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觀念下的理想男人應該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賈寶玉是被其所屬家庭寄予厚望的壹個人物,賈政等人對寶玉的期望,自然是“深精舉業”,平步青雲,光宗耀祖。然而,賈寶玉壹生鄙棄功名利祿,最恨所謂“仕途經濟”。這種“不思進取”,是與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對男人的要求背道而馳的。在賈寶玉那裏,與功名相對的,是“風月詩酒”,他沈浸其中而自得其樂。
第五回寫寶玉跟著秦氏找午睡之處,先進上房,見掛著壹幅畫和壹副對聯,畫為《燃藜圖》,畫的是劉向勤學苦讀,而對聯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對功名厭惡到這種地步。誰若勸他走經濟之途,他就斥之為“混帳話”,亦可見其性情。
2, 賈寶玉顛覆了“男人遠離女性”的性別角色要求
在傳統社會性別角色的規範中,男孩子從小便被教育他們是不同於女孩子的,他們應該與女性保持距離。壹個“成熟”的男人如果整天和女性混在壹起,會被認為“沒出息”,沈湎於兒女情長。
賈寶玉毫不理睬這壹切,他整日與女孩兒廝混,這實際上是他生活的最主要內容。用史湘雲的話說,便是:“妳成年家只在我們群裏”。而襲人也在三十四回中說:“他偏又好在我們隊裏鬧”。賈母因此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男人本應有男人的事情去做,什麽事情呢,自然是求取功名。但賈寶玉卻偏對女孩子們做的事情感興趣。這或許出於他的性別平等意識。
傳統男性社會性別角色中的重要組成之壹,便是男性霸權主義,是高高淩駕於女人之上
的那份“權威”。在賈寶玉生活的時代,男人是社會的主宰,女人是奴仆,是被輕視與奴役的。
寶玉具有男人解放主義所要求的對女人的尊重,他曾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於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沫而已。”他甚至認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世界如鮑魚之市,女人世界則若芝蘭之室。
他與女性交往的平等觀,以及對女性的愛護,通過許多細節表現出來。第二十壹回,寶玉用湘雲洗過臉的水洗臉,這絕對是傳統的“大男人”形象所不容的。對於社會地位低下的女性,寶玉同樣沒有身為男性或“主子”便高人壹等的概念,如晴雯愛吃豆腐皮的包子,他便特意給她留出來,還在天冷時為晴雯捂手;又如第二十回中,寶玉替麝月篦頭;再如芳兒梳頭,寶玉“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這些細節都可見到他關愛女性的細膩之處。
3, 賈寶玉挑戰了“男人陽剛”的角色定位
中國傳統的社會性別角色對男女差異有著明確的規定,男人的“陽剛”對應女人的“陰
柔”。為了塑造這壹不同的性別形象,男性和女性在幼年的遊戲內容上便有區別,而賈寶玉卻要打破這區別。第六十二回,香菱等人鬥草,“可巧寶玉見他們鬥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這種女孩兒們的遊戲,榮寧二府中,恐怕也只有寶玉這壹個男性會熱衷參與。
愛美壹向是女人的專利,男人愛美會被看作“女孩兒氣”,受到輕蔑。但賈寶玉卻喜歡戴精美的繡袋,穿漂亮的衣服。且看第三回中賈寶玉第壹次出場的外貌描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活脫脫壹個陰柔的樣版。至於喜歡吃女孩子的胭脂,更是將這份陰柔演繹到了極至。
那壹段“寶玉葬花”更是“女性味兒”十足,也可以說是“兼性”十足:寶玉“將方才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壹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些菱和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這舉動,整個壹個林黛玉葬花的翻版。
賈寶玉被公認為多情公子,而這多情,也恰是男人的陽剛形象所不容的,是賈寶玉對傳統男人性別角色的另壹背叛之處。至於說到賈寶玉的愛哭,因為最能體現男人解放的兼性理念,容後專述。
4,賈寶玉不理睬“男人老成持重”的性別塑造
直到今天,“老成持重”、“成熟穩健”的男人仍是社會性別角色要求下的“理想男人”,
而寶玉“謗僧毀道”,用襲人的話講,就是“說話不顧禁忌”,這種性情的自由隨意,不受約束,同樣是男人解放主義者心目中的理想。
5,寶玉反叛了男性友誼的“君子之交”
在傳統社會性別角色下,男人間深刻的友誼受到抑制。儒家文化講究“君子之交淡如水”。
以男人解放理念來考察,這種對男性間親密情誼的回避根源在於男人的陽剛形象,男人被認為應該是堅強無比的,是可以獨自承擔壹切重軛的。而溫情脈脈、甜甜蜜蜜、親密無間的交往,會使男人顯得太“多情”,有損男人的“硬漢”形象,因此像女性之間那樣的親昵友情在男人世界是被禁止的。此外,男人間的距離還導源於“同性戀恐懼癥”,即擔心男性間交往過密會被別人認為是同性戀伴侶。
男人解放主義者認為,“同性戀恐懼”阻礙了男性的團結與友誼,因此是要破除的。正如女性主義者主張女人間建立深厚的“姐妹情誼”壹樣,男人解放主義者也主張男人間建立同樣深厚的“兄弟情誼”。
而賈寶玉從來便沒有想要扮演“硬漢”,他對這壹男性理想形象進行了顛覆,同時也顛覆了同性戀恐懼。
寶玉與秦鐘的“兄弟情誼”可謂深厚,元春受晉封時,“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壹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為什麽不介意呢,因為秦鐘的父親病故,而秦鐘亦病危。他與蔣玉菡、柳湘蓮等人有密切關系,突出了他與同性的情誼。
事實上,男人解放主義者所提出的“同性戀恐懼”效應在《紅樓夢》中已有表現,如第七回寫寶玉與秦鐘相互敬慕,便“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
實際上,賈寶玉與同性的關系還僅僅停留在友誼層次,而不是同性戀。因此,與薛蟠
“動了龍陽之興”自是不同,甚至與秦鐘和香憐的“擠眉弄眼,遞暗號兒”也完全不符,更與賈璉“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迥異。縱觀《紅樓夢》全書,雖然多處描寫同性間的性愛,即使第十五回裏那些暗示性極強的語句,似也僅具有暗示同性間性遊戲的層分,而非真正的同性戀關系。
賈寶玉的哭與兼性氣質
《紅樓夢》全書中,除去林黛玉,眼淚最多的便是賈寶玉了。林黛玉的哭,人們可以從女性的陰柔壹面來理解,而對於賈寶玉的哭,則會因為不符合男性社會性別角色的要求,而受到哂落。《紅樓夢》寫柳湘蓮出家,薛蟠去找,沒有找到,回來說:“不怕妳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壹場呢。”可見男人哭泣確實是件讓人“笑話”的事。
傳統社會理想的男性是剛強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是社會對我們要求的最直接體現。男性解放主義質疑了這壹性別角色的定位,他們說:哭泣是生理的自然反映,是自我療救的過程。男人的神經系統與女人是壹樣的,為什麽當我們感到悲傷的時候不能哭泣?男人有淚也可以流出來。
在前80回中,明確寫及寶玉的哭,達19次,而且均有所渲染,這在全書男性中絕無僅有。寶玉的好哭,在周圍許多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鳳姐稱之為“婆婆媽媽”。但如果我們細細研究他為何而哭,便會發現其規律是十分明顯的。
賈寶玉的第壹次哭,是在第三回中,因聽說林黛玉也沒有玉,便“登時發作起癡病來,摘下那玉,就狠狠摔去……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麽壹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說到底,這還是因為女孩子們而哭,因為林黛玉而哭,因為自己同這些“水做的人”不壹樣,而心生不滿才哭。
第二次哭在第十壹回,聽秦氏講自己“未必熬的過年去呢”時,“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鳳姐說:“寶兄弟,妳忒婆婆媽媽的了。”
第三次哭,則是“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已。”因死亡而哭泣,在情理之中,全書明確寫出寶玉因此而哭的,只有兩次,即為秦可卿和秦鐘,而前者屬於寶玉眼中冰清玉潔的女性,後者則是他的密友。再壹次與死有關的哭,便是夢到晴雯死,哭醒過來。而到了屬於“臭男人”行列的賈敬之死,眾人痛哭不已,卻未提寶玉,到送殯那天,“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可見又少了壹次為“正理”而哭的機會。
僅此我們便可以看出,寶玉之哭,多為女性而哭,多為某些不值得哭的事情而哭。當然,這其中使他落淚最多的,還是林黛玉:
第二十二回,因黛玉使小性子,情動而哭泣。
第二十八回,又因黛玉“不覺滴下眼淚來”。
第二十九回,再因黛玉而哭;同壹回中,因聽了“不是冤家不聚頭”,二人又分別“潸然淚下”。
第三十回,“寶玉心裏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壹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
第五十七回中,紫鵑唬寶玉說,黛玉要回江南林家,寶玉“如頭頂上響了壹個焦雷壹般”,“呆呆的,壹頭熱汗,滿臉紫脹”,卻哭不出來,只是發呆。回到房中,“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直到“見了紫鵑,方噯呀壹聲,哭出來了。”這是壹場好哭,又哭又鬧,夜裏睡去,也時常“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
第六十四回,寶玉去看林黛玉,見臉上有淚痕,感多病之黛玉,念自己之感情,又擔心自己說話造次,“早已滾下淚來”。
如果說因心中暗戀的黛玉而落淚亦可理解的話,那麽到了第四十三回,進水仙庵,看到泥像,感覺“翩若驚鴻”,“不覺滴下淚來”。這為泥塑而哭,只有壹種解釋,寶玉真將那“翩若驚鴻”的泥塑看成了洛神,而且是壹位妙齡女性,才會這樣落淚。
第十九回,襲人唬寶玉說自己要走,“寶玉淚痕滿面”。
第四十四回,感念平兒命運,“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先是擔心紫鵑身冷,“伸手向他身上摸了壹摸”,而紫鵑正告他“別動手動腳的。壹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寶玉)壹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壹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
第五十八回,為了杏樹落空枝和岫煙擇了夫婿,也是“只管對杏流淚嘆息”。
到尤二姐死,“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了壹場”。
王夫人趕走晴雯、芳官等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
去看晴雯,晴雯病在床上,“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
薛蟠娶妻,寶玉卻在為香菱“耽心慮後”,反惹香菱冷言相待,“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
綜上所述,寶玉只為女兒才哭,又時常為自己與女孩子們間的距離而哭。他的哭泣不是軟弱,比如第九回學堂裏打成壹團的時候,他不僅不哭,而且極有“陽剛”之氣呢。因此,哭泣在這裏成為曹雪芹塑造賈寶玉性格的壹個重要手段。
我們還需要註意到的是,曹雪芹所寫的寶玉的哭,多是“滾下淚來”、“滴下淚來”、“流淚嘆息”這種很陰柔的哭的方式,這與賈寶玉的整體形象是相符的,體現了他作為“兼性”形象的特質。
在續書中,高鶚明顯意識到了曹雪芹對“哭”的運用,因此在這40回中也寫了19次寶玉的哭,與前80回的總數相等。其中,既有得曹翁真諦處,也有壹些過分誇張的敗筆。得真諦處是,所哭亦多為女性而哭,使得幾乎哭遍了金陵十二釵;而敗筆之處,在於高鶚寫的哭,多是“放聲大哭”、“哭得死去活來”、“號陶大哭”等等,過於簡單,使寶玉的人物形象在壹定程度上受到損害。
我們可以看到,哭林黛玉仍是重要主題,但顯然哭得沒有“水平”了。得知林黛玉已死,本可以是壹場寫得更為精彩的哭戲,但高鶚是這樣寫的:“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大哭之後,便是“長哭”,壹句“寶玉終是心酸落淚”,說明哭得長久。而到瀟灑館看林黛玉館木時,“寶玉已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幹”。這很重要的哭,雖然哭得很傷心了,但與第五十七回曹雪芹所寫的那次同樣因黛玉而哭相比,文學技巧上明顯遜色得多。此後,又幾次寫他為黛玉而大哭、慟哭。
高鶚也寫了寶玉為其他女性所哭。
第八十壹回中,為了迎春受苦而“放聲大哭”;在第壹百回,寶玉聽襲人和寶釵談論探春出嫁之事,又“哭倒在炕上”;第壹百零六回,寶玉見寶釵“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見他悲哀欲絕,心裏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
這些“大哭”,讓人看著總覺過於單薄,缺少了那種“滴下淚來”的兼性氣質,也有損於人物的復雜性格。
到了第壹百零七回中,“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這是壹處敗筆,因為曹雪芹心目中的寶玉,絕不是隨別人哭而哭的人,而是哭別人之所不哭的人……
寶玉的好哭,與“理想男人”形象是極為相左的,而體現出傳統女性角色的氣質。但正是因為這總***38次哭,刻劃出了壹個賈寶玉背棄傳統性別角色的重要壹面,又與他女孩子壹般的性情,與他喜歡同女孩子為伴相符合。
賈寶玉周圍人士對男人解放傾向的態度
當男人解放作為壹種理論提出的今天,在全世界仍有很多的反對者。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對人奴役之深正在於,它已完成觀念內化,成為我們觀念世界的壹部分,我們受其奴役而又覺察不到,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於是,許多持舊性別觀的女性,便會覺得解放的男人不符合她們理想中的“好男人”形象。
賈寶玉的生活中,幾乎都是這樣的反對者。傳統男人性別角色的代表人物賈政自不必說,包括賈母、薛寶釵、鳳姐、襲人等人在內,亦是這樣的反對者。
全書中,寶玉兩次被人指責“婆婆媽媽”的,壹次是鳳姐因為他在秦可卿病床前哭,另壹次則是襲人。寶玉因晴雯病而想到海棠花之死,認為是壹種應驗,襲人笑他:“我待不說,又撐不住,妳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妳讀書的男人說的。”按襲人的話推理,同樣的話,女人說便可理解,而男人說便是“婆婆媽媽”。“婆婆媽媽”這個詞本身便具有貶意,它用於女性也是壹種輕蔑,這裏又通過將男性歸入女性行列完成了對男性的輕蔑。
而到了“寶玉葬花”壹段,被香菱看見了,也說:“這又叫做什麽?怪道人人說妳慣會鬼鬼崇崇,使人肉麻呢。”“肉麻”,和“婆婆媽媽”壹樣,用來指稱某個男人有女人味兒。
第三十五回,借兩個婆子之口形容寶玉:“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濁長籲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第六十六回,又借興兒的嘴說:“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壹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由此可見,賈寶玉這壹男性解放者的形象,不僅為上層階級反對,也為下層反對,不僅為女性反對,也為男性反對。
寶玉的叛逆,最集中地體現在他摒棄仕途上。當史湘雲聽賈寶玉說不願意會見賈雨村時,曾這麽勸他:“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妳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仁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誰知寶玉卻壹點面子也不留:“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汙了妳知經濟學問的。”
賈政是傳統男人社會性別角色的典範,熱心仕途,追求“成功”之外,還表現在他與寶玉的父子關系上。中國傳統男權文化推崇的是嚴父形象,以“嚴父”指稱賈政再合適不過了,他毒打寶玉,除了嫌他荒疏學業、淫辱母婢,或害怕“窩逃”受害的因素之外,也有恨他“全無壹點慷慨揮灑談吐”,“在外流蕩優伶”這些有損傳統男子社會性別的行為舉止。
舉凡榮寧二府,真正能夠欣賞賈寶玉男人解放傾向的,也只有林黛玉壹人了。正是那次史湘雲勸寶玉“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時,寶玉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早和她生分了。”黛玉無意中聽到此言,不禁“驚喜交集”,覺得“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已。”正是這不說“混帳話”,是寶黛借以建立愛情關系的基點。而這不說“混帳話”,實則又是兩人在男人傳統社會性別角色問題上的態度壹致。寶釵、湘雲、黛玉三人均是寶玉之妻的合適人選,但前二人都勸他求仕途,只黛玉縱容他“調脂弄粉”,寶玉不愛此人,又愛何人呢?
林黛玉不僅支持寶玉的“男人解放”,她自己也是壹個傳統女性社會性別角色的反對者,僅由對待香菱學詩的態度便能夠看出來。按理說,香菱更有理由就近向寶釵學詩,但寶釵卻笑話她,說:“壹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而林黛玉則是極力幫助香菱學詩。由此可見,釵黛二人對於傳統女性社會性別角色意識的定位便大相徑庭,她們對於男人解放傾向的不同態度也便順理成章了。
當然,對賈寶玉這壹男人解放思想的實踐者的最大支持者還是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無疑是帶著欣賞的眼光來塑造賈寶玉的,寶玉形象寄托了他的理想。此外,曹雪芹在書中也多次流露出兩性平權的意識,如對反抗壓迫的下層婦女的同情與歌頌。
第壹回開篇,曹雪芹便寫到:“自又雲:‘今風塵碌碌,壹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壹壹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隨後,又借石頭之口,說明《紅樓夢》與其它才子佳人小說的不同:“故逐壹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樣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這實則已經表現了曹雪芹心目中女性的地位,更與他此後全書中所刻劃的基調相吻合。雖然曹雪芹可能自己沒有意識到,但還是可以表明,他的男人解放思想是與女性主義思想相契合的。
至少在這壹點上,高鶚有意或無意地與雪芹先生的觀念相符合了。在第壹百壹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誌,證同類寶玉失相知”中,寫到甄寶玉出場,與賈寶玉壹面之後,寶玉便斥之為“祿蠹”:“這相貌倒還是壹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麽,不過也是個祿蠹。”“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麽文章經濟,又說什麽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麽!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壹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寶玉對“臭男人”模式背叛得如此徹底,以致於恨不能剝掉這張皮。
“寶釵見他又發呆話,便說道:“妳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這相貌怎麽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壹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寶釵的傳統角色意識,在這裏又壹次得到體現。
須知,男人解放主義者在今天仍在主流社會之外,屬於“另類”,在當年便要加壹個“更”字了。《紅樓夢》第十九回有這麽壹條脂批:“此書中寫壹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因此,這位批書人說賈寶玉是“今古未有之壹人”。這就說明壹個問題,賈寶玉所代表的社會思潮在當時處於“草色遙觀近卻無”的狀態。
以兩性平權、男人解放視角進行紅學研究的意義與潛力
關於賈寶玉這壹人物形象,以往的紅學研究多強調他的階級叛逆性,而我們這裏試圖從性別角色叛逆這壹視角,特別是男人解放這壹最新理念出發,對其進行審視與解讀。階級叛逆與性別叛逆盡管有時交插錯位,但在很多情況下又能彼此關聯,相互生發,具有統壹性。
首先,社會性別角色是壹種文化觀念界定,而我們知道,任何文化觀念上的界定,都不可避免地帶有階級的色彩,打上了時代與階級的烙印。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等社會性別觀念,同樣是封建統治階級用來管制人民的壹種手段。歷來的統治者,在以強權和獨裁維護其統治的同時,往往都要依靠包括社會性別角色在內的壹整套“倫理規範”,作為其補充手段。而對於壹個民主社會來講,人本主義思想理應受到尊重,每個人都擁有與生俱來的平等權利,兩性的平等符合社會進步的理想。
其次,性別角色規範對個人同樣具有強制性。可以說,社會性別角色的條條框框,同樣是壹種對個人獨特性的蔑視與剝奪,足以通過強化這些束縛,而將個人控制在既定的統壹規範之內,使其個性無從發揮,直至徹底泯滅。因此,性別角色模式的過分強化,同樣是壹種奴役和剝削。
賈寶玉的背叛,是階級叛逆與社會性別角色叛逆的統壹,正是這壹雙重叛逆決定了他背叛的徹底性,也使其人物形象變得更生動而鮮明。
引入男人解放的視角,可以使我們對賈寶玉這壹人物形象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認識。比如前面專節論述的賈寶玉的哭,以及賈寶玉諸多被當時主流社會視為女性化的舉止和表現,如果單純以階級叛逆的觀點來解讀,有時難以取得十分令人嘆服的答案。
再以賈寶玉對男性的態度為例,《紅樓夢》全書中,賈寶玉對於男性的態度主要基調是反感的,而他之所以同秦鐘等人往來十分密切,以往紅學家們基於階級背叛的觀點,對此做出的解釋是,賈寶玉反感的男性是上流社會的人士,而他的朋友都是生活在底層的。對於惟壹的例外北靜王,也有學者引證說,賈寶玉對北靜王的友情很快便十分淡漠了。如果以性別背叛為出發點,便會發現賈寶玉的男性朋友,包括北靜王,都是眉目清秀、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賈寶玉對他們的喜愛,表現了男性對俊美同性的欣賞,且這種欣賞又不是基於性愛的。而在傳統的性別觀念中,女性對美麗同性的欣賞受到認同和理解,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男性身上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或會立即由此聯想到同性戀。所以引入男人解放視角,有助於我們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全面體察,以及對壹些問題做進壹步的深入思考。
如果認真深入地以社會性別角色理論全面解讀《紅樓夢》,我們還將會有許多重要的發現,可以說兩性平權意識貫穿全書。正因為此,我們更有充分的理由說,曹雪芹是壹個具備了初步女性主義,以及男人解放主義思想的偉大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