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的文章,和翰林院的那些翰林們好用典故壹樣,好談歷史。余秋雨讀歷史,只讀故事,不讀文本,所以余秋雨的歷史當中,都是些好聽的故事;這些故事,經過余秋雨加上醬油,味精和醋,就變成了散文。歷史的脈絡被斷開,變成散文以後,余秋雨就開始大發感慨。感慨壹發,這文章就多少有點動人。
文章雖然動人,余秋雨的歷史還是讀得不好;所以就有人專門寫文章,甚至出書,進行批評。讀了幾篇批評文章,覺得有趣,於是也找來余秋雨寫的《行者無疆》讀,其中有壹個部分,寫的是北歐;讀下來以後,更覺得有趣;因為余秋雨對於北歐歷史和文化的無知,完全到了空白的程度;於是不吐不快,也和余秋雨談談北歐的歷史。且聽道來。
「二」
《行者無疆》的第四部分,北歐,從第五十四到第六十壹,***八篇文章,寫了丹麥、瑞典、挪威和冰島四個國家。通讀下來,幾乎每篇文章,都有因為無知而帶來的硬傷;余秋雨拿了人家大筆的錢,浮光掠影地到北歐國家走幾天;憑著余秋雨的文筆,寫幾篇風光遊記,馬馬虎虎也算是有味道的;問題是,余秋雨偏偏要談到歷史。
北歐的歷史,國內向來介紹很少;所以余秋雨談起北歐歷史來,勁頭也十足;想來專門挖余秋雨爛腳的幾位先生,對北歐歷史,也不甚熟悉。所以余秋雨不免大談特談;最為口沫橫飛地談歷史的,是《行者無疆》的第五十七章,《歷史的誠實》。余秋雨訪問奧斯陸的“維京船博物館”,因此大發議論。
先說維京海盜;余秋雨在《行者無疆》的第四部分,到處宣稱他能閱讀“薩迦”。這當然是余秋雨在吹牛,因為薩迦是用古冰島語寫的。那麽我們就理解成,余秋雨可以讀英文。但是按照余秋雨所說,展出維京船的博物館,是挪威文化歷史博物館的壹部分;挪威文叫Vikingskipshuset,維京船展館,英文是Viking Ship Museum,明明白白,是“維京船博物館”,余秋雨說:“奧斯陸的海盜博物館”。
這當然是壹個很小的錯誤,但是犯這個錯誤的最主要原因,乃是余秋雨根本不懂維京的歷史,因此簡單而無知地把維京和海盜等同起來了。正因為如此,余秋雨大言煌煌地說“海盜就是海盜,,,,”如此等等。稍為懂點英語的人都知道,維京Viking是壹個歷史專用名詞,比如說維京時代,維京文化等等,而海盜pirate則是壹個普通名詞;把維京和海盜等同起來,等於是把壹片竹林和壹把竹椅子等同起來;無知和笑話,莫過於此。
不懂歷史,又大談歷史,正是余秋雨的笑話所在,下面壹段話是:“妳看挪威,古代也就是有人在海邊捕點魚,打點獵,采點野果,後來又學會了種植和造船,生活形態非常落後,應付不了氣候的變化和人口增多。”這就是典型的余秋雨式的,散文化的歷史。歷史的事實是,古代北歐人的生活形態相當先進,他們的造船技術,冶煉和鍛鐵,航海技術,釀酒,養豬等等,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人;維京人重視知識和智慧,很多人都是出口成章的詩人;他們還擁有盧尼文字,雖然有點迷信,卻也用來對歷史事件樹碑立傳。
美國《時代周刊》二零零零年五月發表了壹篇長篇文章,題目為《不可思議的維京人》,在介紹維京人發現美洲大陸的歷史事實的同時,也比較中肯地指出,維京人政治民主,經濟上編織了壹張龐大的,壹直伸展到今天的伊拉克的貿易網絡;同時他們是鍛造,冶煉的大師;已經能夠用銀子和金子制作最為時髦的首飾。英國的壹項考古發現也表明,那些曾經居住在英格蘭的維京人,壹個星期就洗壹次澡,遠遠要比當地的英國人要幹凈得多。這樣的事實,余秋雨居然閉著眼睛說:“生活形態非常落後”?
余秋雨把維京人等同於海盜,首先犯了壹個巨大的概念性錯誤;在這個錯誤引導下,余下的就全部是臆想和猜測了。他根本不懂得,維京Viking這個詞匯,本身來自北歐語言,vik是港灣的意思,比如雷克雅維克,最後結尾的vik,就是港灣。Vik加上後綴詞ing,或者復數形式ingar,意思是“來自海灣的人”,本身是個很中性的詞匯。現代英語中,viking這個詞也沒有任何貶義。
對維京的貶義說法,並且和海盜聯系起來,來自於北歐國家和基督教的宗教對立。在基督教壹統天下的歐洲大陸,北歐那些強悍民族,不相信基督教的天主,而相信北歐神話中的多神教,自然是些野蠻人;這是壹種典型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說法;基督教最後取得了勝利,所以把那些相信多神教的野蠻人稱為“海盜”。
公元八世紀至十壹世紀,正是歐洲大陸黑暗的中世紀。基督教禁錮人們的思想,壓抑人性,同時又把財富斂聚在教堂裏。基督教會同時又極端敵視異教徒,極盡征服迫害之能事。這是歐洲歷史的常識。正是在這種對立意義上,維京人海盜不免要攻打教堂,殺害僧侶,奪取教堂中斂聚的金銀財寶。相反,在那些並不把他們當成野蠻人的地方,他們卻是壹些彬彬有禮的商人。比如在東路,維京人都是以貿易為主,並為此建立了他們的貿易基地基輔。和基督教的唯我獨尊的姿態相反,維京人更加能夠尊重別的宗教。考古學家甚至從壹個瑞典國王的墓穴裏,發現了壹尊來自北印度的佛像。
「三」
當余秋雨,掉入了常識的陷阱以後,他的議論和感慨,就顯得十分可笑了。“八世紀後期開始海盜活動,對被劫掠的地區和居民犯了大罪,但從遠距離看過去,客觀上又推動了航海,促進了貿易,,,,這便是從蒙昧走向了野蠻,又以不文明的方式為文明創造了條件。”這裏,余秋雨完全顛倒了歷史事實,因為翻開任何壹本關於維京海盜的著作,都可以讀到,維京海盜本身就是出色的航海家,不倦的探索者和貿易商人,只有在他們無法貿易的地方,尤其是在仇視他們的基督教地區,他們才成為狂暴的征服者和勇敢的戰士。說是海盜活動推動和促進航海和貿易,余秋雨的根據在哪裏呢?
顛倒歷史的因果關系,正是余秋雨的專長;因為余秋雨是不讀歷史的,他只讀歷史故事,並立即散文化,販賣。在他談到冰島的時候,他說有些部落在挪威難以為生,到冰島、格陵蘭這樣的冰天雪地裏去定居去了。這句話自然大大地有毛病;挪威人根本不是因為難以為生,才到冰島和格陵蘭生活的,這且不說;居民集中的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也根本不是冰天雪地,因為雷克雅未克是海洋性氣候,既有大西洋暖流,又有極為豐富的地熱資源,因此氣候相對來說,還是溫暖濕潤的。這樣的說法,在這本書裏,基本上還是小問題;接下來,大問題來了。
緊接著,余秋雨無限感嘆地說,“定居是壹種對文明的進入,不管開始時候的身份和態度如何,遲早會受到當地文明的同化”。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余地。試問,北歐人進入冰島和格陵蘭,當地的文明是什麽呢?又怎麽同化他們的呢?換個地方說,西班牙殖民者進入美洲,難道也是“受到當地文明的同化”嗎?話再反過來,難道當地印第安人就沒有文明嗎?印第安文明,就是當地文明,照余秋雨的說法,美洲大陸,現在應該是印第安文明的壹統天下。
歷史的無知正在繼續。當余秋雨在第五十八章,《恬然隱者》中介紹冰島的時候,更多的無知出現了:“它(冰島)的歷史開始於九世紀,由於海盜。它自此接受了來自挪威的移民之後,,,,,,”這壹段,好象是引述的文字;但是余秋雨在讀過這些文字以後,就開始大膽想象了。和上面壹段聯系起來,說是因為挪威人在挪威難以為生,才移民冰島!余秋雨在冰島“文化考察”了半天以後,居然對冰島的歷史,壹無所知。
關於冰島的最常識的歷史知識是,挪威國王“美發哈拉德”(860-940)用武力統壹挪威時,很多挪威北方的部落酋長聯合起來反對“美發哈拉德”;等到反對聯盟失敗,才有壹些酋長為了躲避美發哈拉德的北上大軍,跑到了冰島,並且居住下來;後來壹些跑到蘇格蘭的挪威酋長,也回歸到了冰島。所以冰島的最早居住者,是為了避難,而不是余秋雨所說,什麽在挪威難以為生;否則聽上去倒有點象三五九旅墾殖南泥灣壹樣。
緊接著,余秋雨又說:“以至今天的冰島人能夠毫無困難地閱讀古挪威文字,而挪威人自己卻已經完全無法做到”。這是關於挪威文的最大的笑話。眾所周知,古代北歐國家的語言是統壹的,屬於古日耳曼語的壹種;稱為諾思古語(Norse)。所謂古挪威文,就是這種諾思古語,受到丹麥語影響以後,成形的壹種“官方語言”。挪威的語言比較有趣,和中國白話文出現之前的情況壹樣,寫的語言和說的語言,是不壹樣的。所謂古挪威語,其實就是書面語言,Bokm?l,或者叫官方語言,而壹般人說話的時候,則用壹種新挪威語,Nynorsk或者稱為鄉下話landnorsk.問題是挪威人在媒體,文學和公文當中,最常使用的還是那種書面語言,余秋雨居然說“挪威人自己卻已經完全無法做到”,實在是件讓人笑掉大牙的事情。
「四」
再說薩迦。北歐文化之源,有壹個有趣的特點,那就是在古代北歐人的眼中,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是經緯分明的。希臘神話中,經常有狗皮倒竈的神,和人類通婚生子;在北歐,這就是神幹預了人類的生活。正因為如此,北歐文化的經典著作,通常把神話和英雄傳奇,區分得比較清楚。比如《詩體埃達》,前十四首是神話,後面的都是寫英雄傳奇的。薩迦就是專門寫英雄傳奇的。
余秋雨“考察”北歐的文化,如果有點文化的話,多少應該知道兩部《埃達》和薩迦。但是在這數萬字的煌煌文章中,而且談的就是北歐的歷史和文化,余秋雨沒有提到壹句,關於北歐神話,表明他對北歐神話是絲毫不懂的;因為余秋雨的特點是,但凡他懂得壹點的事情,壹定會說得天花亂墜的;甚至於在維京船博物館,抄來壹些展覽說明,甚至把博物館的名字都抄錯了,照樣說得口沫橫飛;大大地引申開去,做壹篇錦繡文章。
雖然不知道《埃達》為何物,但是冰島的大使,送給余秋雨壹套《薩迦選集》。這是令余秋雨感動非常光鮮的事情,所以在《行者無疆》的最後幾篇文章中,余秋雨不厭其繁,多次談到那幾本薩迦,如何放在旅行袋裏背來背去,如何夜讀,等等。其實這套《薩迦選集》,是商務印書館前幾年,靠冰島大使館資助,已經出版了的中文譯本。余秋雨讀了其中的壹篇,於是寫了《行者無疆》當中的壹篇文章,第六十壹《尼雅爾薩迦》。其實這篇文章,不去冰島“考察”,估計也是寫得出來。
說余秋雨只讀了其中壹篇,是因為余秋雨談到薩迦的時候,多少有點驢唇不對馬嘴。余秋雨說,“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是受了薩迦的影響。這裏生活節奏緩慢,壹切行為都伴隨著長時間的等待”;什麽“令人窒息的心靈沖撞”等等。看來這冰島大使的書是白送了,因為薩迦故事,除了《尼雅爾薩迦》,比較象壹篇當代北歐小說以外,其他的都是壹些豪闊的英雄傳奇,比如《維音蘭的薩迦》,講述維京探險家如何到達維音蘭,也就是在哥倫布之前五百年,發現美洲的故事;這和“節奏緩慢”“令人窒息”,又怎麽沾得上邊呢?
「五」
更多的事實謬誤是,第六十壹章,“冰島古籍手稿館館長,,,”冰島根本沒有這樣壹個古籍手稿館。冰島收藏最古老典籍的,是個研究所,叫做“阿尼。馬格努遜研究所”,是為了紀念冰島學者阿尼。馬格努遜而設立的。什麽冰島古籍手稿館,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同壹章最後,說博爾赫斯只遺憾,沒有到這裏來看看,看上去余秋雨比博爾赫斯要神氣得多;而事實上,博爾赫斯在壹九七九年就到過冰島,而且還學習了冰島文。
第六十章《拍雪進屋》壹文中,說到冰島的公社議會,阿爾庭。當然,余秋雨也不懂什麽叫公社議會。但是,他明顯地把說明給抄錯了:“參加議會的有三十六個地方首領”。冰島的公社議會,參加的酋長人數,向來難以計算。但是相對固定的是,在公社議會上,酋長們***同任命三十六個法律發言人,好比是法官團。很明顯,余秋雨在抄說明的時候,把法律發言人,誤作地方首領了。
同壹章,“壹群從北歐出發的海盜及其家屬,在這裏落腳生根”,這更是可笑的常識錯誤了;冰島難道不是北歐的壹個部分嗎?事實上,北歐Nordic這個詞,正是為了囊括冰島,而使用的概念;否則的話,應該稱為斯堪的納維亞。由此可見,余秋雨連北歐最基本的地理概念也沒有。
最後壹段,“這裏並無神靈廟堂,,,,,”。從上下文看,這段話不僅僅指的是公社議會的會址,而是泛指冰島。如果是這樣,余秋雨當然不會知道,冰島歷史上存在過許多祭祀眾神的廟宇;就算是光讀中文版的《薩迦選集》,至少也能知道,在許多薩迦中,都提到了眾神的廟宇。瓦茲達拉薩迦Vatnsd?la saga中第十五章,就描繪了這樣的壹個廟宇,寬達百英尺之多。
第五十六章《兩難的實驗》壹文中,說到瑞典的時候說:“二十世紀初出現在世界眼前的瑞典已經是壹個十分富裕的工業化強國。”又是壹個可笑的結論。瑞典的工業化,壹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因為避免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才得以完成;二十世紀初的瑞典,不過是壹個農業國。余秋雨的散文,壹下子把瑞典的工業化,整整提前了半個世紀!
第五十四章《北歐童話》,講到安徒生的故居的時候,“證據是,很少升國旗的丹麥把壹面國旗端端正正地升起在那幢紅頂房上”。這根本是煽情;丹麥人恰恰是世界上最喜歡升國旗的國家之壹。關於丹麥宗教哲學家克爾愷郭爾,余秋雨說:“十九世紀最耀眼的哲學星座,,,,”這有點讓人奇怪。莫非余秋雨先生是壹位存在主義者?如果不是,克爾愷郭爾固然偉大,但是比成“最”耀眼的哲學星座,那麽,黑格爾、康德和馬克思,相比之下,就該屬於比較黯淡的哲學星座了?
「六」
寫了這麽多,余秋雨的翰林院文章,其對歷史的無知和謬誤,基本上清楚了。大體說來,余秋雨在寫到北歐歷史的時候,經常會讓關公去戰壹下秦瓊。關公戰秦瓊,其實也沒有關系,問題是戰了以後,余秋雨又開始浮想聯翩,甚至開始抒情。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至少要比翰林院的文章,要命多了。因為翰林院的文章,至少是不許抒情的。
還是回到維京歷史上。余秋雨讓關公戰秦瓊,也就是把維京人等同於海盜這個概念以後,就開始歷史地聯想了。壹個聯想,是“挪威人對自己祖先的這段歷史,既不感到羞恥,也不感到光榮”,所以要“更深入地領悟挪威人的心態”。這樣的聯想,完全基於他對歷史的錯覺。挪威人,也包括其他北歐國家的人,恰恰對自己的祖先,尤其是這壹段多神崇拜的歷史,感到非常的驕傲。所以,如果余秋雨先生能夠看懂Viking這個字眼的話,北歐到處是以維京命名事物,維京航線,維京出版社,維京大酒店,維京紀念品。這樣的情勢之下,余秋雨居然想到,挪威人是否會“向受害各國道歉”,實在是有點多慮了。
從余秋雨對北歐維京人使用的字眼上來說,用了很多類似“救贖”,“昄依”“醍醐灌頂”甚至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說法。但是正在余秋雨大發議論的時候,他似乎忘記了,如果北歐維京人是客體的話,那麽這些宗教詞匯的主體,或者說主語是什麽呢?如果說,維京人象余秋雨所說的,是惡的代表,那麽去救贖他們的,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就是善的化身了?話反過來,當年成吉思漢及其子孫們,大軍壹直打到多瑙河邊;在歐洲人眼裏,也不過是壹群強盜罷了。照余秋雨的邏輯,中國豈非也要考慮向受害國家“賠禮道歉”了?
余秋雨作為壹位公***知識分子,任何文章,都有無數的人在讀。理性地說,余秋雨的文章,公***化的程度越高,對整個社會的知識化,都會是壹種貢獻。但是更重要的壹點,公***化的,必須是真實的知識,而不是抄錯了的展覽說明。這也就是說,余秋雨不應該在根本不知道《埃達》,只讀過壹篇薩迦的情況下,大談北歐歷史;這往往是大量的以訛傳訛的源頭。講到文化,在以訛傳訛的源頭上,站立著的,往往不是壹個那麽正面的形象;因為歷史本身,最能掂量,文化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