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顧拉開門,見外頭蹲著個人。
門沒打直,那人霍地立起,擠進門來。
“哎,妳……?”小顧話未完,半身寒雪的漢子早闖進屋去。
“妳又來做啥?”身後王朝奉驚呼。
哐!櫃上悶響。
“依舊當刀!”漢子嗓音低沈。
小顧轉頭望去,那人棉衣襤褸,與櫃上護欄齊高。臺上的刀,麻布纏裹,長條狀,不見模樣。
“這刀,小號可收不起。”王朝奉道。
小顧壹楞,他來恒源當鋪不久,王朝奉的手段卻見得多了,任何貴重物到他眼裏嘴上,總能成為破爛。今個居然不肯收貨,當真稀罕。
“不當三百兩,兩百兩就成。”漢子道,仿佛已大大讓步。
小顧更覺怪異,當東西從來都是王朝奉說了算,哪有自個定價,強當的。
“昨日王某已說過,尋常的刀,只幾十文,便是倭人利刃,也不過二三兩。”王朝奉白了漢子壹眼:“妳這刀,頂天了就二三十兩,如何值二百兩?”
“莫用那些庸物來比。”漢子嗓音猛地大了:“這刀可有年頭了。”
“這是漢代環首刀。”王朝奉瞠目道:“至多三十兩,當是不當?”
“這刀當年……”漢子話未說完,王朝奉冷笑截過:“便是王爺用,到而今也就值這麽多。”
漢子楞了楞,求道:“等著救命的,快過年了,您就行個好……”
“行好?這可是當鋪!”
漢子默然抓刀,轉頭要去。
“別說我心硬,指妳個法子。”王朝奉眼珠壹轉:“去如歸樓試試,那兒豪客多,沒準能賣個好價,若不成,妳還回來。”
漢子微頜首,自行走了。
小顧拾掇好門板,轉頭問:“啥刀?”
“老刀。”王朝奉的吊白眼落上小顧左臉,那裏凹凸猙獰,壹片黑白疤痕,他不動聲色移了目光:“昨日妳不在,這廝便來糾纏,今番又來,打發他去如歸樓碰釘子,讓他死心。明日回來或許二十兩便當了。”
“那刀值多少?”
“刀是老點,分量倒沈。”王朝奉道:“漢代舊物,刀架、紋路,不像野路子,八成是宮內或官家的東西,二百六十兩還是值當的。”
“那您......?”小顧詫異。按當鋪行規,押借價格大抵在押品價值五成上下。
“鎮子裏就咱恒源壹家當鋪,外頭商賈又沒個眼力,這外表粗鄙的刀,送他們也不要,那人又急著用銀,這生意不賺,妳肯我肯掌櫃也不肯啊。到期無力取贖,成了死當,憑白得把寶刀,沒四五百兩,休想買走。”
“可有刀銘?”
“或許有,不過磨平了。”王朝奉奇道:“妳見過那刀?”
“瞎猜的。”小顧賠笑:“老刀不是講究個刀銘的麽?”
王朝奉眉頭皺起。刀重,可漢子單手取收,輕而易舉。壹介野漢有如此膂力?他猛記起壹事,進內室,搬出個古舊鐵箱。
那是存放榜文的箱子。
厚厚榜文中,王朝奉壹陣翻找,突抽出壹張,停手拍掌:“是他!
小顧湊過頭去,那是張懸賞榜文,發黃破爛,底下依稀可辨的年號,竟是十五年前,落款為刑部總捕柳字樣。
“罪人南宮……”只看出姓,名字成了破洞,所畫兇器清晰可辨,是壹雙環首刀,刀身近柄處刻有刀銘,卻是快哉兩字!小顧看得楞了楞。
“那廝便是快哉刀南宮無我。”王朝奉兩眼放光。
“報官麽?”
“掌櫃找他多年了。”王朝奉搖頭,止住小顧:“先報掌櫃,再做定奪。”
天陰沈,寒氣如刀。
再過九日便是年三十,小鎮雖常遭海賊侵擾,畢竟沒有陷落。臘月二十三,小年臨近,家家戶戶開始準備祭竈物品。有龕的供起竈王爺神像,沒龕的直接貼了神像在墻上。為求來年順遂,不少人還在竈王神邊捎帶貼了竈王奶奶。
漢子杵在老松下,已大半時辰,渾身素白,須發雪染。路人從旁斷續經過,少有打眼他的。
雙足失了知覺,漢子忘了跺腳,只壹個念頭反覆:“有人認得麽?”十五年前,壹張張懸賞榜文,逼得他走投無路,惶惶難安。
那場無涯噩夢銘心刻骨,他患得患失想不定。
琴音悲傖,耳邊再度幻響。他咬咬牙,向如歸樓走去。
草鞋踩過,雪地咯咯作響,深淺不壹的腳印,每步都壹般寬窄。
東面巷口,兩名捕快正談笑而出。
漢子臉色壹變,隱入小巷,走向城外。
酉時。北村。雪止。
才到村口,琴聲已聞,如泣似訴。
漢子止步。
前日,隔壁老張嫁女,中途遇上海賊,女婿被殺,女兒慕蘭被擄。海賊留話,四日內籌齊二百兩贖人。
當地人都曉得惡鮫寨海賊的厲害,過期不贖,人質均是拋海餵鮫。老張父女酒樓賣唱為生,急切間如何拿得出二百兩?求爺告奶只湊了五十兩,老張便上了吊。被救下後,不吃不喝,只是拉琴。
漢子緩緩向家走,堪堪來到門前。斜刺裏竄出壹人,口中嚷嚷:“宮三,找妳整日了。”
見是同村牛二,漢子道:“有事?”
“老張讓找的妳。”牛二道:“他急壞了,讓妳壹回就見他去。”
紅燭黯,琴音沈。
見牛二去了,老張放下胡琴,顫顫立起,撲地跪拜:“宮爺。”
宮三丟了麻布包,俯身急攙。老張便屈不了膝,半蹲跪著。
“求您救救慕蘭。”老張涕淚橫流:“您不念她當年救過您,也看在十五年鄉裏鄉鄰,您救救她吧。”
“這是啥話?”宮三道:“慕蘭如我親侄女,我能見死不救?”
“宮爺,您可是有本事之人。”老張雙手青筋暴突,抓著宮三袖口,如溺水之人撈著了稻草:“有這話,我就安心了。”
宮三安慰幾句,拾起麻布包,回了家。
院內頗寬,老井壹口、磨石在旁。
宮三點了燈籠,來到院左小屋,心神恍惚推開門。
燭光下,舊案龜裂,積灰蒙蒙。十數牌位,無聲無息豎著,陰森如魅。
宮三凝視良久,放下燈籠。
“當年慕蘭救我,老張讓我在此落腳,原想當了刀……”他跪地磕頭,壹氣磕了百余下,擡頭道:“爹、娘、大哥、二哥、小虎他娘、小虎......妳們,莫要怪我。”
發際間雪泥化水,順頰滾落。
琴音又起。剜心割肉。
宮三取了燈籠,打水倒入磨石旁桶中,又扯開麻布包。
刀在手,黯然無光。
宮三喃喃:“老夥計,這麽多年,委屈妳了。”
琴聲幽咽,他掬水磨刀。
噌……磨石處激起壹溜兒星火。
“爹,磨刀做甚,殺惡人麽?”五歲的小虎仿佛星火間活轉。
火滅,琴哀。
宮三掬水再磨。
星火續起。疾雨般蹄聲、淋漓破風的刀聲、歡呼如雷、耳邊呼嘯。
火落聲息,琴音寥落。
宮三沈聲發力,推刀三磨。
寒氣影影,於刀石間騰起白霧,宛如十五年前那場雪。
“莫再為俠!”老父將死的怒號,穿越過光陰亂流,炸響耳畔,宮三手壹顫,刀落桶中,激起半簾子水。
弦音切切,悲悲未絕。
宮三撈刀,定了角度,緩緩推刀。
壹推。刀石相礪,汗落成煙;再推,白氣蔚霞,刀光如水;三推,光陰逆流,壹地紅雪。
宮三閉眼推刀。
刀吟。如荒丘之虎,逆風咆哮。
又似幽火焚身。
刀熱、手燙、心跳、血燒。
不知磨了多久。仿佛片刻,又似百年。
宮三停手、睜眼。
刀鋒勝雪!
次日。如歸樓。
只是清晨,寬大的內堂已人頭湧湧,坐了九分滿。
沒人留意門前的宮三,所有人凝神註目,圍著內堂壹黑衣人講話。那人豹眼虬髯,眉宇間威勢畢露,似慣發號令之人。
宮三心頭壹緊,瞥見那人桌上的腰刀,才向裏淺走兩步,豎耳凝聽。
“百戶大人,衛所動兵了?”壹鄉紳問。
“昨日接報,惡鮫寨又從扶桑運來巨形蠟燭。”黑衣人皺眉道:“晚間去圍剿,不想中伏,折了不少弟兄!”
座中壹片嘩然:“這如何是好?”
人群中,惶恐畏懼流轉。自朝中頒下禁海令,海賊四起,更有傳言惡鮫寨與倭寇頗有聯系。此刻黑衣人的話,證實那並非虛言。
行商們打定主意,酒足飯飽趕緊離開。生意折了、雪路難行,總比丟命強吧?本地士紳們的臉色就難看了,家業親朋在此,眼見快過年,難道要拖家帶口外出逃難?若不逃,平日捐錢捐糧給官兵,海賊是斷斷不會饒過自家的。
眾人驚惶難安,竊竊私語,尋思退路。
黑衣人壹拍桌,甕聲道:“且放寬心,今日有厲害人物來,生力軍也隨後到。連魁我便是來接人的。”
眾人問起名諱,連魁卻說不多時,便可親見。眾人無奈,只得把酒以待。今番不弄明白,回家也不得安心。
“客官,要酒麽?”小二瞥見宮三,過來招呼,又見他襤褸衣衫,神色間便極敷衍了。
宮三左右壹看,低聲問:“店家,可有人買刀?”
“買刀?去,別處去。大清早的,觸啥黴頭?”小二不耐煩低喝,若非怕擾了食客的興致,他早出手推人了。
恍惚間,琴音又起,宮三心壹橫,仰頭大叫:“祖傳好刀,貨賣識家。久聞如歸樓英傑遍地,卻無人識刀麽?”
店小二正要驅他,卻聽有人喝道:“拿刀來,我瞧瞧!”
小二回頭,見是連魁,忙乖巧閉嘴,哈腰賠笑,卻不忘瞪宮三壹眼。
宮三緩步向裏,解布亮刀。
站得近的,渾身壹凜,雞皮驟生,竟似冰雪當頭灌落。
連魁眼壹亮。
那刀單面刃、厚脊,鐵環柄,樣式粗獷,將近四尺的刀身古樸窄直,毫光凜冽。
連魁接刀,右腕微痛,隨意下竟吃不住刀重。他抽出桌上腰刀,與環首刀壹比。爍爍腰刀,比肩厚凝環首刀,竟生銀樣蠟槍頭般的薄脆感。
宮三以為連魁要雙刃互斫,忙道:“大人腰刀為衛所軍制,不宜折損。”
坐客們聞言,莫不噓聲以笑。
連魁本無此意,聽了彼言,好勝心起:“折了不用妳賠,妳的斷了,也莫怨我。”怕他反悔,說音方落,左右手使勁壹斫。
哢哢脆響,腰刀彎刃開了半指寬缺口。環首刀卻不見異樣。
眾人瞠目忘言。
連魁並不在意,只贊:“好刀。可惜我師不在,不然無需損刀便知利鈍。”
他放脫腰刀,凝神握緊環首刀,起身虛砍,刀風呼嘯,酣暢淋漓。周遭眾人面色如土,唯恐刀光無眼,潑灑自家身上。
連魁使了數招,收刀問:“何價?”
“二百兩。”宮三低頭道。
眾士紳商賈嘩然。這人八成是個瘋子,活生生窮瘋了!
二百兩?時價能買四百石大米,管夠壹人吃上五十年,尋常宅院也足足能買四間。
這刀莫非足金打造?
連魁看看刀,又打量宮三壹眼:“連某看來,這刀值五十兩,妳且說說其余百五十兩在哪?”
他遞回刀:“說出個道道,連某二百兩買了,說不出麽,便五十兩銀子賣與我,如何?”
眾人提了脖頸,要看笑話。
“刀,以斬伐為功。頑鐵受法寶青之虛,以水火之齊,五精之陶,用陰陽之候,取剛柔之和才成此刀。”宮三掃視眾人,右手持刀,左手順刀背滑撫,身形不覺間挺拔如槍:“古人雲:快馬輕刀。其實大謬,重刀才可陣斬殺敵,刀背厚,由下至尖,漸漸薄去,兩旁脊線高起,刀鋒薄若蜂刺,輕重得宜,方能截輕微無絲發之隙,斫堅剛無變動之異。真要論價,這刀何止二百兩?”
聞言,四座震驚。想看笑話的眾人,鴉雀無聲,重又望向環首刀、琢磨言語,心生那刀或許不止二百兩之感。
“漢子如何稱呼,住何處?”連魁為宮三豪邁所感:“如此好刀,真舍得轉手?”
“小人宮三。居北村。”宮三答了半句,身形又復佝僂,低頭望刀,頗為不舍。
連魁行伍多年,招亮心活,明了刀好還要人用之理。正待出言招攬,卻聽遠遠傳來蹄聲,片刻間鏗鏘入耳,如驚雷乍響。
眾人愕然,雪地騎行,竟這般急驟。
連魁目中烈焰閃動:“來了,他來了……”
話未落,人已射出門外。
座中眾人壹楞,隨即明白是那厲害人物來了,紛紛離座,不顧桌歪凳斜,潮湧而出,將宮三也裹帶了去。
西面蒼穹灰蒙,道旁老松上積雪簌落,露出嶙峋枝幹和少許青綠針葉。
壹騎風馳,大地微顫,騎風刮碎落雪,白茫茫飄散。
呼吸間,那騎已至,黑馬嘶騰,原地碎踏,口鼻處白煙噴湧,倏然止步。
騎者壹舉手,卸了雪帽披風,顯出勁裝。
眾人看得分明,來人鷹目獅鼻,寬闊方臉,腰間飾有八劍圖,腳下六瓣靴,腰懸松紋劍,處處露著富貴雍容。
“陸家的人!”宮三見了那八劍紋飾,變色低首,藏身人後。
連魁上前,寒暄幾句,扯嗓叫道:“這是新任指揮僉事陸潛龍陸大人。”指揮僉事,秩正四品,比連魁大了兩級。
歡呼潮起。凡江湖走動的,誰沒聽過陸潛龍的名頭。他是已故武林盟主任正的女婿,劍法高明,罕逢對手。甚至有人認為,他的劍法已超越江湖第壹劍——劍王。也有江湖人納悶,武林盟成立之初,曾立約不許門下弟子任職朝廷,不想任正才離世半年,就變了。
陸潛龍翻身下馬,左掌右拳攏屈,抱拳行禮。識禮的暗贊這揖禮行得規矩。也有不明其中所蘊勇不滋亂、武不犯禁之意的,只是胡亂回禮。
性急的士紳亂叫起來:“陸大人,何時驅逐海賊呀?”
“陸大人,惡蛟寨運來無數巨燭,想做啥呀?”
近半年間,海賊猖獗,僅這幾日裏,便有四五起新娘被劫,至於死傷,被劫財的,更是不少。眾鄉紳對殺盡海賊已不抱希望,只求不要禍害自身,便滿足了。
“大家莫慌,新增六百士卒,幾日間便到。”陸潛龍揮手道:“陸某定將海賊趕盡殺絕。”
眾人歡騰良久,才將陸潛龍讓進如歸樓。賓主坐好,連魁想起宮三,卻遍尋不見。
“環首刀?”細看腰刀裂痕的陸潛龍,眼芒若針。
連魁在旁,盯著他左手腕處傷疤,豹眼微瞇、若有所思。
連陸二人去後不久,壹老者進入如歸樓。小二見他須發雪白、腰板卻直,忙上前招呼。
老者點了碗酒、壹盤花生,慢慢飲著。
店中人興致未盡,兀自談論那環首刀值不值二百兩。
老者叫過小二,以箸蘸酒,桌上畫了幾筆:“那刀可是這樣?”
小二見他畫得逼真,奇道:“您怎曉得的?”
老者點點頭,酒未喝盡,便起身付賬,又打聽了當鋪和北村去路。
小二見他袋中只壹小錠碎銀,又沒賜下賞錢,心下鄙夷,便胡亂地說了方位。
老者也不計較,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