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傳時間:2008-2-15 點擊:5206 評論: 0條
這是壹位外出闖世界的男人的內心獨白,也是壹位準父親留給未出生女兒的溫馨贈言。這些真真切切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文字,讀來仍覺情長紙短。也許,這就是家書的力量吧。
1994年6月,我告別家鄉四川省自貢市,來到省城成都尋求發展。此前我在自貢人民廣播電臺做了10年的記者、編輯、節目主持人,應該說發展得還不錯,但我不滿足現狀,希望到更加廣闊的領域去獲得更大的發展。
於是,我辭去了令許多人羨慕的工作,與壹位搞美術的朋友壹起來到了成都。我離開家鄉的時候妻子正懷孕三個月,那時我已年屆而立,我們決定要這個孩子,同時也不放棄去成都發展的機會。妻子雖不太願意我走,但她希望我的事業能有所發展,同時也相信我有能力在成都立足,便默許了我這冒險之舉。
到成都不久,我參加了四川有線電視臺節目主持人的招聘考試,很快被錄用,並擔任壹個欄目的采、編、播工作,開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兩個月下來我就適應了新的工作。忙著的時候不覺得,壹閑下來便有鄉愁襲來,我特別想念家鄉,想念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特別是對孩子充滿了愛和期待,我當時的心情很激動、復雜,浮想聯翩。我怕這些思緒會被時間遺忘,便把它們記錄了下來,我希望有朝壹日當女兒看到它的時候,能夠了解:盡管我遠離她,但我是多麽地愛她,她的母親為了她又曾經作出過多麽大的犧牲。這便有了寫給女兒的這封信。
我的親愛的女兒:
現在爸爸在遙遠的成都,在我工作的電視臺的辦公室裏給妳寫信。剛才和妳媽媽通了電話,她說今天妳在她腹中已滿五個半月了,已經能明顯感覺到妳的運動了。她說第壹次感覺到胎動時那種激動與幸福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表,只覺淚如泉湧。我剛從媽媽那裏聽到關於妳的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兩眼潮潤。在母腹中,三個月以前被稱為“胎芽”, 三個月以後被稱為“胚胎”,就成了壹個人了!我這時實在是難以抑制要和妳說話的沖動。
我的女兒,此刻已經入夜,從窗口看出去已是萬家燈火,成都的夜異常美麗。這時,我是多麽希望妳和媽媽也能看到這美麗的夜色,但我更想回到妳們身邊!可爸爸不能……余慶叔叔這時正在對面的美工室裏埋頭作畫,而我則鋪開稿紙將此時心裏湧出的壹大堆話寫下來,留待妳長大了給妳看。兩個月以前,我和余慶叔叔背著各自的大捆作品離開家鄉來到成都闖世界,現在終於安頓下來,就如同時下這初秋的到臨(來),躁亂過去了,可以慢慢靜下來梳理壹下紛亂的思緒,想壹想心事,想壹想妳和媽媽了。
女兒,真覺得愧疚,爸爸是在媽媽有了妳近三個月的時候離開妳們遠上省城的。事情是這樣的湊巧,我和媽媽結婚五年了,都沒有打算要孩子,而近來真心地盼望著要個孩子了,爸爸事業發展的機會也同時來到了,這個機會爸爸等了多年,也尋求了多年。爸爸已年屆而立,我是兩樣都不願意放棄,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抉)擇,這就得委屈妳和媽媽了。
但我堅信困難是暫時的,分離不會太久,我會為了妳們去打出壹片天地。我的女兒,我會為了妳的幸福去努力,我想妳生在我們這個家庭是能夠得到幸福的,起碼妳的童年會是幸福的。我和媽媽也是在極其自然的情況下心中升起濃濃父愛和母愛的時候決定要妳的,而且非要不可,才不是因為什麽“不小心”呢!我們歡迎妳的到來!說來也怪,就在去年,壹提起要孩子我們就頭疼,可今年的某壹天,我們偶然見到鄰人家的嬰兒,那肉肉的樣兒著實可愛,他張著嘴咯咯地笑,我們就不禁伸手去抱,這壹抱,深藏心底的父愛母愛壹瞬間被激活,奔瀉如瀑。我們四目相對,心事自明。人真是很怪,心境的變化是如此地突然又是如此的(地)自然。
我們就這樣輕松地實現了角色的轉換,我們願意為人父母了,並願意為妳去吃苦受累。妳媽媽以往總是很挑食的,這不吃,那不吃,最討厭豆類食品,可聽說豆類制品含大量蛋白質,對胎兒生長發育益處多多,就大碗大碗拼命地吃。平時她也是不吃動物肉(內)臟的,怕腥嫌臟,而現在也是狠勁地往嘴裏塞,再難吃也強迫自己咽下去。以前,她的懶覺也是睡得夠水平的,能壹覺睡到第二天下午,睡掉兩頓飯的,而今是天壹亮就毫不猶豫地壹躍而起,雞蛋、牛奶地大吃起來,怕的是餓著了妳。平素,媽媽喜吃辣食,眼下是壹點不沾了,其實沒有任何依據說辛辣食品會對胎兒有不良影響。另外,聽人說孕婦天天看乖娃娃的照片就會生個乖娃娃。她原本對此說是嗤之以鼻的,這回竟也深信不疑,屋子裏貼滿了乖娃娃的大照片,日日深情凝望。我笑話她,她便說反正沒有壞處。女兒,自從有了妳,她簡直就犯神經了,凡是想象著對妳有好處的事都會全力去做,反之則如避瘟疫。她生病了,不吃任何藥,總是幹挺著,怕有副作用,怕對妳身體有影響。她還壹本接壹本地讀優生優育方面的書籍,每周去市場購得大量益智食品,如核桃、黑木耳、黃花菜、花生、黑米和糯米等等,再貴也買。以往她是極好打扮的,收入之大半用於購買時裝,而今確是節衣而增食了,有些東西吃得她翻白眼,直吃得傷了胃,可她什麽也不怕了,只壹心想生壹個聰明又健康的孩子。記得許久以前媽媽曾對我說,如果她以後懷上小寶寶,身材可就毀了,走路就像企鵝壹樣,她決不會上街走動的。可看看現在,腆著個大肚子滿大街地走,她說她有了從未有過的從容,她為此而驕傲,她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懷著壹個可愛的女兒。
是的,我們壹直都想要壹個女兒,盡管現在誰也不知道妳是男是女,可我們堅信妳壹定是個女兒,壹開始我們只是說想要個女兒,後來反復地說,似乎就已經是女兒了。前些年,我和媽媽雖沒打算要孩子,可已在著手為孩子起名字了。驀然發現,壹大堆名字全是女孩的名字,我們都禁不住笑了。媽媽說,叫她“柳絮兒”吧,多詩意的名字啊!壹天夜裏,我們去屋後的樹林裏散步,聽到遠處有人正在吹簫,是時,月色正好,簫聲幽咽,此番意境遂令我想起“月下簫聲”四個字來,就道:“叫她‘月簫’或‘玉簫’吧!”總之,諸如此類充滿詩意的名字是多不勝數,壹時竟莫衷壹是。忽壹日,我竟夢見妳已出生,果然是個女兒,產科醫院的大樓頂上、墻上全是人壹般高的鑄金大字“朵朵”。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吧,我決計順應天意,賜予妳這兩個字,盡管我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有何深意。後來將夢說與友人,友人又說與他人,再後來就聽說有許多女孩子叫“朵朵”了。這些人真是可恨,中國字何其多也,卻要與妳來相爭!盡管他們將這名字搶註,可我相信這個名字只屬於妳,這是上天的意思,它會保佑妳的,朵朵。
有道是:“生子當如孫仲謀。”可哪來那麽多的孫仲謀?過去生兒子稱“弄璋之喜”,生女兒叫“弄瓦”,那是過去,男尊女卑,現在沒有貴賤之分了。我真是喜歡女兒,我以為生兒子是生個名氣,生女兒是生個福氣。女孩子是壹首詩,而男孩子則是壹部武俠小說。我是偏愛詩歌的。我真是有點怕男孩子,整天腳不停手不住,猴似的,妳的眼睛得片刻不離地盯著他,否則就是地覆天翻。男孩子都是戰爭狂,打打殺殺,壹屋子都是刀槍棍棒,還有大炮、坦克、飛機以及變形金剛,從小到大,算算這是多大的壹筆“軍火”開支!男孩子們長到十二、三歲就不跟大人上街了,再大壹點簡直就連人影都瞅不見。我最受不了兒子和老子之間那種莫名其妙的敵視態度。父親總是情不自禁地對兒子耳提面命,要把自己的人生經驗壹股腦地交給那楞小子,怕他再吃自己吃過的苦,受自己受過的罪。可那小子就是不領情,還扔回壹句硬生生的話:“像妳這樣這個小心那個註意,還談什麽打天下!”就不再跟老子說話了,認定代溝是無法填平的,總是含糊地應付老頭子兩句,在屋子裏沖進來沖出去,不再接受父母的關心,他甚至要搬出去單獨住!天哪,真讓人受不了,可這到底怪誰呀?
生女兒就不同了,女兒總也文文靜靜,優優雅雅,是父母的心尖肉、貼心的小棉襖。在大街上常會看到壹個娉婷的少女手挽父親的胳膊,頭靠在父親的肩上,嘻嘻哈哈,壹路說不完的話。女兒,我總希望這壹幕會發生在妳和我身上。有個漂亮聰慧的女兒纏著去逛街,做父親的會很驕傲。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
我的女兒,當妳十七歲或者十八歲,婀娜妖嬈,便有許多楞頭楞腦的毛小子來纏妳,樓下經常奇怪地響起尖利(厲)而斷續的口哨聲和焦躁不安的摩托車轟鳴聲,我就會身穿寬大的睡衣,嘴裏叼著煙鬥或者雪茄走到陽臺上,語調低沈地朝樓下扔去壹句“她不在”。壹轉身就聽到摩托車正緩緩遠去,轟鳴聲中分明有壹種不甘和遲疑。老頭子我心裏就會感到十分的愜意。當然,我終將要承受妳被壹個男人帶走的痛楚,我不會輕易放過和我爭取女兒的那個膽大妄為的家夥,我要好生折騰他壹下。我現在終於理解妳外公了,當初他召見我時就壹臉嚴肅,語氣僵硬,從生活習慣到興趣愛好盤問了個遍。我裝出壹副偽善的面孔,笑裏藏刀,如面試的考生敏捷而巧妙地回答著他提出的所有問題。我想,忍著吧,等把妳女兒騙到手再給妳老家夥算總帳(賬)!我尚且如此,那小子又何嘗不會?詩人余光中將四個女兒的男朋友當成四個假想敵,便是緣出此因吧?他說:“我像壹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立了多年,風霜雨雪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妳,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壹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妳壹跤!”我也要用我的老根絆那小子壹跤!余光中先生還說,同壹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討厭行人。以前妳外公折騰我,現在我又要折騰像當年的我壹樣的“那小子”了。哈哈!當年的媳婦熬成婆了,我就這麽個糟老頭子!我會微合雙目斜在沙發上,繃著臉,作壹次夏子父親對大宮雄二式的盤問,那小子就只有說“是、是、是!”的份了。但我還是決定將妳托付給眼前這個畢恭畢敬的小夥子,因為這個正襟危坐、壹臉無奈的年輕人正在為妳極力忍受著我的刁難,他的眼裏充滿了委屈、焦慮與期待,這使我想到當年的自己,只有真愛了才能忍受這樣的刁難,才不會拍案而起。我會對那小子說:“妳要對她不好我會宰了妳!祝賀妳,年輕人,她是妳的了!”妳會松開攥出汗水的拳頭撲到我懷裏,連聲說:“爸爸,妳真好。”我百感交集,老淚縱橫……瞧我,妳還沒出生呢,我就這麽浮想聯翩了。竟想得我如臨其境,情由心生,真是好笑。
女兒,我想妳壹定十分漂亮,因為爸爸媽媽都還長得不差。美麗對女人來說算得壹種財富,可妳要明白,那不是妳自己創造的,算不得本事,沒有理由恃之自傲。美麗對女人來說有時又是陷阱。美麗的女人總是在贊美聲中長大,贊美會讓人產生滿足和實現感,飄飄然不知所以,哪還知什麽奮鬥,哪還有什麽追求,總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目中無人,淺薄自大。我最討厭的就是美麗而淺薄、刻薄的女人,賣弄色相的女人更是讓人不齒。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又不希望妳太過漂亮,事實告訴我們,美麗的女人多是花瓶,往往相貌平凡甚至醜陋或是殘疾的女人才會寫詩,才會十年磨壹劍,去追求壹些什麽。才貌雙全的女子畢竟少之又少,所以上帝是公平的,他讓妳得到壹些什麽的同時,也讓妳悄悄地失去了壹些什麽。我最崇敬那些美麗而又能把持自己的女人,偏偏不把自己的美麗當回事,偏偏要創造壹種魅力。女兒,要記住,女人最可貴的是具有優良的品質:溫柔自尊、善解人意、心胸坦蕩、誠實、善良、堅韌,還要有主見。未必要有大的出息,但壹定要活得充實、幹凈、無愧。
盡管十分不易,但我依然有信心讓妳在我們這個家庭的熏陶下成為才貌雙全的女子。那天,媽媽在電話裏對我說,給孩子來點胎教吧,妳給孩子和我朗誦壹首詩吧,我就朗誦了智利女詩人加·米斯特拉爾的《母親的詩》,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篇。懷孕的女詩人希望她的孩子“小臉蛋象(像)花瓣壹般嬌嫩”。她說:“我在盤纏交錯的黑莓叢中玩耍,因為我希望她的頭發也長得這麽烏黑卷曲。不過,假如他的皮膚像陶工喜歡的粘(黏)土那般黑紅,假如他的頭發象(像)我的生活那般平直,我也不在乎。”
媽媽聽著聽著便感動得淚如泉湧。媽媽抽泣著說,如果我們的孩子身有殘疾我也不在乎,我壹樣的(地)愛她。媽媽還說,我從來沒象(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感到詩人的偉大,真希望我們的孩子也能成為壹名才情橫溢的詩人,那該多好啊!她將是那樣的敏感而多思,並能表達她的感受和思想。她能走進許多人的心靈,她將永遠不會寂寞。我說,當然,如果上天賦予她這種稟賦,如果有這樣的誌趣,我壹定會引導她走上這條道路。不過,女兒切記,做好任何壹項工作都是了不起的,要成為詩人、作家,首先需要耐得住清貧和寂寞,甚至能夠享受寂寞,要除去物欲,兩袖清風,妳只需要壹個大腦壹支筆。
剛才,媽媽在電話裏說她實在好奇,想知道肚子裏妳這家夥到底是男是女,想去做“B超”,我說別去了,我有預感,是女兒無疑。都說懷孕的女人變醜多為男孩,兒醜娘,可妳媽媽看起來依然那麽漂亮。我心裏便是壹陣竊喜。
不過,妳壹落地,不管是男是女,我們全家人都會真心地愛妳,不遺余力!
倘若妳竟是個小子,我將帶妳扛了長槍去打獵!
祝妳
健康成長,寶貝!
老爸
1994.9.14淩晨
我不是善於作急就章的人,但寫這封信時我文思泉湧,大約兩個多小時便完成了。正是因為壹氣呵成,現在看來不免顯得粗糙,有些地方不夠簡練,有的文句間缺乏嚴格的邏輯,用詞、句讀都不甚考究。那天寫信的時候,寫著寫著筆就沒墨水了,又在同事的抽屜裏找到壹支圓珠筆繼續寫,寫著寫著紙又沒了,又在辦公室裏壹陣亂翻,找到另壹種稿紙,所以信是用兩種稿紙寫成的。這封信寫完本想抽時間再修改,找壹本像樣的稿紙謄抄上去,但後來諸事繁雜,這信便被壓在了箱底。這樣,10年便過去了。
前兩天,看到征集民間家書的啟事,心裏壹驚,便翻箱倒櫃將這封沈壓箱底的書信找了出來。重溫記錄在紙上的10年前那個夜晚的心緒,不禁感嘆,文字的力量實在是強大。如果我不曾記錄它們,我在那個特殊時期的所思所想便會隨風遠逝,就連我自己也想不起來。這些文字盡管沒有經過打磨,但它們真實地記錄下壹個遠離家鄉親人的準父親對孩子的壹片深情,那種固執地相信母腹裏懷著的壹定是個女兒的想法,那種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如今讀來蠻覺可愛。
昨天我將信拿給妻子看,她哭得個壹塌糊塗,也許她想起了那些分隔兩地的艱難日子吧!好在那樣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不久,經過考試我被正式調入成都電視臺,做了8年的節目主持人。現在我退到幕後做了編輯,安安靜靜,默默無聞,自喜漸不為人認識,只喜歡和女兒(真的是個女兒呢)瘋玩。女兒10歲了,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
家書捐贈者即寫信人謝偉,1964年生,現為成都電視臺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