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常常夢見陽光的碎片,帶著夏日的香氣,從樹的枝椏間落下來。她仰著臉,歡喜地,去撿拾那些溫暖,抱在懷裏。猶如,抱著壹枚璀璨的巨大的水晶球。而水晶球上浮現出她粲然微笑的臉。即使醒來壹切成空,依然歡喜不盡。陳海茉,妳這個愛做夢的小孩。
2
七月的合歡樹,開得有些敗了,只有壹些緋紅的花朵隱約藏在枝椏間,更像是細細軟軟的小絨毛,迫不及待地想要隨著風去遠方。黑白相間的燕子風箏旁邊,伏著壹只蟬。陽光穿過茂密的葉子與花,落在它身上,它忽地叫了起來,摩挲著透明的翅膀,盡情歡樂。海茉小心地將身體向前探去,幾乎可以看清蟬翼上的脈絡。
“嘖嘖,聽說妳們這些蟬過了夏天就會死翹翹了,那豈不是很可憐啊!”她似乎是在對蟬說話。
“海茉,妳搞什麽呢?夠不夠得到?”樹底下的人忽然大聲喊了起來。
“噓!”海茉扭頭,扳起小臉,警告著同伴們噤聲。瞬間,臉上的表情又轉換為失望。那只蟬果然飛走了。
“起風了、起風了,快點扔下來。”
她嘆口氣,解開纏在樹枝上的線,把那支風箏扔給了同伴。忽地,眨眼的功夫,燕子風箏再度飛上了天。樹底下的少年們尖叫著跑開,去追風箏。只剩下海茉還坐在樹上發呆。沒多久,她察覺到自己的窘境,她之前是踩著李曉磊的肩膀爬上來的,可是這個死胖子竟然拋棄了她。海茉正在研究該怎樣安全地著陸,有個戲謔的聲音傳過來。
“女俠,輕功失靈了嗎?” 真是讓人討嫌的風涼話。她低頭,卻兀自呆住。在鋪滿緋紅落花的草地上,穿白衫的陌生少年微仰著頭,雙手斜斜地插在褲子口袋裏。而壹束光恰好落在他的臉上,刺得他微微閉上眼睛。那壹刻,多麽像海茉懷抱陽光的夢。心裏忽然暖融融的,即使是盛夏,那種暖也不發燙,溫和、柔軟,帶著香氣,壹點點浸入她的心裏。見海茉面色莊重地盯著自己,他撓撓頭,覺得自己惹惱了女生,補救地說:“要我幫忙嗎?” 本來就是打算幫忙的。
“才不用。”她偏嘴硬。目測了壹下到地面的距離,也不過比胖子李曉磊高出兩個頭而已。海茉咬咬牙,果斷地像武俠片裏的女俠壹樣,縱身壹躍,翩翩落地。少年微楞了片刻,卻又忍俊不禁。他哪能料到她竟真的用了輕功,他根本都不及阻攔。海茉驕傲地看了壹眼少年,隨後卻驚天動地地嚎出聲來:“媽媽呀!疼死了!” 再也顧不上面子,哭得滿臉都是淚。他急忙蹲下身,掰開她覆在腳腕處的手,輕輕地觸了觸。骨頭應該沒問題,大概只是扭了筋而已。心裏松了壹口氣,嘴裏卻說:“怕是骨折了。”
海茉楞了壹下,哭得更大聲,嘴裏還不忘數落:“都怪妳!要不是妳站在這裏,我肯定不會有事。”
哪門子理論。
他強忍著笑,背起她,以他的判斷,她的疼冷敷壹下就可以緩解大半。
“餵!妳想幹什麽啊?”海茉驚訝地咧著嘴。他就像壹顆小太陽,身上的熱氣烤得她雙頰通紅。
“把妳賣了。”
她眼珠子壹轉,隨手擦擦眼角的淚,默默偷笑起來。
少年的身體有壹種奇異的氣息,海茉忍不住將鼻子湊近他的後背。
陽光的香氣,到處都是陽光的香氣,像是做不完的夢,把她包裹起來。
“那個,我叫陳海茉,妳叫什麽名字?”
“季修梵。”
“季修梵,修——梵——”像是故意拖長了尾音,恍然大悟地出聲,“怎麽是個和尚的名字?那個,和尚,謝謝妳了。”
季修梵挑挑眉,哭笑不得。5樓
3
照例又被母親訓斥壹頓。
十五歲的少女,總是沒有沈穩嫻靜的樣子,從小跟著小區裏那些男孩子們跑來跑去,像壹匹小野馬。
秦舒婭越來越難弄懂自己的女兒了。她的小思維也像身體裏的那匹野馬壹樣,奔騰不息。仿佛每壹秒都有壹個新鮮的主意。
總之,她每天不給她制造點麻煩是不可能的。
旁人卻不這麽看,總是羨慕地說:“陳教授家的女兒哦,真是生得好,長得又漂亮,性格又開朗,成績自然沒的說。”
“當然咯,怎麽比得了,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是外科主任,小姑娘教養好得很。”
這樣的話自然受用,秦舒婭轉身就忘了女兒給自己制造的麻煩,再怎麽說,女兒從小到大已給她賺足了面子。
細心地檢查了海茉的腳腕,腫已消了大半,不由得稱贊沙發上的少年:“處理得真及時,難得妳這麽沈著,又有常識。”
季修梵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倒是坐在壹旁的季修梵的母親周蘭溪不好意思起來:“還不是因為這孩子莽撞,不然海茉也不會受傷。”
海茉怎麽也沒想到,季修梵把她背到他家之後,竟會那樣對他媽媽解釋:“我在樹底下喊了壹聲,她就嚇得從上面掉下來了。”
海茉家旁邊有個新開發的星藍灣,裏面坐落著幾十棟獨體別墅。因為位置在安城知名的D大旁邊,沾著書香氣,鄰著學院湖,所以價格不菲,所住非富即貴。秦舒婭倒是很向往精致的星藍灣。也許是職業的緣故,她或多或少有些潔癖。而海茉家住的是D大多年的教師住宅樓,紅磚色的外墻墻面斑駁,襯著旁邊的別墅,更顯得破敗不堪。
秦舒婭對居住環境漸漸開始厭煩。也曾把換房計劃提到桌面上來,可是對於安城水漲船高的房價,即便像海茉父親這樣的資深教授,也難以為妻子買來豪華別墅的壹磚半瓦。
而季修梵家偏偏就住在隔壁的某棟別墅裏。
周蘭溪軟聲細語地說以後大家就是鄰居,請秦舒婭多多關照時,秦舒婭還極其真誠地表現了自己的熱情。但當周蘭溪說出星藍灣這三個字後,秦舒婭的語調就變得生硬,略略失去生氣。
海茉下意識地看看老媽,心知她壹準受了刺激,對接下來的話題便了然於心。
果然,自尊心受了傷害的秦舒婭立刻開始驕傲又絮叨地把話題轉移到了老公和女兒的身上。海茉的父親陳驍城是D大公認的年輕而有前途的教授之壹,海茉就讀的初中是安城的重點,而海茉每次考試幾乎都沒落過年級前三名。
“我們家海茉就是太貪玩,不然這次考試也不至於才拿了全校第二名。海茉啊,馬上就要初三了,妳得收收心了。”
這話聽起來好像多謙虛似的,海茉覺得有點丟臉。
瞥瞥季修梵,果然正促狹地對自己挑眉頭,那眼神別有深意。
周蘭溪倒真是好涵養,順著秦舒婭的話對海茉大加贊揚。
“說起來,修梵和我們海茉是同年,修梵讀哪所學校?”
“原來讀十壹中,但是搬到星藍灣之後離十壹中就有點遠了。”
“那是太遠了,而且那條路早晨堵車堵得嚴重啊!要不要讓我們家老陳找找關系,把修梵轉到海茉他們學校來?壹中是省重點呢!成績不好根本進不來。”周蘭溪話音剛落,秦舒婭就已接口。
海茉低著頭,厚厚的頭簾蓋住臉,她不停地用冰袋在腳腕摩挲,指尖已經不覺得涼,麻木了壹樣。
周蘭溪忙說:“修梵他爸剛辦好轉校手續,壹中不愧是名校,費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認識陳教授就好了。”
秦舒婭訕訕地。
壹直不發壹言的季修梵突然開口:“我成績壹般,我爸砸了很多錢才把我弄進去,真是,去了也是給他丟臉。”
因著這句話,秦舒婭對季修梵頗有好感:“沒關系,男孩子嘛,總是不用心。以後和我們家海茉壹起研究功課,肯定突飛猛進。”
海茉擡頭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壹朵雲遮住了他臉上的陽光,她略略惆悵起來。
錢多了不起啊?不過是個喜歡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周蘭溪忙說:“修梵他爸剛辦好轉校手續,壹中不愧是名校,費了很多周折呢!要是早認識陳教授就好了。”
秦舒婭訕訕地。
壹直不發壹言的季修梵突然開口:“我成績壹般,我爸砸了很多錢才把我弄進去,真是,去了也是給他丟臉。”
因著這句話,秦舒婭對季修梵頗有好感:“沒關系,男孩子嘛,總是不用心。以後和我們家海茉壹起研究功課,肯定突飛猛進。”
海茉擡頭看了看季修梵,仿佛有壹朵雲遮住了他臉上的陽光,她略略惆悵起來。
錢多了不起啊?不過是個喜歡炫富的富二代而已。
話題變得幹澀,於是季家母子倆起身告別,走到玄關處,剛巧陳驍城推門進來。周蘭溪微微壹怔,盯了陳驍城片刻。秦舒婭得體地為二人做介紹,當然不忘把陳驍城這個名詞前那些熠熠生輝的前綴壹壹加上。
海茉其實很同情老爸,老媽的虛榮神功真是日益精湛。
對於妻子的炫耀,陳驍城貌似難為情,緩緩地伸出手:“周蘭溪,好多年不見了!”
“是啊,陳老師,人生何處不相逢,妳幾乎沒怎麽變呢。”周蘭溪嫣然壹笑。
“唉,老了、老了,看我女兒都這麽大了。”
兩人握著手停頓了那麽幾秒鐘,隨後才緩緩松開。陳驍城對秦舒婭解釋說:“說起來,她還算是我的學生呢。”
周蘭溪羞赧地笑起來。
這樣的重逢,日後難免成為海茉手裏的小把柄,總是對季修梵不依不饒地說:“妳看,我爸在高中當實習老師的時候,妳媽媽還只是個高二的學生而已,論輩分,妳應該喊我師姑的。”
季修梵總是眉頭壹挑,不屑壹顧地回應:“喲,姑姑輩兒哦!那不是楊過和小龍女嗎?”
4
整個八月,日光明媚。
做很多很多的夢。
不再跟著死胖子李曉磊去放風箏,轉而跟在季修梵身後晃蕩。
因為季修梵他們家那個小區裏有壹個巨大的生態園,為富人們種植的新鮮瓜果,絕無農藥殘留。
跟著季修梵,她可以敞開肚皮吃,就像有壹種仇富心理似的。
季修梵說他爸交了巨額的物業費,不吃白不吃。
然後,在八月的最後壹天,她夢裏那些陽光的碎片開始黯淡、粘連。膩乎乎的,帶著腥鹹的味道。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壹個沼澤,伸出手握住都是滑膩的稀泥與水草。越是努力向上,越是下陷,漸漸被吞沒,只剩頭露在外面,仰著臉,艱難地呼吸。
“陳海茉、陳海茉。”
壹聲接壹聲的呼喚,總算讓她從這個夢裏逃脫出來。
睜開眼,看見天花板上雪亮的陽光,心才落入肚子裏,開始大口呼吸。
她沒做過噩夢,這是第壹次。
“陳海茉,妳還活著嗎?”
樓下的男生真是放肆啊,不過是約好壹起去圖書館而已。
“季修梵,妳這個死和尚。”海茉喃喃地罵了壹句,坐起身,卻被眼前的情景唬住了。
哪裏來的血?床單上,睡衣上,斑斑點點的新鮮血跡觸目驚心,再大的蚊子壓扁了也流不出這麽多血啊?海茉怔忪了片刻,眼裏的光漸漸變亮,臉上的神采漸至飛揚。
終於盼來了!
海茉立刻打開手機,按了兩個數字又停住,第壹次遇見這種事還真是不好意思說出口。想了想,還是發短信比較好。
喜歌呀,我的大姨媽終於跨越千山萬水抵達我身邊了,嘻嘻。
幾個字反反復復地敲了半天,終於按了發送鍵,收信人是曾喜歌。
曾喜歌是海茉的死黨。每個人壹生中都會有那麽壹兩個死黨,無話不說,就像《天氣預報》節目經久不變的開篇語壹樣:分擔風雨,***享彩虹。
海茉常覺幸運,她遇見了喜歌。喜歌與她幾乎是全然不同的壹種人,溫柔、優雅,骨子裏就有壹種公主的氣質,比她見過的任何女生都更像女生。自然也不像她這樣,凡事都是毛毛躁躁,張開嘴就不顧及形象的說笑,更不會像她這樣,和胡騰騰他們那些混小子壹樣稱兄道弟地打打鬧鬧。
很快,曾喜歌的短信過來:海茉啊,妳終於不用擔心自己不是女生了,問候妳的大姨媽,哈哈。
海茉咧開嘴嘿嘿笑。全班的女生幾乎都月事來潮了,唯獨她,毫無動靜。曾喜歌看看海茉扁平的小胸脯,很是擔心地說:“海茉啊,妳不會不是女生吧?我聽說有那樣的人……呃……大約就是中性人。”
曾喜歌雖然是開玩笑,海茉卻當了真,整整大半年壹直提心吊膽地,又不好意思問秦舒婭。
海茉撒腿就往衛生間跑,跑了兩步急忙停下來,喜歌說大姨媽來的時候不能劇烈運動,於是躡手躡腳地走起來。想到以後再上體育課,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師請假,海茉壹陣陣興奮。
但是海茉卻沒有找到衛生棉,她翻了好幾遍,確認秦舒婭儲備的衛生棉已經用光了。
怎麽這麽慘!
門鈴卻響了,季修梵沒好氣地在門外喊海茉。
“陳海茉,妳想曬死我啊!約好了去圖書館,妳忘了嗎?妳這頭懶豬,是不是還沒起床啊!”
“死和尚,閉嘴,不許敲門,不許進來。”海茉慌張地把臥室裏染了血的床單和內衣塞進洗衣機,胡亂折了壹疊衛生紙放進嶄新的內褲裏。
真是別扭。
海茉把門打開壹個小縫,對著季修梵訕笑。季修梵警惕地看著海茉,好歹他們也認識壹個多月了,這女生狡猾得像個小精靈,眼睛壹眨就是壹個鬼主意。而她最近頗喜歡做的事情貌似就是捉弄他。
“和尚。”
聲音有點甜,讓人不寒而栗。
“幫我買點東西唄!”
“買什麽?”
“妳先說幫不幫?”
“那得看是什麽東西。”
嘭——門壹下子被海茉關上了。
真的很難說出口啊。
門外那小子又開始咆哮。海茉壹副大義凜然慷慨就義的模樣,只得在手機上打出了“衛生棉”三個字。
良久都沒有回信。她看看門外,樓梯間空無壹人。
他必定又以為她是在捉弄他吧。
6
九月。
安城的九月已經完全有了秋天的模樣。行道樹開出繁茂細碎的淡黃色花朵。海茉在安城住了很多年,卻總是叫不出那種樹的名字。但她喜歡這樣的早晨,晨光薄涼卻又耀眼,逆著風在這些樹下慢吞吞地騎著單車,那些細碎的小花瓣簌簌地落下來。有時候海茉什麽都不想,只是享受著陽光與風。
這年的九月,身邊忽然多了壹個人。
富二代不是都有專車接送嗎?
很想問壹問,卻沒開口。
確切地說,自從早晨和季修梵在大門口遇見,他們壹句話也沒說。季修梵戴著耳機,單腳著地,倚在單車上,像是故意等她似的。海茉騎著車壹過來,季修梵就率先騎到了她前面。
誰也沒有先開口。
直到進了壹中的大門,季修梵忽然甩下壹句:“我去老師那報道。”
教室換了新的牌子,三年三班。初三真是個可怕的字眼。聽說上壹屆初三的前輩們連寒假都沒得休,更別說什麽月假了。真是,為了中考,壹個個都在拼老命啊。
海茉剛走到門口,已經聽見裏面的嘈雜聲。原班人馬,壹個也不少,班主任依然是不茍言笑的老楊,聽說數學老師換了人,是鼎鼎有名的胡二南。這讓海茉倒吸壹口涼氣,誰不知道二南老師最不講情面,據說曾經當著全班的面訓斥小考不過關的女生,把女生羞得壹個星期沒來上學。
海茉她爸雖然是D大數學系的教授,奈何她卻沒有遺傳到家族的這個優異基因。數學,是海茉的軟肋啊。
“嗨,美妞兒,我想死妳了喲。”海茉進門直奔曾喜歌的座位,這姑娘正捧著嶄新的英語教材背單詞。
“難怪妳大考小考都是第壹名,也太用功了吧。同學啊,人生苦短啊!不能讓咱們這些美少女的青春埋沒在教科書裏啊!”海茉學著老楊的口氣,語重心長地感嘆著。
周圍照例想起壹片掌聲,有人配合著把新發的教材扔到空中。
陳海茉與曾喜歌是老師們津津樂道的兩個名字,這兩個女孩子的成績總是並駕齊驅。海茉思維活躍,功課做起來很輕松,甚至丟分的原因往往是因為毛躁。而喜歌則是真的用力,仿佛心裏卯著勁,要做到最好。
從小到大,壹直都是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不是嗎?自己的人生仿佛壹直在PK,她只想比任何人都好。她也會覺得累,卻停不住腳。只記得小時候每次拿了全班第壹名,媽媽都會高興地擁抱她。
她只是想要壹個擁抱而已。
初壹,遇見陳海茉。第壹名的神話開始破滅。她蓄滿了力量,卻打不敗海茉。盡管偶爾得勝,心裏也知道,海茉是真的聰明。最重要的是,海茉是真的快樂。她羨慕海茉,甚至是願意靠近她,去感受她的快樂。
“隨便翻翻而已啦。”曾喜歌隨手合上書,從課桌裏掏出壹個盒子遞給海茉:“和我媽去旅遊時給妳買的。”
是壹件陶制品。海茉從小就野,盡管秦舒婭壹再想把她培養成擅長琴棋書畫的淑女,奈何她沒有那個耐性,倒是對和泥巴這樣的遊戲感興趣,大壹點就跟著D大雕塑系的壹個老師學做陶。
“真羨慕妳有個那麽好的媽。”海茉抱著禮物眉開眼笑。
曾喜歌瞥見海茉校衫裏的白色背心帶子,微微壹笑,小聲道:“放了學我陪妳去買胸衣吧,我們海茉現在開始是大人啦。”
海茉臉上泛起紅暈,卻忙不叠地點頭。傻笑了好壹陣,才巴巴地說出口:“喜歌呀,我覺得妳比我媽對我都好。”
這種事該是媽媽為女兒做的吧?
海茉很久以前就渴望那樣壹件胸衣,有白色的蕾絲邊,包裹少女的秘密。可是秦舒婭從來沒有發覺海茉的心思,大概在她心裏,海茉還只是小孩子,像泥土裏的種子,尚未開始生長。
人生有個死黨是多麽重要的事。
海茉把頭放在喜歌的肩膀上蹭來蹭去,像只小哈巴狗似的。喜歌被她弄得好癢,咯咯笑。
曾喜歌的同桌胡騰騰看不過眼:“陳海茉,妳和曾喜歌有斷袖之癖嗎?”
陳海茉故意要惡心胡騰騰,反倒加大音量:“喜歌啊,我好愛妳哦。”
真讓人頭皮發麻。
8
難怪人說秋天的太陽是秋老虎。真熱。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大家人困馬乏地奔向學校門口的炒冰攤。
“胡騰騰,幫忙買兩份炒冰,多加葡萄幹和藍莓。”海茉眼尖,壹把抓住胡騰騰的衣角,老板正在做他點的炒冰。
身後壹陣噓聲。
喜歌臉紅,對海茉說道:“算了,我們去對面的冷飲店買冰粥吧。”
“怕什麽,我們又沒插隊。誰有意見站出來,這是我同學請我吃的好不好。”海茉扯著嗓子在人群裏吆喝著,壹臉的小無賴,帶著些許刁鉆古怪的神情。
“陳海茉,就當妳小,我們不和妳壹般見識。”有鄰班的女生認出她,揶揄道。
“呵呵,多謝您大人有大量。”海茉笑了兩聲,拖過喜歌去人群外等著。
天生樂天的女孩子,似乎從來不容易被激怒。
胡騰騰總算排除萬難地抱著三個炒冰擠出來,對海茉說道:“大姐,以後這樣丟臉的事別找我了。”
“行,明天不找妳買炒冰,明天妳早點去食堂排隊,幫我打壹份宮保雞丁。”
“陳海茉,妳臉皮真厚!”胡騰騰咆哮起來。
“壹般壹般,也就壹塊磚那麽厚。”她笑著吃了壹大口炒冰,“唔,壹夏天沒吃到小老板的炒冰了,真想念這味道啊。”
正說著,壹只手忽然伸過來,奪走了她手裏的炒冰。
季修梵氣定神閑地拿起陳海茉用過的勺子,兀自吃了起來。
“妳幹什麽?”她終於發威。
“妳的身體應該不能吃涼的。”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比炒冰還冷。
曾喜歌訝異地看了看海茉,他竟然知道她大姨媽……
海茉瞬間反應過來,整個人都石化了。可惡的季修梵,幹嗎那麽吸引眼圈,炒冰店的女生們幾乎都聽見了他的話。
只有胡騰騰不明所以,壹邊吃壹邊關心地問:“陳海茉,妳身體不舒服嗎?”
海茉幾乎是欲蓋彌彰地辯解起來:“當……當然,我拉肚子。”
人群裏又是壹陣小小的驚呼。
她拉肚子這種事,季修梵居然也知道。看著胡騰騰若有所思的眼神,海茉壹把扯過季修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對眾人道:“其實,論輩分,我是她遠房的姑姑。”
季修梵的臉霎時紅了,又羞又惱。
哦……眾人了悟。
“這種東西能吃嗎?”季修梵只吃了壹口,便難以忍耐地把炒冰扔進垃圾桶。隨後面無表情地把耳機塞進耳朵裏,跨上單車,對海茉說:“回家吧,姑姑。”
他叫得那樣自然,就像真的似的。
真會演戲啊!面不改色!海茉恨恨地瞪了壹眼季修梵,好吧,反正當姑姑也不吃虧,回頭好好教訓這個死和尚。
“喜歌,我先走了。”她對喜歌揮揮手,壹臉無奈。
喜歌恬淡地壹笑,又看了看季修梵:“季修梵,明天見。”
“明天見。”
他竟然回應她!
海茉想著明天壹定要和喜歌解釋清楚,這個連兩塊錢壹碗的炒冰都嫌棄的富二代和自己絕對沒有壹丁點關系。
9
依然很熱。
前面的男生故意放慢了車速。
沒有壹絲風。
海茉快蹬了兩下,“啊”地叫出聲。
“姑姑,誰踩到妳尾巴了?”季修梵摘下壹只耳機,戲謔地看著他。
真是刻薄。真會偽裝。誰看得出來這樣壹個家夥在學校竟顯得那樣溫文爾雅。
她只是突然想起和喜歌約好去買胸衣。被季修梵這樣壹攪合,她錯過了擁有人生中第壹件胸衣的機會。
“都怪妳!”
看著她壹臉斥責的模樣,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那小樣子真可愛,不是嗎?沒來由地,打從第壹天遇見,就那麽喜歡看她臉上不停變換的表情。甚至為此,故意找茬去惹惱她。
季修梵十五年寂寞的人生裏,總算多了壹件有趣的事。像貓和老鼠的遊戲壹樣,樂趣多多。
“和尚,妳笑什麽?”
季修梵莫名其妙的笑容,令海茉毛骨悚然。
“那個,和尚,妳和喜歌以前就認識麽?”
“嗯。”
“多說幾個字會死啊!”
“數學競賽的時候。”
“去年?喜歌好厲害,全市的數學競賽,她拿了第二名,和第壹名只有壹分之差啊!喜歌回來哭了大半天,她說今年壹定要拿第壹名。”
“曾喜歌是我見過邏輯思維最強的女生。”真難得,他也會誇獎人。
“當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語氣裏滿是驕傲。
“妳們在壹起倒是很互補。”
海茉白他壹眼。
“可是妳竟然也會參加數學競賽?妳有拿名次嗎?”
男生大咧咧地笑起來,伸手把海茉的壹頭短發揉成雞窩狀,又飛快地把書包甩進海茉的車筐。隨後,加快車速。待海茉回過神,那個人已經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有聲音回蕩在風裏:“我去打球,把書包送回我家,謝啦。”10
季家偌大的房子裏通常只有周蘭溪壹個人在。標準的全職主婦,廚房裏小火煲著豬骨湯,給花廳的植物澆過水,人悠閑地坐在涼傘下翻著書。
真是優雅的女人,完全不同於秦舒婭,應該從來都不會大聲兇季修梵吧。
海茉把書包交給周蘭溪,禮貌地和周蘭溪道別。
“要不要進來坐壹會兒?我剛烤了起酥面包。聽修梵說,妳很愛吃這壹款。”
“季修梵真是……”海茉窘得很,上次陪季修梵回家取圖書證,周蘭溪不在家,修梵拿了起酥面包給她吃,太好吃了,她壹口氣都給吃光了。
“季修梵真是大嘴巴!”周蘭溪接過海茉的話,對海茉眨眨眼。
她笑起來,真是,簡直是少女狀的媽媽。季修梵怎麽這麽好命,老爸多金也就算了,老媽還這麽可愛無敵。
忽然就覺得很親切。
鋪滿陽光的家,彌漫著濃濃香氣的家,有蔥蘢花草的家,有少女氣息的媽媽。這樣的家,是季修梵的。幸福的小孩。
於是留了下來。
吃了起酥面包,彈了會兒鋼琴,參觀了季修梵的臥室,翻看了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壹下午的時光,美妙異常。和周蘭溪說很多很多的話,包括不曾對自己老媽說過的話,也從肚子裏掏了出來。
笑得嘴角都要麻了。
海茉在書架前流連的時候,意外地看到署名陳驍城的幾本專業書,不覺微楞。
“哦,妳爸的書,我全部都有收藏哦!”周蘭溪抽出其中壹本。
“他的書太專業了吧?蘭姨妳大學讀的是數學系?”
“完全看不懂,我對數學深惡痛絕。”周蘭溪聳聳肩,“那時候大概是十七歲吧,讀了很多瓊瑤的言情小說,然後喜歡上了來實習的數學老師。”
“我爸嗎?”
“呵呵。”周蘭溪掃了壹眼作者簡介,又把書放了回去。
“然後呢?”
“然後陳老師就變成了妳爸,我也成了季修梵他媽媽。”周蘭溪調皮地眨眨眼。
“還以為會有壹段美麗的故事呢!”海茉竟然有點失望。
“海茉,這是我的秘密,不許告訴季修梵那小子。”
“當然。”
兩人擊掌,像閨蜜壹樣貼心。
在洗手間照鏡子的時候,也會瞬間生出內疚感,和別人的媽媽這樣交心,對秦舒婭是不是壹種背叛呢?海茉嘟嘟嘴,安慰自己,假如老媽有周蘭溪壹半的溫柔與耐心,她壹定也會和她說心事的。
不是背叛,只是多了壹個忘年交而已。
海茉對鏡子裏的自己點點頭,懂得自我安慰的人,總是更容易快樂起來。正想著,卻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門而進。
季修梵這家夥,滿身的汗味,正低著頭把運動衫從頭上扯下來。壹擡頭,看見海茉,嚇了壹大跳,下意識地雙手護住自己裸露的胸部。
“妳怎麽在我家?”
“又沒有什麽貨,擋什麽擋。”她輕蔑地瞥了他壹眼,幹笑兩聲,擦著他的身體走了出去。
閃到門外,這才抓狂地撓撓頭,囧死了,天知道他怎麽突然闖進去。
少年的身體已經不再單薄如男童,大約是經常運動的關系,小塊的肌肉已經成型。
胸部和我差不多大呢!真惡心。海茉回想季修梵剛剛的樣子,臉頰熱起來。
“海茉,妳的電話在響。”周蘭溪從廚房裏探出頭來。
“秦醫生又要咆哮了。”海茉看著不停閃爍的秦舒婭的名字,仿佛預感到暴風雨來臨。
果不其然。
“陳海茉,放學不回家,妳又去哪晃蕩了?”
“我在季修梵家,蘭姨說……”
話沒說完,秦舒婭已提高音調打斷她:“兩分鐘之內,回家。”
本來是打算吃了晚飯再走的,周蘭溪已經熱情地邀請過她。滿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真是有誘惑力。現在只有咽咽口水的份兒了。
兩分鐘自然跑不回家。
烏雲密布。海茉太熟悉秦舒婭臉上的這種天氣了。
“妳呀,越來越野了!女孩子家家,隨隨便便就跑別人家裏算怎麽回事?”秦舒婭陰著壹張臉,把飯菜端上桌。
陳驍城早就回來了,正坐在桌邊看報紙。看見女兒求助的眼神,咳了兩聲,對妻子說道:“別說了,快吃吧,回頭我還要給海茉看看初三數學的要點呢。”
壹句話就奏效。秦舒婭給海茉舀了碗湯,終於放低了聲調:“初三了,得好好學了,數學教授的女兒學不好數學,說出去多讓人笑話。”秦舒雅頓了頓,“別總往有錢人家跑,別人會說妳貪慕虛榮。”
“蘭姨人很好,我們挺談得來的。”
“嗯,周蘭溪的性情不錯,多和她接觸接觸,妳也能學得穩當壹點。”陳驍城插言。
秦舒婭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壹放,嗔怪地看了陳驍城壹樣。壹個人教訓孩子的時候,另壹個人卻跟著唱反調,這樣能教好孩子嗎?
海茉悶頭吃飯,心裏卻忽然想,假如當年周蘭溪真的和陳驍城有故事,那麽她會不會變成周蘭溪的女兒呢?想想,倒是挺幸福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