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是我應不應該回去,但好像又明白的就是我不能留在這裏了。
我的家鄉是壹個三線水平且沒有任何特色的二線城市。收入水平不高,消費水平堪比京城;樓盤遍地都是,但房價奇高;醫療保障完善,質量差強人意;人口不多,但人際關系不少;風土人情毫無特點,所以遊玩也算了吧。唯壹的優勢就是臨近首都,1個小時的車程或20分鐘的高鐵。因此,我曾見過無數的當地人早起六點動身前往車站趕第壹班的高鐵進京工作,晚上乘末班動車回家時已十點有余。這樣的通勤也刷新了我對生活的認知。
(這樣的小城,太多了)
甚至在當地的壹個朋友還在我讀本科時就早已進入了這樣的狀態。
我叫他奇奇。
那次應該是17年初臨近春節的小聚,我們坐在某條胡同的燒烤店裏面,那個平房破爛不堪,雖然可能為加大視覺上的寬敞明亮而在壹整面墻上掛著鏡子,可油膩的地面和墻壁讓這個鏡子的存在又略顯多余了。屋內的人們坐著小馬紮分別圍著各自的折疊桌,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屋裏的溫度,每個人臉蛋和鼻頭通紅、嘴裏不論是交談還是咀嚼都吐著哈氣,好像說出的話能讓對方瞬間醒悟、又可能是飯菜的溫度讓他們不敢下咽。如果不是冰櫃上貼著各式收款的二維碼,我真的會相信穿越到了80年代。
畢竟老友多年不見,也許更多的是因為對周圍環境的不適或是不悅,我提出了換個地方。而奇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了讓我記憶猶新的壹句話,吃個飽飯在哪裏都壹樣,何況這裏好吃又火。
(該說不說,這家確實不錯。)
時至今日我坐在當年的位置仍不禁想起他的樣貌和這句話。
菜未過五味,酒卻已三巡,此時的他臉蛋和鼻頭已經和身邊食客壹樣發紅,半乜斜著眼睛和我說他作為壹個沒有壹技之長的上班族,在北京上班多麽喘不過氣甚至多麽操蛋,言語間他嘴裏也吐出了那些哈氣。我不知道這算是對我訴苦水還是告誡或提點,我都能理解他的不易,或是他們的,那些只身闖入北京的人們,為了更多的機會和更優質的環境、為了改變自己和後代的那種艱辛和無奈。
直至他說到了每天來往將近6個小時的通勤狀態時,我徹底震驚了。而他似乎看出或是提前猜到了我的反應,又或是明白我不好繼續追問,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沒有辦法,我很不容易得到的機會,我又沒有學歷,更別提北京戶口了,有也買不起房,這輩子都買不起,甚至租都他媽的不敢,妳懂嗎?我不是想要錢,我想努力換壹個環境,脫離這裏,不光要脫離這個環境,更得脫離這裏的人,他媽的破**市。”此言壹出,周圍食客投來異樣的目光,甚至有的要扭個身子加入話題並進行指責。他卻滿不在乎地對著鏡子講,“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這種小地方是活著舒坦,可是心累,在大城市奮鬥,妳知道嗎,再他媽的累,心裏自由。”
我慌忙地阻止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以去廁所為由想要結賬,以此結束今天的交談,他隨即站了起來卻不小心碰到了桌邊的空酒瓶,滴瀝桄榔的酒瓶聲卻沒有和他說的話對周圍人產生那麽大的影響,而他不管不顧的邊拉著我往外走邊告訴我賬他結過了,這裏沒廁所。
家鄉的冬天幹冷幹冷的,出門那扇木門瞬間安靜,他松開手拉上拉鏈,又拍了拍身上,不知是天冷地讓他酒醒了還是本就沒醉,對我說道“妳要拿我當朋友就沒必要請我,還是個學生,怎麽能讓妳結賬,好好讀書離開這個小地方,妳比我們有著更多機會,別再回來,別浪費妳自己,記住我說的。”說完便狠狠地吸了口煙,吐出的煙霧比在屋裏的哈氣更濃。
至此之後,我再沒有見過他。
好巧不巧,前天在出行的途中結識了另壹個同奇奇壹樣狀態的人,只不過這個人年紀更大了,上身襯衣下裝西褲,帶了個無邊鏡框的廉價眼鏡,鼻毛因生長旺盛而大肆擴散長了出來,也可能因這鼻毛太過茂盛而禿了頂,但眼神裏仿佛有壹種力量,也可能是借助這種力量掩蓋迷茫。大雨把下火車的人們截在了出站口,他隨口和我搭上話,詢問我對這個地方的看法,我說還好吧。
他胡嚕胡嚕油光鋥亮半禿的腦袋,看著斜對面的旅館簡餐的大牌子砸了咂嘴說,“這個小地方啊,有些人就願意回來,因為家裏在當地還算有點人吧,回來進個單位立足也安穩,可妳要明白,這類地方賺不到錢,但這個不可怕,可怕的是賺不到錢也就罷了,人的心術還不正,恨妳有、笑妳無,嫌妳貧、怕妳富,學歷不高,心眼不少。”
我好像理解了奇奇。
他把目光從旅館簡餐那裏移到了商場上,那個商場還是那種老式的藍色反光玻璃墻面,××商廈四個灰暗的金色大字貼在上面搖搖欲墜,其中×少了壹個點,大概年頭太久而脫落了。“這類地方的人啊,他們每天琢磨著都是誰家有什麽了啊,誰家不行啊,誰家又怎麽怎麽地了啊,誰家娶了個好媳婦,誰家找了個囊女婿,誰家結婚那個氣派,誰家孩子灰溜溜地從外地回來了什麽的,可笑的是就這樣他們都還覺得自己見識廣、懂得的多、經歷的多,可出了這壹畝三分地立刻傻眼,妳現在覺得這樣的地方怎麽樣呢?”這個禿頂的中年人邊說邊撇嘴。
後面不知道是誰,壹個操著當地方言的女人不悅道,“我們這是小地方,入不了妳眼,妳們是大城市,別在這裏呆啊!”可能並不是因為這個話,而是那引人極度不適的嗓音吧,半禿的中年男子回身望向後面,試圖尋找,後面的人同樣跟著尋找,無壹例外。就像這話是幻聽了壹般。大家面面相覷,概不做聲,只能聽見有人不屑地哼了哼。
說不上來那個中年男人的笑聲,嘲笑嗎,不是吧。蔑視嗎,也不像。無奈就更不會了。總之他隨著自己的笑聲冒著雨頭也不回地出了站。
他會不會是老了的奇奇啊。
回到開篇,對於那些問題從未考慮,我未曾憧憬過高樓大廈、肥馬輕車的都市生活,也沒有對小城生活兩點壹線的安逸有過羨慕,更沒有考慮過大城市立足是否艱辛和小城市如履薄冰的復雜人情。總之始終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不是因為仿徨迷茫之類的屁話。
直說吧就是逃避。
而今年考博失利,也必須面對三年前就應該面對的這個問題了。再次回想起他當時的話,可能對吧,也不對吧,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能留下卻是真的。
現如今村子裏的人往縣裏跑,縣裏的人在市裏奔波,市裏的人削尖腦袋試圖留在壹線新壹線和二線城市。也因此,良好的醫療條件和教育資源以及那些生活娛樂在絕大部分的小城市裏不足以支撐。但可怕的並不是這些,而是當因父母因看病途徑煩惱和孩子因教育資源發愁而無力時,還要疲於面對著所謂親朋或好友的復雜人情與面子工程,更要面對著那些唾著閑言碎語的人。太累。
不知道妳們,反正我是這麽想。所以,我還是決定走了。
也可能妳會說去往大城市也是逃避吧,可對於這些而言,更多的是改變,可能改不不了父輩壹代甚至我自己,但脫離起碼是改變的第壹步吧,就算是為了後代。
就像歐裏庇得斯說的那樣:出生在壹座著名的城市裏,這是壹個人幸福的首要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