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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 《空中小姐》內容是什麽?

《空中小姐》是王朔處女中篇小說,發表於1984年第2期《當代》,曾改編為電視劇。

《空中小姐》-王朔

空中小姐

我認識王眉的時候,她十三歲,我二十歲。那時我正在海軍服役,是壹條掃雷艦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個來姥姥家度假的中學生。那年初夏,我們載著海軍學校的學員沿漫長海岸線進行了壹次遠航。到達北方那個著名良港兼避暑勝地,在港外和壹條從南方駛來滿載度假者的白色客輪並行了壹段時間。進港時我艦超越了客輪,很接近地擦舷而過。興奮的旅遊者們紛紛從客艙出來,擠滿邊舷,向我們揮手呼喊,我們也向他們揮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遠鏡細看那些無憂無慮、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壹個穿猩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出現在我的視野。她最熱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吸引住我的視線,直到客輪遠遠拋在後面。

這個女孩子給我留下的印象這樣鮮明,以致第二天她尋尋覓覓出現在碼頭,我壹眼便認出了她。我當時正背著手槍站武裝更。她壹邊沿靠著壹排排軍艦的碼頭走來,壹邊駐足入迷的仰視在桅尖飛翔的海鷗。當她開始細細打量我們軍艦,並由於看到白色的舷號而高興地叫起來時——她看見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見了這條軍艦。”女孩歪著頭驕傲地說。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妳怎麽知道?”

“我看見妳了,在望遠鏡裏。”

女孩興奮得眼睛閃著異彩,滿臉紅暈。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頭秘密:

她做夢都想當壹名解放軍戰士。

“為什麽呢?”

“戴上紅領章紅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純樸的理想深深感動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日子。女孩天天來碼頭上玩,船長破例批準她上艦。水兵都喜歡她,領她參觀我們引以為自豪的軍艦,我讓她坐進我的三七炮位裏,給她扣上我那沈重的鋼盔,告訴她,炮管子雖然不粗,但連續發射起來,火力相當猛烈。我們海軍幾次著名的海戰,都是以三七炮為主力幹的,出過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妳碰上敵人,妳也會成為戰鬥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邏輯是簡單的,十分有理的。

壹天傍晚,女孩在我們艦吃過飯,回家經過堤上公路。忽然海風大作,波濤洶湧,呼嘯的海浪越過防波堤,漫上了公路,壹時,沿堤公路數百米水流如註,泛著泡沫。這在海港是常見得,女孩卻被兇暴的波浪嚇壞了,不敢趟水而行。我們在船上遠遠看到她孤單單、戰兢兢的身影,艦長對我說:“嗨,妳去幫幫她。”我跑到堤上,壹邊沖入水裏,壹邊大聲喊:“緊跟我!”女孩笑逐顏開,摹仿著我無畏的姿勢,勇敢的踩進水中。我們在水勢洶湧的公路上迅跑著。當踏上幹燥的路面時,女孩象對待神人般崇拜地看著我。我那時的確也有些氣度不凡:藍白色的披肩整個被風兜起,襯著堪稱英武的臉,海鷗圍著我上下飛旋。恐怕那形象真有點叫人終身難忘呢……

後來,暑假結束了,女孩哽咽著回了南方。不久寄來充滿孩子式懷念的信。我給她回了信,鼓勵她好好學習,做好準備,將來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中來。我們的通信曾經給了她很大的快樂。她告訴我說,因為有個水兵叔叔給她寫信,她在班裏還很受羨慕哩。

五年過去了,我們再沒見面。我們沒日沒夜地在海洋中遊弋、巡邏、護航。有壹年,我們曾駛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壹點見上面。風雲突變,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我們奉命改變航向,加入壹支在海上緊急編組的特混艦隊,開往北部灣,以威遏越南的艦隊。那也是我八年動蕩的海上生活行將結束時閃耀的最後壹道光輝。我本來期待建立功勛,可是我們沒撈到仗打。回到基地,我們艦近了塢。不久,壹批受過充分現代化訓練的海校畢業生接替了那些從水兵爬上來的、年歲偏大的軍官們的職務。我們這些老兵也被壹批批更年輕、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復員了。

回到北京家裏,脫下緊身束腰的軍裝,換上松弛的老百姓的衣服,我幾乎手足無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異的城市建設,愈發熙攘的車輛人群,我感到壹種生活正在向前沖去的頭昏目眩。我去看了幾個同學,他們有的正在念大學,有的已成為工作單位的骨幹,曾經和我要過好的壹個女同學已成了別人的妻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有著自己正確的生活軌道,並都在努力地向前,堅定不移而且樂觀。當年我們是作為最優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隊的,如今卻成了生活的遲到者,二十五歲重又象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費力地邁向社會的大門。在部隊學到的知識、技能,積蓄的經驗,壹時派不上用場。我到“安置辦公室”看了看國家提供的工作:工廠熟練工人,商店營業員,公***汽車售票員。我們這些各兵種下來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職業面前感到無所適從。壹些人實在難以適應自己突變的身分,便去招募武裝警察的報名處領了登記表。我的幾個戰友也幹了武警,他們勸我也去,我沒答應。幹不動了怎麽辦?難道再重新開始嗎?我要選擇好壹個終身職業,不再更換。我這個人很難適應新的環境,壹向很難。我過於傾註於第壹個占據我心靈的事業,壹旦失去,簡直就如同壹只折了翅膀的鳥兒,從高處、從自由自在的境地墜下來。

我很傍徨,很茫然,沒人可以商量。父母很關心我,我卻不能象小時候那樣依偎著向他們傾訴,靠他們稱腰。他們沒變,是我不願意。我雖然外貌沒大變,可八年的風吹浪打,已經使我有了壹副男子漢的硬心腸,得是個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漢。我實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閑居日子,就用復員時部隊給的壹筆錢去各地周遊。我到處登山臨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憊不堪,囊中羞澀,嘗夠了孤獨的滋味。

王眉就在這個城市的錦雲民用機場。她最後壹封信告訴我,她高中畢業,當了空中小姐。

我沒認出她,她壹直走到我身邊我也沒認出來。

我在候機室往乘務隊打電話,她的同事告訴我,她飛去北京,下午三點回來。並問我是她爸爸還是她姐夫,我說都不是。放下電話,我在二樓撿了個視界開闊的座位,壹邊吸煙,壹邊看樓下候機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墻外面停機坪上滑動、起降的飛機;看那些銀光閃閃的飛機,象壹柄柄有利的投槍,直刺蔚藍色的、壹碧如洗的天空。候機樓高大敞亮,窗外陽光燦爛。當壹位體態輕盈的空中小姐穿過川流的人群,帶著晴朗的高空氣息向我走來時,盡管我定睛凝視,除了只看到道道陽光在她美麗的臉上流溢;看到她通體耀眼的天藍色制服——我幾乎什麽也沒看到。

“妳不認識我了?”

“我真的不認識了,但我知道是妳。”

“那我是變醜,還是變美了?”

“別逼著我誇妳。”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視著她,她也緊盯著我。

“我沒能象妳所希望的那樣,當海軍。”

“沒什麽。”我說,“妳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遠遠壹眼就認出妳的臉,可我還是猶豫了壹下。我怎麽也想象不出妳不穿水兵服是什麽樣?是個這個樣!”

“我也想象不出,所以常照鏡子。”

“走吧。”

“幹嗎?”

“我給妳安頓個地方,然後……去找妳。”

“好好聊聊?”

“嗯,這地方太吵,太顯眼。”

“妳是說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的地方?”

“嗯。”

我們雙雙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詳她。

“幹嗎老看我?”

“我在想,有沒有搞錯。”

真的,真叫人難以置信,她長大了,而我沒長老。

王眉把我領到招待所,給我吃給我喝,還洗了個舒暢的熱水澡。晚餐我吃掉壹大盤子燒肉芥藍菜,然後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兒才罷手。我感到自己象個少爺。

“跟妳說,我真想吃成個大胖子。”

飯後說是好好聊聊,實際上是名副其實的胡扯。王眉帶了她的壹個名叫張欣的女伴,光笑不說話,頻頻偷偷瞧我。她們倆勾肩搭背坐在我對面,不時會意相互壹笑。我搞不清王眉什麽動機,掩人耳目還是不忍拋下好朋友壹個人在宿舍?或是……

她問起我們艦其他人的情況,真真掃了我的興。我告訴她,都復員了。我不想談過去,窮途末路的人才對過去戀戀不已。可不談過去就沒的說。她們告辭,美其名曰讓我早點休息。我壹怒之下決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壹個人轉回來,告訴我壹句話,當著張欣的面沒好意思說。

“我那年到妳們艦上玩的時候,有個最大願望妳猜是什麽?”

“變成男孩。”

“還當我的女孩,但和妳長的壹樣大。”

“這辦不到。”我笑著說,“妳長我也長。”

“不對,妳長不了個兒啦。”

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我始終撈不到機會和王眉個別談壹會兒。白天她飛往祖國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國佬和神態莊重的同胞們送來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這兒帶人,有時壹兩個,有時三五個。我曾問過她,是不是這壹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說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說她的同事都是很可愛的女孩,我願意認識她們,可是,難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個別談談嗎?也可能是成心裝糊塗。她看來是有點內疚,每次來都帶很多各地時鮮的水果:海南的菠蘿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連的蘋果。吃歸吃,我照舊心懷不滿,難道事情顛倒了個兒,我成了小孩?我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象野地孤魂壹樣在這個急遽繁榮的城市亂遛。有壹次乘車轉了向,差點兒到了郊區的海軍碼頭,我抹頭就慌慌張張往回跑。我再不願意看到那些漆著藍顏色的軍艦,我會像個二傻子,穿著老百姓的衣服瞪著眼睛瞧起來沒完,讓那些剛穿上軍裝的小年輕兒笑話。

臺風出其不意地登了陸,拔樹倒屋,機場禁航。王眉來了,我精神為之壹振——她是壹個人。穿著果綠色連衣裙,幹凈、涼爽。

什麽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說話。格林先生用紙條告訴格林太太早晨六點叫他,而他醒來已是八點,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寫在了紙上。羅伯特先生有壹花園玫瑰。當壹個小淘氣要用壹先令壹大把賣給他玫瑰時,他不肯買,說他有的是。小淘氣說:“不,妳沒有,妳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議說我根本聽不懂洋文,王眉說她用漢語復述,結果把這種費話的時間又延長了壹倍。我只好反過來給她講幾個水兵中流傳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覺著說得沒精打采。

“妳別生我的氣。”王眉說,“我心裏矛盾著呢。”

她告訴我,我才明白,原來她在“瀏覽”我。她不在乎家裏有什麽看法,就是怕朋友們有所非議,偏偏她的好朋友們意見又不壹致,可以說壁壘分明哩。那天張欣走後和她有壹段對話:

“我很滿意。”

“妳很滿意?”王眉大吃壹驚。

“我是說,我作為妳的朋友很滿意。”

而另壹個和我聊得很熱鬧的劉為為卻壹口咬定:

“他將來會甩了妳。”

我不知道她憑什麽如此斷言。好象也沒對她流露什麽,只是當我說起當武警容易些,她問我是否會武,我隨口說了句會“六”。

王眉走後,我驀地覺得自己不象話。我又不是怡紅公子那號情種,連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還演成佳話,簡直是對我國婚姻法有關條款的嘲諷。從明天起,我還是恢復本來面目,做個受人尊重、稍帶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無論如何做不成嘍)。

第二天,持續大雷雨。王眉又來了,又是壹個人,鬢上沾著雨珠,筆直的小腿濕漉漉。我端著的那副正人君子樣兒壹下瓦解。時光不會倒流,我們的關系也不會倒退。而且,天哪!我應該看出來,什麽也阻止不了它迅猛發展。

“我跟妳說,妳甭暗示意會。妳要不明明白白說出來,白紙黑字寫出來,我決不動心。”

後來,這事還成了懸案。我壹提這事,阿眉便大度地說:“就算我追妳還不成。”言下其實是我追她,還覺悟很低,楞不承認。我往往只好嘟噥著說:“反正我當時就是被糖彈打中的感覺。”總而言之,那壹下子間的事情是說不清了,沒什麽道理可講。

“妳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什麽?”

“臨死前,最後壹眼看到的是妳。”

“小傻瓜,那時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樣子。那時,也許妳想看的是孩子。”

“不會的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