深淺得當,他認為:“這個笑話整個由諧音雙關構成。‘肋條離心還遠呢’,就是‘偏心’;這個‘偏心’又與作父母的‘偏心’雙關;而且它的言外之意又與賈母的‘偏心’雙關。這個笑話很對景,所以賈母說:‘我也得這個婆子針壹針就好了’。魯迅曾經說過‘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使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紅樓夢》的作者也深知這壹竅門,他在這兒夾雜運用諧音雙關所講的笑話,既表現了賈赦和賈母之間的矛盾,又使文章增添了活氣,的確使讀者感到格外有趣。”[11]
賈赦這個人物隨著情節的推進也在不斷變化,因篇幅關系,僅舉壹二為例,前期賈赦為了督造大觀園,不僅時時關註壹應景點事物的安插擺布,還親自督率匠人紮弄省親所需花燈煙火之類,在第二十五回,鳳姐與寶玉遭遇魘魔法時,身為父親的賈政尚有放棄之心,唯獨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由此可知,賈赦對家事和家人還是非常關心的。及至四十六回,賈母拒絕了他討要鴛鴦之後,母子關系也就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對賈母、賈政的不滿也漸漸顯現出來,,此時的中秋夜宴,雖然人在壹處,但已經貌合神離,並且借飲酒行令對賈母偏向賈政表示出絲絲不悅。《酒令叢抄》列“說笑話”令曰:“須對景,便覺可笑。人或不笑,說者自飲。”說笑話內容宜雅,不得低級庸俗,最忌以同席人之外貌、生理缺乏,或姓氏、身分取笑。此外,還應註意同席者的身分、職業等特點,所講的笑話不要引起別人的誤會,否則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以為妳在諷刺他,就會造成不愉快[12]。果不其然,賈赦這個借故發揮的笑話,引起了賈母的誤會,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壹針就好了。”賈赦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出言冒撞,讓賈母疑心,雖以別言解釋,但母子之間的芥蒂更加難以釋懷了。而賈赦這個人物,且不論他的好色貪酷,這被家族邊緣化的處境卻是事實存在的,所以他的不滿也是人之常情。而曹雪芹簡單的運用壹個笑話,就非常高明而又隱晦地表現了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實在是刻畫人物的精巧之法。
3、賈政所限“秋”字令(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七十五回1053—1055頁):
本回的“擊鼓傳花令”,行令方式區別於前回的單壹講笑話,又增添了“限字令”。這裏是為書中不善講笑話的人物所特設的環節,寶玉、賈蘭、賈環在書中所行之令,既是限字令的壹種,也是即景詩的壹種,都屬於詩詞曲文類酒令。具體到書中,賈政所限之字為“秋”,即作詩令中的詩中必須含有“秋”字。《紅樓夢》第壹回賈雨村賦中秋詩處有批雲“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13],由此可知“秋”和“春”在書中已經被曹雪芹賦予了特殊含義的同時,應該還有互為對應的作用。現存的八十回中“三春”被壹再重申,如“三春爭及初春景”、“堪破三春景不長”、“將那三春看破”、“三春去後諸芳盡”、“三春事業付東風”。很明顯,這些“春”字在不同語境下有著不同的意義,或者是表達對時間長短的概念(即三個春天),或者是表達對人物結局的蘊含(即三個人物元春、迎春、探春),總之,都是非常值得重視的。關於“秋”字的描寫,除卻賈雨村的中秋詩和上述的壹條脂批,再無其他描寫,而本回所缺的寶玉、賈環、賈蘭三人的中秋詩即以“秋”為題,在書中應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們是否可以據此理解“三秋”暗指寶玉、賈環、賈蘭呢?奈何《紅樓夢》未完,此處所缺三首詩終將會成為永久的遺憾。而且,這三首詩是否對有關人物或者整部書的結局等方面有著更多的寓意,我們更加無從得知,唯有對著壹句脂評“缺中秋詩,俟雪芹”[14]空嘆了!
4、尤氏所講半個笑話(紅研所校《紅樓夢》第七十六回1059頁):
關於尤氏這個笑話所取得的效果,應該從尤氏這個人物本身來分析。鳳姐說她“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子的葫蘆,就只會壹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既有有理的壹面,也有無理的壹面。尤氏有沒有口齒,看“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壹回可知;有沒有才幹,看“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也可了解;但為什麽被形容為“鋸了嘴子的葫蘆”?因為她在賈府的地位非常尷尬,雖然貴為族長之妻,但續弦、無子的身份,都是她無法改變命運的羈絆,所以很多場合下對很多事情的處理她只能采取三緘其口的方法,小心翼翼的維持“賢妻良母”的名頭。此回所講這個笑話,筆者以為智緒彪先生在《尤氏講的並非笑話——<紅樓夢>人物形象淺探》的解釋比較合理,他認為笑話中的“四個兒子”暗指內容是典出《左傳》中的壹個成語:“自鄶以下”。其“四個兒子”所特指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嗅而不覺,言而不應是尤氏壹生四位壹體的悲劇命運。尤氏所講的‘笑話’正是對這壹悲劇命運所做的理論的概括和教訓性的總結,並使這壹悲劇思想得到了升華,同時又是對《紅樓夢》全書悲劇構想的壹次重大鋪墊。”[15]另外,曹雪芹把尤氏所講的這個笑話放在中秋賞月的末尾,且戛然而止,正合了蘇東坡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可見賈府最終也必將是難以萬全的,中秋賞月說月缺月圓,大觀夜宴說悲歡離合,皆非吉兆,這壹系列場景的安排都應是賈府離散悲音大劇目的壹曲前奏。?
三、 小 結
被譽為中國古典文化的百科全書,《紅樓夢》中描寫飲酒行令的形式多樣,除了作詩聯句、牙牌令、擲骰行令、搖抽令簽,還有我們上述的擊鼓傳花令。在“擊鼓傳花令”這類酒令中,曹雪芹把酒令和笑話雜糅壹體,以酒令為形式、以笑話蘊寓意,在刻畫人物和推進故事情節方面都取到了非同壹般的效果。因為曹雪芹描寫的這些酒令不僅有很深的文化內涵,同時這些行令場面還全方位的體現了當時貴族的生活方式,以及清代酒令文化的繁榮,這些都可以成為我們研究《紅樓夢》及其當時時代背景的壹個切入點。
酒令藝術在中國古代的文壇酒域自成體系,獨顯風姿。尤其是隨著雅令的成熟與豐富,以詩、字、名、典將中國文化的每個側面濃縮於壹體,為酒令活動增添了迷人的文學色彩和無窮的藝術魅力,在酒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推波助瀾,塗染絢麗[16]。在古代,文人墨客與酒結緣,以酒為樂,也以酒消愁,在不斷的演變中,酒令也成為古代文化中壹支馥郁馨香的奇葩,詩人賦詩,文人作文,在很多方面做到了詩、文、酒、令融為壹體,表達著詩人的情懷,也抒發著文人的感慨,尤其以酒令為體裁的詩文更是構成了我國文學創作中獨特的酒令文化。雖然,現在已經有很多酒令失傳,但我們應該通過古代詩詞或古典小說等文學作品中去領會酒令文化的魅力,以及其在我國古典文化中的重要性。
後?記:
《紅樓夢》中有關酒令的文章至此已全部完畢,***六篇,分別是《搶紅與射覆淺解》、《猜拳與拇戰淺解》、《女兒令淺解》、《牙牌令淺解》、《占花令淺解》、《擊鼓傳花令淺解》,由此可見《紅樓夢》中的酒令形式多樣,可以說是古代四大酒令之古令、雅令、通令、籌令無不涉及,而且通過人物和場景的絕妙搭配,也充分體現了酒令的三大基本作用,其壹調節氣氛,增添樂趣;其二形式別致,情調高雅;其三,陶情怡性,增進智力[17]。
眾所周知,壹代文豪曹雪芹是個嗜酒如命之人,現有資料中有關他好酒的記述比比皆是,如敦誠的《贈曹雪芹》中“舉家食粥酒常賒”和“司業青錢留客醉”、《佩刀質酒歌》中“雪芹酒渴如狂”和“鹿車荷鍤葬劉伶”,又如敦敏的《贈芹圃》中“賣畫錢來付酒家”、《題芹圃畫石》中“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等句,都說明曹雪芹是壹個有傲骨、好飲酒之人,他懷才不遇卻又無可奈何,貧困中只能借酒澆愁,而歷經秦淮繁華的他,又曾是豪門酒宴的主人或常客,因此在《紅樓夢》中有如此精細又如此多種形式的酒令描寫也就不足為奇了。他與酒結緣,視酒為知己,既能借酒遣懷解憂,又能遺世而獨守。
歷代文人以酒為情緒的調解,激發智慧的火花,通過酒的宣泄與升華,深層感受到藝術的韻味,也成為他們尋悟壹條條生命出路,壹座座精神家園的有效途徑,曹雪芹也不例外。但,與其他文人不同的是,曹雪芹揮灑自如的運用小說這壹體裁,把各種酒令穿插、融合在多處酒宴場合,並且獨辟蹊徑的把酒、酒令與情節、人物及其結局巧妙的結合起來,使之成為壹條魚貫始終的脈絡,既有烘托之巧,又有伏脈之妙,不僅達到了寓悲於喜、喜中見悲的絕佳效果,更體現了其刻畫人物寓意之深,描寫事件用法之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古代文人與酒及酒令這種獨特文化的交融,可以作為我們具體把握中國整個文化精神發展脈絡的壹個窗口,從而更深壹層對中國酒及酒令文化的特征、形成、演變、傳承有壹更為全面的認識,而對《紅樓夢》中這些酒宴、酒令的研究也可以作為壹個切入點,深入其中。綜上所述,故拙作對紅樓諸酒令的解析雖然粗淺,但還算小有意義,只是不到或不妥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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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壹玄,《紅樓夢脂評校錄》,齊魯書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541頁庚辰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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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宋濤主編:《酒經》,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出版;
[13]朱壹玄,《紅樓夢脂評校錄》,齊魯書社出版,1986.9出版,第壹回第18頁甲戌眉;
[14]朱壹玄,《紅樓夢脂評校錄》,齊魯書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539頁庚辰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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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茶文化 酒文化》,劉利生主編,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
[17]李元秀編著:《茶道與酒文化》,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18]本文涉及到的《紅樓夢》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註《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