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關於大陳先生的記憶都來自於他所講的鬼故事。
大陳先生，名良生，意思是壹個良好的人。大陳先生是壹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解放前出生，今年八十有三。壹家裏面排行老大，所以我叫他大陳先生，大陳先生排行老大，脾氣也最大，碰見不順眼的就會破口大罵，鼓著壹對眼睛，眼白瞬間占據半個眼球，到老了也沒有改。虧得年輕的時候有壹股蠻力氣，有點用處。不至於不能生存下去。
大陳先生底下還有四個弟弟，但和他們感情都壹般。老二脾氣古怪，五六歲的時候被過繼給了壹個親戚，那個親戚膝下無子，只有壹個女兒，女兒長到十八歲後就嫁給了老二。老二年輕時候是木匠，幫別人制作壽材，即棺材。他在六十歲後全心信佛，臥室裏放的都是佛像，少和村裏人打交道，我常常路過他家，和他打個招呼，他回應壹個點頭。從他開始信佛後，就和他妻子就開始分居。老三在二十歲的時候娶了壹個外地來的女子，結婚後就去女方家，有時候壹年回來壹次，有時候兩年回來壹次，說話的口音也全變了，老三的妻子我很少見到，因為她平均下來差不多十年回來壹次，最近壹次見到還是大陳先生的老娘，老二的親生母親，也是老三的老娘辦葬禮的時候。老三回來見到我的時候，就會與我交流養生之道，順著五個手指捋，可以治胃病和腰椎間盤突出。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麽為生的。老四在他十六歲當了軍人，去了部隊，不知道是什麽兵種，三年後退伍回到村裏，兩身軍裝壓箱底，墻上掛著的相框裏還有他年輕時候穿軍裝的模樣。退伍回來後當了全職農民，然後結婚，娶了壹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會算計，貪小便宜，我沒見過老四老婆年輕時候的模樣，應該和現在壹樣醜。老五年齡最小，只比老大大陳先生的孩子大五歲。木匠，給人做家具。娶了另外壹個鎮上的女人，前半生混的很差，住的屋子都是租來的，直到五十歲那年，他老婆的弟弟，即他小舅子，突然發家致富，從此以後老五也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在小舅子的廠裏當壹個小小的管理員，大金鏈子戴在高領毛衣的外面，在飯桌上也開始有了地位，可以指點江山，同桌的人都會點頭附和，表示同意。
只有大陳先生，除了年輕時候的壹身蠻力，年輕的時候能在公社賺到最多的積分，養活了自己的孩子，順帶養了比他孩子只大五六歲的老四和老五。大陳先生什麽技能也沒有，除了他的臭脾氣和蠻力氣，直到他七十歲那年，大陳先生說他覺得自己的力氣用完了，不能下地幹活，最後蠻力在他七十歲的秋天也丟失了。只有臭脾氣和年紀，大陳先生變得沒有什麽特點，不像老二有信仰，偶爾接到做棺材的活。不像老三去了遠方，頗具神秘感。不像老四曾經是軍人，現在是個有力氣的農民。不像老五，是個可以帶著大金項鏈的有錢人。老五因為有錢，每年回來都會給大陳先生壹點私房錢，算是報答曾經的養育之恩。老四沒錢可給，但三十晚上會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大陳先生本來什麽都沒有，但他年輕時候走了狗屎運，娶了壹位賢惠的妻子。妻子十六歲那年，經過大陳先生的叔叔介紹成了婚。我常常問大陳太太，怎麽會想到嫁給他。她說，那年的那個時候，應該是已經連下了幾天大暴雨，周圍的村莊都發大水，大陳先生的叔叔是個私塾老師，在他們村裏教課的時候，見到了大陳太太，對他說：‘姑娘，我有壹個侄子也是妳這個年紀，妳願意嫁過來嗎？’。大陳太太那個時候還不是大陳太太，她姓袁。袁小姐沒有立即回答，跑去問父母。袁小姐的老爸和老媽說：‘姑娘也到了年紀了，陳老師，我們信得過妳。’然後袁小姐就隨著大陳先生的叔叔坐著船，劃過暴雨後的大水，來到陳家，糊裏糊塗地就嫁給了大陳先生，變成了大陳太太。農村裏沒有先生太太這樣的稱呼，這都是因為他們都是我認識的熟人，尤其是大陳先生和袁小姐，所以我這樣叫他們。
袁小姐嫁給了大陳先生後，開始了新的生活，大陳先生那時有力氣，可以賺最多的積分，這是袁小姐告訴我的。袁小姐那個時候也有壹身蠻力氣，能賺第二多的積分。兩個人除了可以養大陳先生的老爹老娘，還可以養他們大家庭裏的其他家人，尤其是彼時年幼的老四老五。大陳先生脾氣臭，在袁小姐面前也是壹樣，不同的是大陳先生聽袁小姐的話，別人的則壹句不聽。袁小姐說起往事的時候告訴我說，大陳先生人很老實，說白了就是傻，只知道壹個人拼命的幹活，不知道那個時候其實是吃大鍋飯，累死累活都沒用。有的時候能夠累得吐出血來，還是只要領頭的壹聲令下，就蠻幹。幹完活後還喜歡大口吃飯，像拼命幹活壹樣拼命吃，有壹次差點撐破了肚皮。
大陳先生終究沒有因為拼命吃飯而撐破肚皮，倒是因為拼命幹活出了事。有壹次幹活用力過猛，把右手手臂弄脫了臼，找了個鄉村醫生，即赤腳醫生去正骨。赤腳醫生什麽也不會，最後把骨頭掰向了相反的地方，來回幾次，痛的大陳先生直跺腳，最後赤腳醫生壹聲大吼，骨頭哢嚓壹聲。‘接好了。’赤腳醫生擦了擦汗珠說。大陳先生停止跺腳，謝過醫生，壹個月後，大陳先生才發現骨頭接反了，整個手肘鼓了起來。然後接下來的人生，大陳先生都帶著壹條不能彎曲的右手臂。為此，大陳先生學會了左手吃飯。袁小姐問我說：‘妳說他傻不傻，痛都不會說。’我說他很傻。我問袁小姐，為什麽不去找赤腳醫生算賬。袁小姐說，那個年代早就找不到人了。不過，十年前大陳先生在街上碰見了當年那個給他接錯了手的醫生，不過他已經變得不認識大陳先生以及所有的人了，因為他得了老年癡呆癥。大陳先生把手放在赤腳醫生面前，大聲說道，這是妳當年給我接的，妳他媽的現在怎麽辦。赤腳醫生不知道大陳先生是誰，相對無言，大陳先生脾氣臭，但不會暴力。只能生氣地瞪著赤腳醫生，然後不了了之。沒有什麽不是消失在時間裏的。大陳先生繼續帶著他不能彎曲的右手臂過接下來的人生。
大陳先生就這樣帶著不能彎曲的右手臂，和袁小姐壹起把整個大家庭都養了起來。大陳先生還是能賺最多的公社積分，袁小姐第二。唯壹的遺憾是他們沒有孩子。村裏人說袁小姐是石女，是不會生孩子的女人。村裏人都在看笑話，不會生孩子的女人沒有地位。袁小姐沒有壹點地位。只是她還有壹身蠻力氣，還有用。壹開始有人懷疑是大陳先生傻，不知道怎麽生孩子，但人總會長大，十三年過去了，還是不會生孩子就不是沒有知識的問題。大陳先生為了袁小姐有地位，為了有孩子，到處求生兒子的方子，遍尋不得。最後，大陳先生的老媽出了壹個絕妙的主意，不如休了袁小姐，另外娶壹個。大陳先生沒有主見，去問袁小姐，可不可以休了她。袁小姐什麽話也沒說，只暗地裏哭了壹個晚上。大陳先生傻，他什麽事糊裏糊塗，但他那晚做了壹生中最聰明的壹個決定，第二天和他的裹著小腳的老娘說：壹輩子就這樣也能過得去。小腳老娘拿他沒辦法，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可能再也娶不到別的女人了，就沒有再提這個絕妙的主意。
可能上天有時候真的有靈，第二年，大陳先生和袁小姐生下了小陳。壹家人都如獲至寶，袁小姐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忍受別人的異樣眼光了。大陳先生也步入了另外壹個人生的階段。大陳先生對於小陳的出現沒有特別的欣喜，壹來他傻，二來大家說其實小陳是別人的孩子，是他老娘想的另外壹個絕妙的辦法。這樣總有人給他送終了，小腳老娘這樣說。大陳先生不相信這些，小陳是他們的骨肉，大陳先生於是帶著袁小姐和小陳步入了另外壹個人生階段。
小陳長到十歲的時候，大陳先生有壹天突然當著大家的面說：‘我們壹家三口準備分出去過了。’大陳先生有自己的想法，他和袁小姐的積分如果只養他們三個，日子會過的寬松很多。彼時年少的老四老五哭著去找袁小姐，袁小姐是個有這金子壹般的心腸的女人，答應等老五他十八歲後再分家，老五笑開了花，老四竊喜。大陳先生在外面吼著壹定要分出去過，叫罵聲讓坐著的壹大家子都不敢說話。大陳先生脾氣臭，大家不敢多說話。但大陳先生聽袁小姐的話，袁小姐說三年後再說。三年後，老五十八歲壹到，大陳先生就拉著袁小姐和小陳分了出去。找了壹個地方，用土做的磚蓋了壹處小土屋。屋子蓋好的時候，大陳先生放了壹塊鞭炮，算是慶祝喬遷之喜。搬進去後不久，大陳先生的老爹也在那年撒手人寰。大陳先生又放了壹塊更大的爆竹，算是送走老爹。大陳先生送別了老爹，他自己成了這個大家庭裏年紀最大的男性，大家勸他不要分出去。‘我房子都建好了。’，不帶壹絲留戀，大陳先生帶著袁小姐和小陳堅定地開始了壹段全新的生活。
大陳先生有使不完的力氣，袁小姐有操持家庭的能力，他們壹起在小土屋裏開始了新的征程，兩個人賺第壹和第二多的積分。那年，老人剛剛在南邊畫了壹個圈，只是大陳先生在那個信息不發達的年代，這個圈圈並沒有對他的生活帶來別的影響。壹切如舊，都是原來的樣子，除了小土屋偶爾被雨水打破壹個角。大陳先生盼著小陳長到十六歲，然後就可以跟著他的弟弟老五出去外面學木匠手藝。大陳先生為了早點讓小陳適應成年後的生活，提前三年讓小陳跟著老二，就是小陳的二叔，學習制作棺材的手藝。小陳從小在袁小姐的寵愛下，已經變成了懶惰渙散的樣子。大陳先生則不然，覺得男孩應該早點吃苦，早點學習技能。袁小姐說，妳的苦我幫妳吃，兒子的苦我也可以。讓他再長大點再說。大陳先生這次沒有聽袁小姐的話，把在小陳十三歲那年把他送到老二門前，讓他教小陳木匠手藝。‘我只會做棺材。’老二對他親生大哥說。大陳先生說：‘不是金的，不是銅的，不是鐵的，棺材是木頭做的，也是木匠手藝。’小陳於是只能在十三歲的年紀輟學，開始了痛苦的學徒生涯。每天被打手心，背上也都有被打傷的印子。
於是小陳每天結束棺材的制作後，就到袁小姐面前哭泣，袁小姐每天除了幫小陳擦拭傷口，暗中流淚，做不了別的。這件事上，大陳先生變成了吃了秤砣的王八。小陳學做棺材學了三年，被打了三年，袁小姐哭了三年，大陳先生變成王八變了三年。十六歲壹到，小陳背著行李，就告別了袁小姐和大陳先生，說去找五叔學真正的木匠手藝。小陳知道，五叔會念著大陳先生和袁小姐的養育恩情，不會對他下狠手。小陳臨走前，哭著抱了袁小姐，發誓要把小土屋變成大的磚頭房子。然後對大陳先生說，這三年學業有成，以後大陳先生的棺材他會做了。大陳沒聽清楚，目送小陳離開，小陳拿著行李，奔向了海南，那是壹個遙遠的地方，不光盛產椰子芒果，那個年代還盛產房子，是個淘金聖地。
小陳走後的那年，大陳先生和袁小姐開啟了人生的下壹個階段。在小土屋裏開始了兩個人生活和盼望著壹個人的生活。時間還有壹個特點就是大部分都不會有記憶，對於個人來說，絕大部分都是重復、空白以及重復的空白。我問過大陳先生，那個時候還有什麽記得起來的事情，大陳先生總是搖搖頭說已經不記得了。然後總是跟我說：‘妳想不想聽壹段鬼故事。’
大陳先生的鬼故事是世界上最爛的鬼故事。我至今只記得壹個，那天是中秋節，我來到大陳先生的身邊，照往常壹樣，我問他壹些過去的事情。他說我不記得了。不如跟妳講壹個鬼故事。大陳先生於是說：‘有壹天，我喝了酒。那個時候我被分配到去值夜班，怕鄰村的人過來偷我們的西瓜，西瓜種在壹片墳地周圍。守到半夜，我口渴，不想喝水，我心想不如偷個西瓜吃，然後眼看四下無人，正準備西瓜的時候，我聽見不遠處有個聲音，我立馬站起來，看來是有人來偷瓜了。我趕緊大喊壹聲，是誰。但沒有人回應，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敢偷瓜了，走過去查看。什麽也沒有。正在這個時候，我好像看到遠處墳頭邊站著壹個身影。我嚇出壹身汗，仔細壹看，身影站著的地方，有塊墓碑，那塊墓碑是我老爹的，我想著我老爹來找我說話了，這就安心了點，我知道他肯定對我以前搬出去的事情有意見，是來找我理論了。我壹開始害怕，後來想他不會把我怎麽樣，就壯著膽過去了。我壹路走壹路想著怎麽和他說話，我想告訴他我分出去不是針對誰，只是覺得人長大了成家了就是要分開的。我會對他說壹聲對不起。但當我走到他跟前，身影卻看不見了。我把對不起的話跟老爹的墓碑說了。然後在他身邊睡了壹個晚上。’
‘然後呢？’
‘然後就沒了。’
‘這是什麽鬼故事！’
‘這不是鬼故事，這是我遇到的真事，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老爹了。我希望他可以安息，我挺好的。’然後大陳先生看了看月亮，摸了壹把臉，說：‘妳看，月亮出來了。妳知道嗎，人死之後就到月亮上去了。’
我反駁說：‘月亮那麽小怎麽能裝下這麽多人。’
大陳先生說：‘月亮很大，比全中國都大。當然可以。’
這是我聽過的最爛的鬼故事了。
就這樣，過了幾年，大陳先生和袁小姐和往常壹樣生活在他們的小土屋裏，每年可以見到小陳壹次。小陳已經二十二歲了，大陳先生說結婚的年紀可以結婚了。於是在鄰村托人物色了壹個女孩，那年元宵壹過，小陳就帶著小陳太太，兩個人背著行李，***同道別了大陳先生和袁小姐。袁小姐哭了，和她過去六年送別壹樣小陳壹樣，送別小陳和小陳太太。大陳先生也和過去的六年壹樣，呆立在門前說再見。
大陳先生覺得自己又開始步入了另外壹個人生階段，從盼望壹個人的回家變成了盼望壹對人回家。看著小陳結婚，接下來就是生小孩。他期盼著孫子的到來。因為他和袁小姐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抱孫子。這樣小土屋也能活潑熱鬧起來，不至於讓屋裏的青苔把周圍變得冷清。不出所望，兩年後，小陳先生的大兒子，大陳先生的大孫子在海南出生了。小陳把小小陳帶到家裏的的那天，大陳先生從集市上買了壹塊九十九響的大爆竹，算是喜迎新生命的到來。大陳先生和袁小姐格外寵愛這個新的生命，他們的生活從此以後多了哭聲，笑聲，就像二十四年前的小陳來到人間，來到他們身邊壹樣。
他們的生活又步入了壹個新的階段，從盼望壹對人回家到盼望三個人回家。即使是只有過年的時候，即使是大陳先生只能和小小陳短暫的相處。也許是年近六十的緣故，他少了壹點點的臭脾氣，開始變得有些溫柔起來。對大孫子疼愛有加，袁小姐說這是大陳先生在彌補以前對小陳的種種嚴厲。這次，目送小陳帶著小陳太太和剛出生的小小陳離開，大陳先生哭得待在屋裏沒有出來。
直到小陳過了兩年後又生了壹個兒子，小陳把小小陳留給了大陳先生和袁小姐，留在他們的小土屋裏。帶著妻子和另壹個小小陳繼續去海南淘金。於是壹年壹度的分別，變成了三個人送三個人。時間仿佛青苔，像長了腳壹樣，不知不覺就爬滿了壹圈，爬過了壹年又壹年，大陳先生知道他步入了人生的下壹個階段。大陳先生和袁小姐格外照顧小小陳，大陳先生的固定節目是給小小陳講鬼故事。我常常問大陳先生，那麽小的小孩，講鬼故事能聽懂嗎？袁小姐說，給三歲小孩子講鬼故事是真見鬼，沒見過這麽傻的人。大陳先生不管這些，因為他好像除了臭脾氣和越來越弱的力氣，已經沒有別的技能，這項技能是專門為小小陳開發的。但往往是自己把自己嚇出壹身冷汗，小小陳還不會說話，啥也不明白。
小陳在小小陳四歲那年撿了壹個小女孩來養，因為小陳覺得男孩子以後不會對自己的老爸好。我想小陳是從他自己的處境中得出的結論，他和大陳先生的關系從來也沒有好過。他不想以後自己的兩個兒子也面帶怒氣地對著他說親自給他制作棺材。小女孩的出現讓大陳先生把愛分了壹大半給這個小女孩，我想大陳先生也會從他的處境中得出的結論，覺得男孩最後都會惡狠狠地說壹句親自制造棺材。
大陳先生帶著小小陳和小女孩在小土屋待到小小陳七歲要上學的時候，那個時候另外壹個小小陳也從海南回來了。小陳帶著妻子和另外壹個小小陳在那年徹底離開了海南，回到了家，壹直到現在。我現在碰到他們，讓他們講講為什麽當年不再出去淘金。小陳說，那裏只有椰子和芒果，沒有房子。而且，自己的老爹老媽，大陳先生和袁小姐也開始老了。我聽了感動萬分，但後來才知道，只是那裏確實淘不到金。在那年，小陳用他這些多年漂泊賺來的錢，在村裏蓋了第壹棟二層的磚頭房子。實現了曾經對他老娘袁小姐的諾言。小陳說，以後帶著三個孩子，壹個妻子，兩個老人就這樣待著這房子裏，不再出去了。
因為有了磚頭房子，那年，大陳先生和袁小姐帶著小小陳和小女孩從小土屋裏搬了出來，搬進了兩層的磚頭房子裏。小土屋至今還在那裏，我路過那裏的時候還能看到，只是已經破舊不堪，屋頂全部塌陷，只有三堵圍墻，因為另外壹堵墻是借用別人的墻。
從小土屋搬出來的那年，大陳先生漸漸沒了力氣。他發現自己好像老了，那壹年的秋收時節，他挑著壹擔稻谷，到家突然撂了下來，說自己再也沒有力氣了，從此以後告別農活，不再拼命幹活了。而且他發現已經好像都打不過小小陳了。小小陳因為失去了大陳先生的大部分寵愛，時常和他拌嘴吵架，變得不聽話。大陳先生驗證了他的想法，男孩最後是沒用的。但畢竟是自己的大孫子，他碰到適當的時候還是會講鬼故事。因為他不舍得講鬼故事給他的小孫女，壹個小女孩聽。而此時給小小陳講鬼故事，正好可以用來嚇唬這種毛頭小子。只是小小陳早已了解大陳先生的這種鬼故事是世界上最爛的鬼故事，講給鬼聽，鬼都不信。
大陳先生步入到下壹個新的人生階段時候是他老娘也離開了人間。大陳先生成了家庭裏最年長最老的人。老娘壹走，老娘那邊的親戚過來送葬，之後幾乎也就斷了聯系。大陳先生年紀大了，再也走不動那麽遠的路去看望他老娘那邊的親戚了。大陳先生覺得和壹個曾經熟悉的世界告別了。
這壹年除了大陳先生的老娘故去這件事，還有無數個大陳先生講鬼故事，小小陳和另壹個小小陳聽鬼故事的的夜晚。因為在這壹年，小陳又張羅這養了許多的蛋鴨，說這是淘金，但這些金子需要人看守，大陳先生肩負起了這個任務，帶著小小陳和另壹個小小陳住進了鴨棚旁邊的小木屋裏，負責看守鴨子不被別人偷了去。晚上沒事的時候，大陳先生和小小陳以及另壹個小小陳躺在鋪滿稻草的木床上，開始講鬼故事。無數個晚上，有時候星空照耀，有時候下起了雪，但只有鬼故事的開篇從來沒變，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有壹年或者有壹天開始。這些鬼故事是世上最爛的鬼故事，沒有壹個能嚇得到人，只能嚇到鬼。
但有壹個鬼故事確實漸漸拉近大陳先生和小小陳曾經因為壹個小女孩，小小陳的妹妹，大陳先生的小孫女的到來而疏遠的距離。小小陳在他的十六歲那年談了人生第壹場戀愛，失戀後要死要活。小小陳失戀後開始絕食。我勸過小小陳，這個年紀失戀其實很正常，就算沒有分手，最後也會分。但小小陳在那個年紀就是轉不過彎來。大陳先生不知道失戀是什麽東西，看到小小陳不吃東西，於是泡了壹碗泡面，端到小小陳面前。小小陳當然是不會吃的，失戀的滋味沒有人懂，即使泡面的香味讓他咽了口水。大陳先生走到跟前說：我和妳講壹個鬼故事。
小小陳不想聽，但是也不想說話制止。
大陳先生說：‘以前我每次幹完活，都是大吃特吃。有壹次還把肚子差點撐破。但我還是要吃，妳知道為什麽嗎？’
小小陳沒有回應。
大陳先生繼續說：‘因為有壹年，我喝了酒。我被分配到去值夜班，怕鄰村的人過來偷我們的西瓜，西瓜種在壹片墳地周圍。半夜，我口渴，想喝水，我心想不如偷個西瓜吃，正準備西瓜的時候，我聽見不遠處有個聲音，我站起來，看來是有人來偷瓜了。我趕緊大喊壹聲，是誰。那個身影說話了，是我，陳老賴。陳老賴妳知道嗎，以前住我們隔壁的，他是餓死的。我問他妳不是死了嗎？他說，我也想吃瓜，我餓了。我是個餓死鬼。每天都要爬出來吃東西，今天剛好妳在，找妳討壹個西瓜吃。妳知道我說什麽嗎？’
小小陳還是不說話。
大陳先生繼續說：‘我說，西瓜涼，妳在地下已經夠涼了，我給妳泡壹碗泡面吃。’然後半張著嘴，笑了起來。
小小陳壹下就繃不住了，然後和自己化解了。端過大陳先生的泡面，壹邊吃壹邊哭壹邊說：‘這個鬼故事很爛。’
大陳先生說：‘永遠不要做餓死鬼，很難受。’
從那以後，大陳先生和小小陳的關系越來越好。小小陳走過了失戀的陰影後，變得懂事起來，第壹次發現，世界裏不只是有自己和自己喜歡的女孩。還有家人，有愛他的大陳先生。那年大陳先生目送小陳帶著小小陳去上大學，從此以後，大陳先生又步入開始盼望小小陳壹年回來壹次的階段，就像他二十四年前盼望小陳壹樣。近年關的時候，大陳先生像世上許多當長輩的人壹樣，準備各種他喜歡吃的零食，等著小小陳回來。大陳先生問小小陳去什麽地方上學。小小陳說很遠。大陳先生說那火車要坐壹天。小小陳說壹個晚上就可以。大陳先生說，妳喝過墨水，但也騙不到我，起碼要壹天，還得坐輪船。大陳先生記得小陳以前去海南是要過海的。
大陳先生沒有意識到他的記憶已經開始交錯，到了這個年紀，許多事情都會變得模糊。我有時候回去，見到大陳先生，會問他還記不記得鬼故事，可不可以講壹個來聽。大陳先生好像也開始失去了興趣，直說那都是嚇人的。我知道大陳先生的真實想法，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在開始倒數，可能不久以後他就會成為他故事裏的人。我和大陳先生見到面的時候，也問過大陳先生在離開人間後，會成為壹個什麽樣的鬼呢。大陳先生說，不去想那種事情。然後補充說：‘我死後不想出來嚇妳們。’玩笑過後，大陳先生躺在冬日的陽光，開始閉上壹只眼睛養神，因為他另外壹只眼睛早已看不太見，手也開始控制不住的抖著。不知道他會不會在陽光下想起他這八十年來的事情。
三年後，大陳先生到了八十三歲的時候，在壹個平常的午後，他拄著拐杖要跨過壹個屋裏五厘米高的坎的時候，跌倒在地上，摔斷了屁股和胯骨，從那以後就只能躺在床上。醫生都不願意過來就診，連止痛藥都不敢打，因為年紀大了。大陳先生那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因為我來到他面前看望他，我試著幫他翻身的時候，他以為我要攙扶他坐起來，他對我說我現在站起來還是會覺得痛的，需要再多躺壹會兒才行。大陳先生見到我很高興，因為他說好久都沒有吃過飯了，我去問小陳怎麽回事，小陳裝作不知道。袁小姐，小陳的母親過來說，他躺著吃不下飯，只想喝茶水。我告訴他們，躺著的人需要常常翻身，以免生褥瘡。但我見到大陳先生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生褥瘡了，而且斷裂的骨頭已經讓他不願意翻身動彈。每個晚上，都傳來大陳先生的痛苦呻吟聲以及他喊著需要人過來給他把尿的請求。大陳先生壹開始還不好意思，最後只有在家人的幫助下才能吃喝拉撒，沒有了尊嚴，這壹次大陳先生他連臭脾氣也丟失了。
看到大陳先生這樣，我開始感到死亡就在身邊。我告訴大陳先生，不會有事的，按時擦藥就會好。但我已經知道，這並不樂觀。因為那個時候，大陳先生已經開始很少進食，摔到的皮膚已經開始變青，變紫，變黑。我要離開的時候，去和大陳先生告別，說我現在要出國去壹個更遙遠的地方了。大陳先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只是祝我壹切都好，告訴我船上風浪大，註意安全。臨走前，我握著他的手說，不如講個鬼故事。重復說了幾次之後，大陳先生才聽清楚我的話，露出了笑容，說等我好了再講。
我說好。
大陳先生拉著我的手說；‘妳上次問我以後會變成什麽鬼，我想了，我不會變成餓死鬼，因為妳放心，我會吃飯的。也不會變成渴死鬼，因為妳放心，我會喝水的。我會變成膽小鬼。我怕死，怕再也見不到妳，怕變成鬼後，我也不敢出來和妳見面。’然後轉過頭到壹邊去，不再說話。
袁小姐呵斥大陳先生：‘不要嚇唬他。’
袁小姐不知道的是大陳先生他所有關於鬼的事都是嚇不到人的。
沒過多久，小陳告訴我說，大陳先生走了。那時我在異國的下午壹點，不知道想什麽，說什麽。結束了異國的工作回去的時候，大陳先生已經下葬。棺材不是小陳做的，小陳十六歲那年離開的時候說的那句話沒有兌現。因為小陳在家遊手好閑早已荒廢了木匠手藝。也不是老二，大陳的弟弟做的，因為老二已經歸隱臥室吃齋念佛多年，不再過問生死。只在小陳跑去問他自己老爹埋葬的地方選的好不好的時候，老二說，那個地方是老大自己選的，依山傍水，可以看到河水對面的路，那條路是村裏的人進村回家必經的路，不會錯。小陳很滿意。我想大陳先生也會很滿意，他早就在五年前就挑好了自己埋葬的地方，開了荒，為此還和別人吵鬧了壹番，眼珠子瞪著，臭脾氣不改。有壹年我見到大陳先生，他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自己選了壹塊很好的地方去往月亮。
拿著紙錢元寶爆竹，來到大陳先生的墓碑前，前面就是那條小河，從這裏就可以看到歸人回家的路，河水冰涼，不知道大陳先生會不會覺得冷。坐在墓碑前，我想起了所有關於大陳先生的事，他從我出生開始就講的鬼故事，在我十六歲失戀絕食時候講的鬼故事，躺在鋪滿稻草的木床上講的鬼故事，下雪天時候的鬼故事，星星漫天時候的鬼故事。壹直坐到夜晚，月亮升了上來，我坐在大陳先生的墓碑前，也許大陳先生真如他所說，他變成了壹個膽小鬼，不再願意出來和我說話。我於是對著前面潺潺的流水說，希望河水沒日沒夜流淌的時候，可以幫我告訴大陳先生：‘爺爺，謝謝妳講的鬼故事和妳所有告訴我的關於妳人生的記憶，而且，妳去的遙遠的地方，我即使坐船也到不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