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印第安人營地》的相關資料:
《印第安人營地》是海明威早期短篇中最重要的壹個,技巧精湛,情節驚栗,而且觸及了貫穿他日後壹切作品的主題,這就是“死亡”。他曾在壹部描寫鬥牛的專著《午後之死》中說過,“壹切故事講到相當長度,都是以死結束的。”在《印第安人營地》中,死亡是以壹個兒童的視角來呈現的,這使死亡在恐懼之外,多了壹層神秘的色彩。這個兒童的名字叫尼克?亞當斯。尼克的故事海明威***寫了二十四個,從兒童壹直寫到他長成為壹個青年。後來,等到海明威自己也長成了壹個享有盛名的大作家時,他就把尼克拋開了。
尼克和海明威壹樣,都有壹個當醫生的父親,都隨時可能在夜晚去鄉下出診。海明威童年時就有過隨父出診的經歷,而《印第安人營地》的故事,正是尼克隨父出診的壹次見聞。有人據此認為,尼克的原型就是海明威本人。但更多人的似乎不以為然,因為尼克敏感、脆弱,而海明威叛逆、強悍,後來在巴黎,他曾設法告訴斯泰因小姐,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男人堆裏廝混,而且做好了殺人的準備。⑷但僅僅據此斷定海明威和尼克的截然不同,卻是十分輕率的。追溯海明威的童年、家庭以及父母的婚姻,我們會略微驚訝地發現,在他內心深處那個真正的自己,的確就是尼克:敏感、脆弱,缺乏安全保障,有著急於被證明的焦慮。海明威的母親是壹個能幹的鋼琴教師,她壹個人的收入足以養活全家,也許她也因此自負而專斷,出於某種奇怪的控制欲,她把海明威和他姐姐打扮成雙胞胎,時而裝扮成兄弟、時而裝扮成姐妹,有兩張照片顯示,身著女裝、坐在母親懷裏的海明威表情異常尷尬和驚恐。⑸母親的強大讓父親感到很大的壓力,也讓所有人都壓抑,海明威壹生都同母親關系不好,在他父親於1928年吞槍自殺之後,海明威抱怨是他母親逼死了父親。海明威年歲稍長之後,立刻致力於擺脫母親的影響,並用了壹輩子的時間來證明壹件事情:他是壹個真正的男子。他對體力運動和暴力題材的偏嗜,似乎都是圍繞著這種證明展開的。當有人懷疑他的胸毛是用膠水粘貼的時候,海明威回敬的方式就是照了壹張泡在澡盆中的半裸照片發表在報刊上,展示他的胸毛是貨真價實的。很多年前,我讀到過壹本外國作家關於母親的訪談錄,我很吃驚地發現,幾乎所有人同母親的關系都很疏遠或者緊張,感受不到充沛的母愛。有壹位老作家已經年過七十,但他說自己仍有壹種孤兒的感覺。與此相反,此前我讀過的中國作家寫母親的文章,都是飽含著深情和感恩的。我到現在也沒想清楚,這種相反是因為文化的差異,還是由於外國作家更加坦率?不過,有壹點是無可置疑的,所有藝術家都有過壹個相同的搖籃,這就是童年的孤獨。
在我讀過的幾種海明威傳記中,也沒有證據表明他和父親的關系是親密的。但父親帶給他的影響卻是決定性的:父親幫助他走近了死亡。海明威在父親的診所和隨父出診的過程中,得以觀察死亡,同時以他的敏感,他會發現在對待死亡的態度上,父親和他截然不同。父親是個醫生,他對肉體的疼痛和消滅,感覺是麻木、遲鈍的,也就是說,死亡這種異常的事件,對他而言也是日常和正常。但海明威還小,生與死都不啻是世上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就像稚嫩的舌頭初次接觸到辣椒,那種燒灼感是永遠難忘的。他總是用神秘而嚴峻的態度來寫到死亡。但是當他多次在戰爭和捕獵中出生入死後,他對死亡的態度似乎變得松弛了,最後他像父親壹樣,用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許在這個時候,極端也正是平常,沒有哪個作家像他壹樣,經歷過那麽多死亡、寫到過那麽死亡,當死亡到來的時候,不過是對觸及死亡的又壹次重復,從前用筆,這壹次用槍。海明威夫人在回憶那兩聲打飛丈夫腦袋的槍聲時說,就像兩只抽屜同時被關上了。關上抽屜,這是多麽日常的壹個動作啊。
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都寫得精悍、結實,《印第安人營地》只寫了尼克在壹個晚上的見聞,內容壓縮得更加緊密,翻譯成中文,也就3300多字,以我個人的經驗,這樣做很容易,但要寫得出色,則非常之困難。我有壹個短篇小說《李將軍》,也是寫李廣壹個晚上的經歷,但在壹夜之間,同時展開了李廣的個人記憶,結果寫了他的壹生,有壹萬六千多字,差不多是壹個中篇了。中國眼下流行小小說,似乎是王安憶說過,小小說都是些刻意經營的“段子”,算不得真正的小說。我同意這個說法。我也認為像歐?亨利那樣為了壹個出其不意的結尾而寫作的短篇,太匠氣而經不起反復地閱讀。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每壹次細微的閱讀,都會有新的發現。
這個關於死亡的故事開始於漆黑的夜晚,事情的由來是壹位印第安產婦難產,生了兩天也沒把孩子生下來。尼克為此跟隨父親去印第安人營地出診,他們乘船經過有霧的湖水,踏過被露水浸濕的草坪,抵達了村莊。產婦躺在雙層床的下鋪,正發出壹陣陣尖叫。海明威沒有直接描寫她的痛苦,只提到:“營裏的老年婦女都來幫助她、照應她。男人們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聽不見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來抽煙。”看似輕描淡寫的壹筆,妳卻可以體會這尖叫淒慘得多麽讓人發怵!而她的丈夫躺在上鋪,他不能跑,因為他是丈夫,還因為三天前他的斧頭把自己的腿砍傷了。海明威沒有說明砍傷的原因,應該是心慌意亂吧。尼克的父親用職業醫生的眼光略壹判斷,就決定給她施行剖腹產手術。尼克不能忍受她的尖叫,請父親給她吃點什麽,讓她鎮靜下來。但父親這樣回答,“不行,我沒有帶麻藥。不過,讓她叫去吧。我聽不見,反正她叫不叫沒關系。”這時候,那個始終壹聲不吭的丈夫在上鋪轉個身靠著墻,他想必是聽到了尼克父親的話。接著,尼克的父親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開始了手術:用壹把大折刀切開了產婦的肚子。瑞士作家迪倫馬特有壹篇叫《嫌疑》的小說,揭露壹個納粹軍醫在不註射麻醉劑的情況下就給俘虜作腹部手術,是禽獸所為。而侵華日軍也曾拿活生生的中國人做實驗,在無麻醉的情況下,開膛破肚。這些令人發指的行為,或出於對人類的仇恨,或出於卑鄙的目的。但在《印第安人營地》中,尼克父親則是在沿著他以為正常的邏輯,在盡到壹個醫生的職責,他不需要拷問自己的良心,因為他“聽不見”產婦的慘叫。這和法西斯的獸行比較起來,顯得更加荒謬和殘忍。海明威沒有渲染產婦的慘狀,他冷靜得仿佛尼克的父親,但是他通過尼克的眼睛看到並說出這樣的壹句話:“喬治大叔和三個印第安男人按住了產婦,不讓她動。她咬了喬治大叔的手臂……手術做了好長壹段時間。”妳可以設想,這是怎樣的慘痛,才會迫使壹個產婦不要命地掙紮,而且就在四個男人按住她的情況下,還咬傷了其中壹個人!手術終於結束了,海明威像是漫不經心地補充道:還需要用九尺長的細腸線把傷口縫起來。嬰兒生出來了,尼克的父親很得意,就像壹場足球比賽後球員在更衣室裏的那種得意勁。他拍拍上鋪的產婦的丈夫,揭開蒙著那印第安男人腦袋的毯子:他已經自殺了。這是整個小說的最高潮,可以說壓抑的夜色、產婦的尖叫、無麻醉的手術,都是為了抵達這個高潮而作的鋪墊,而當高潮到來的時候,海明威不僅壹如既往的冷靜,而且表現出新聞記者般的精確,其實這正是壹切好作家都具有的嚴峻的克制:
只見那印第安人臉朝墻躺著。他把自己的喉管割斷了,刀口子拉得好長,鮮血直冒,流成壹大灘,他的屍體使床鋪往下陷。他的頭枕在左臂上。壹把剃刀打開著,鋒口朝上,掉在毯子上。
因為這篇小說采用的是尼克的視角,所以這個男人自殺的動機、過程、他在那個瞬間的念頭,都被略去了。海明威借此交給讀者的,不僅有疑問,更是那具死了但還冒著鮮血的屍體。每壹個細心的讀者,都不能不在情感和感官上遭受雙重的刺激。他的文字看似無情,所以能讓讀者傷情,他的冷靜近於冷酷,所以他那壹刀就像割在我們身上。
我以為,好的小說要有精彩的故事、精致的語言和精妙的結構。還要有立場,立場就是價值觀、生死觀,這是小說的出發點。還要有心靈,心靈就是同情、悲憫。要讓立場消失在敘述中,讓心靈從字裏行間溢出來。還要有感官,這就是“身體”。身體使小說飽滿和豐盈。如果結構是脊梁,語言是質地,身體就是血與肉。血肉之軀才會讓故事具有曖昧和神秘。海明威成功的短篇小說,都離不開死亡這個主題,而死亡從來不是抽象的,它是身體的消滅,是訴之於感官的刺激,是壹刀致命,或者慢慢地腐爛,就像《乞力馬紮羅的雪》中患了壞疽等死的男人。
海明威的生死觀通過《印第安人營地》的結尾,有過難得的抒情般的流露:在返回的路上,尼克問父親,“他幹嗎要自殺呀?”父親說,“我說不出。他這個人受不了壹點什麽的,我猜想。”尼克又問,“死,難不難?”父親說,“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況。”最後,這個血腥的故事在牧歌般的情景中落幕:
他們上了船,坐了下來,尼克在船梢,他父親劃槳。太陽正從山那邊升起來。壹條鱸魚跳出水面,河面上畫出壹個水圈。尼克把手伸進水裏,跟船壹起滑過去。清早,真是冷嗖嗖的,水裏倒是很溫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親劃著槳,他滿有把握地相信他永遠不會死。
海明威發表這篇小說的時候,大約25歲,對死亡已經抱有既神秘又堅定的態度。他尚不知自己將如何死去,但他壹定深信自殺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尼克無可置疑地是內在的海明威,壹語成讖,他後來的結局和那個壹言不發的印第安男人如出壹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