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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迎春:我的壹生,到底被什麽耽誤了?

01

“ 我不相信我的命就這麽不好! ”(第80回)

——這是新婚不久的迎春,第壹次歸寧時,與王夫人哭訴所說的壹句話。

她的確命不好。從小沒了娘,好容易到嬸子這邊才得了幾年心凈的日子,如今卻被父親半賣半嫁地給了十惡不赦的孫紹祖。

――這些,都是所有讀者都能看到的,在小說中展見的內容。卻非我們想要談論的重點。

本文的關鍵是:妳若知曉迎春為改變自己命運,曾經有多努力,妳才會知道—— 我不相信我的命就這麽不好! ——這句話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對迎春,我壹直是無感的。原因是她背景般的存在,讓人很難捕捉到她的輪廓。

冥目回顧《紅樓夢》中,與迎春有關的所有細節,她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以壹種以自我放逐的方式隱入人群。漸漸地,這種龍套式的存在,便讓她成了可有可無的模糊背景。那麽,他人對她的忽視,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了。

02

十五那日,跟事先約好了似的,榮國府中壹起來了四個水蔥式的人兒: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她們均有詩書打底,個個又都極通筆墨,壹時間詩社又多了好些人。

寶玉好不快活,樂不可支地道:如今咱們詩社可興旺了,揀日不如撞日,明兒十六,正好開上壹社,也算是為大家接風。

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

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做詩,沒有他又何妨。……(第49回)

這是《紅樓夢》裏的原話。竟是出自寶玉之口。他不是壹向視女兒為珍珠,認為天生的鐘靈毓秀只鐘情於女兒麽?

在他的意識中,這女兒兩個字,是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妳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第2回)

他會珍重路邊偶遇的農家紡績女二丫頭;會對襲人家穿紅衣裳的表姊妹,發出會心地贊嘆;會對劉姥姥胡謅出來的茗玉,念念不忘,還特特地讓茗煙到鄉下去打聽……,更不用說大觀園裏的壹眾姊妹了。

他曾說過,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脂硯齋也說: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壹癡情去體貼(第8章甲戌眉批)。

可偏偏地,他卻忘記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二姐姐。

其它人忽視迎春,猶尚可解。若連寶玉都能將其視作無物,那就可想而知,迎春隱形式的存在,該是到了何種地步了!

我比較好奇的是,導致迎春如影兒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黛玉剛進賈府時,迎、探、惜三個姊妹給她的第壹印象應該是,三個姊妹都很漂亮――

二姐姐迎春沈默寡言,溫柔可親。三妹妹探春的眼中透著神采,是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模樣兒,讓人壹見難忘。四妹妹惜春呵,還只是個粉妝玉琢的小不點兒呢!不得不佩服黛玉眼力過人,僅只壹瞥,便切中個人要害。

《紅樓夢》中,迎春留下的筆墨極少。她的第壹首詩,作在元春省親時。

元宵之夜,大觀園中的燈光火樹,羅列非常。元春由寶玉引導著遊幸完各處後,回到正殿大開筵宴。她知道諸妹皆能做詩,便命她們各題壹匾壹詩,迎春的“曠性怡情匾額”,賦詩如下——

——唉!這可叫詩!?雖有押韻,平仄卻不工整。意境中只見藏頭露尾、唯唯諾諾,全無名門閨秀的落落大氣。

――這是讀者第壹次意識到,迎春在詩歌方面的才疏。

第二次是在元春與眾姊妹互猜燈謎那回——

深墻外,過年的余波此起彼伏,東長安街上人山人海,嘈雜喧囂,無數的燈籠如星河倒註,浴浴熊熊。高墻內的皇宮內院,卻寂如星辰,寥然無聲。省親回宮不久的元春,還沈浸在大家族的其樂融融中。於是,便出了壹道謎語,讓太監送出來給妹妹們猜。還令其猜出後不必說,只寫在紙上齊送進去讓娘娘校驗。同時也讓各人拈壹物作壹謎,掛在燈上讓太監同帶回宮去。

直至晚間,太監才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其他人俱已猜著。且猜中者,各賞壹個宮制詩筒和壹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賈環便覺得沒趣,迎春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

很長壹段時間以來,並不解迎春之“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到底何意?這種貌似超越輸贏榮辱的淡然,是灑脫,還是遲鈍?

帶著這個不解,讀書的過程,又添新惑……,壹直到第73回,《太上感應篇》的出現,才使壹切豁然開朗。它就好像壹把開啟迎春生命史的鑰匙,讓之前存在心裏的疑慮,逐壹消解。

這畢竟是迎春生命中,唯壹出現過的壹部書,受到前輩研究者的關註,自是理所應當。但絕大多數對於《太上感應篇》的認知,卻始終停留在此書的模糊概念上,即所謂: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我也曾在壹些研究者的文章中看到過,諸如《感應篇》中的功過格,壹直左右迎春的壹生的字樣。但卻從未見過哪壹篇文章中,明確論證過此書對迎春的影響,為何如此深遠;它對迎春的影響軌跡,又是怎樣的?

03

迎春自小沒娘,雖與妹妹們在嬸子這邊壹塊兒長大,可她是眾人中的長姐,光寶玉和黛玉,老太太還疼不過來呢。嬸子忙裏忙外,她又有那麽多弟弟妹妹,縱然這邊給了她心凈的日子,可王夫人畢竟不是菩薩,又怎能把對子女們的關愛,平分到她們姊妹各人?她的煩憂,無人可述。

她不夠聰明,沒有在詩詞歌賦方面的才能,因此,她沒有逞才的資本,想爭譽,又何從爭起?同樣是賈家的女兒,個個出類拔萃,偏只自己不如她們。我大概可以想見,她想要改變的念頭,得有多迫切!

念茲在茲,必有回響。

終於,她遇到了可以改變命運的奇書——《太上感應篇》。我想她也壹定看過,袁了凡所著的、通過研習《感應篇》規範自己行為、用功過格來督促自己以及家人日行壹善、從而改變命運的《了凡四訓》吧!所以她深信不疑了。不知從何時起,她的壹切行為,都只以書裏的善行為依旨,來為自己積累功德——

有了前人(了凡先生)的經驗之談,她堅信,善行壹定可以改變運氣。因此,在她的燈謎詩中,我們看到“ 有功無運也難逢 ”的詩句。

無才、不聰明,已是既定事實。惟壹可以寄希望的,便是通過多做善事,來讓自己的 命運 好壹點,或許尚可扳回壹城。

那時的大家閨秀,能接觸到的人十分有限。能讓她行此方便法門的,也就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為了 改運,她不惜將命交到她們手中 。

――這大概便是,賈政在猜到她的謎底是算盤時,心中的觸慟。

打動如麻的算盤,紛紛擾擾的人生。被撥弄與算計,成了迎春生命的主旋律——

搬入大觀園中後,姐妹們都閑極生厭。探春見眾姊妹都能詩會賦,便發起詩社邀眾做詩。迎春明知詩非自己所長,卻 見人之得,如己之得 ,不掃眾興,應邀到場,還欣欣然做起了只管出題限韻的副社長。

也曾經在某些文章中看過壹些觀點:他們認為迎春抓鬮限韻,可歸結為她對生命態度的不積極。我卻不願只作此想。抓鬮隨機限韻本是古代文人雅集上,很常見的壹種取韻方式,僅此便能將其視為人生態度不積極,未免牽強。但不肯在這方面多花心思,也確是參與感微弱的表現。

漸漸地,淡出人們視界,也就可想而知了。

久讀紅樓,會發現許多很值得深思的現象。迎春與探春、惜春三姊妹打小壹塊兒讀書長大不足為奇。惜春自幼無母,被老太太抱過來養,亦不足為奇。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放在膝下教養自然合乎情理。迎春雖無生母,但嫡母尚在。政赦兩院不過壹碗湯的距離,迎春卻不由邢夫人撫養。這就有趣了。

而這起現象,帶給讀者的思考又是什麽?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凈日子(第80回),那沒過嬸子這邊之前,她的嫡母邢夫人又是如何待她的?

那日,因乳母聚賭獲罪,迎春自覺無趣,心中正不自在,就聽見外面有人報她母親過來。迎春奉茶才畢,邢夫人就開始訓斥——

-- 怎麽別人的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此等事了。

-- 妳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妳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妳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知,是什麽意思。

-- 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妳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妳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壹個錢沒有的,看妳明日怎麽過節。

-- 妳又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妳的親哥哥嫂子都不管妳,妳的死活與我何幹?倒是我壹生無兒無女的,壹生幹凈,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

……

——這是數番嫡母的訓斥。不知可有善良的讀者,能從其中體會得到母親對女兒的半分愛意?實恕在下眼拙,看到的只有推卸責任,為傷其自家顏面的責罵,以及自己膝下無子的慶幸。

這該是什麽樣的教育方式呵!且這是發生在迎春成年以後。那她的親娘剛去世,自己還是個女娃娃時,邢夫人又該是如何待她的?

大概也只有知曉迎春有母如斯,才能感知她那這壹句“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凈日子”,究竟意味著什麽!

04

展開她的人生軌跡中,隨處可見《感應篇》對她那深入骨髓的影響——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那回。賈母在大觀園中宴請劉姥姥。鴛鴦與鳳姐有意拿她作樂。待劉姥姥當眾說出“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壹個老母豬不擡頭”時,在場眾人,除寶釵與迎春外,全都笑得不能自持。

寶釵自有她的老成持重。迎春的無反應難道只是麻木?當然,這也是壹種解釋。可是又何以見得,這不是也遵循 矜孤恤寡 ,為自己積累可以改變運氣的善行!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賈母、薛姨媽、湘雲、寶釵、黛玉都對上令後的壹段文字,也十分值得推敲——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飲了壹口。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第40回)

迎春的反應是,笑著飲了壹口。曹公到底有意表達的是:迎春是第壹個對錯令的;還是她是第壹個聽從鴛鴦與鳳姐安排,故意說錯令呢?

用詩詞曲牌《四書》《五經》來作酒令,通常都是局限於讀書人的消遣,賈母等人不會,亦不愛。

連壹個目不識丁的丫頭——鴛鴦,都可以做令官的牙牌令,想必壹定是那個時代家喻戶曉的娛樂方式了。正如劉姥姥所言,我們莊家人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麽好聽。少不得我也試壹試(第40回)。簡單到目不識丁的劉姥姥都對得上的令,迎春再不濟,再不堪,難道連個鄉下老嫗都不及?

與其說得她才疏至此,我更願意相信,這是她有意聽從鳳姐兒與鴛鴦的安排。這何嘗不是她的 樂人之善 呢!

她 敬老懷幼 ,盡管邢夫人不曾善待過她,她還不忘維護邢夫人——

王住兒媳婦來求迎春去給她婆婆求情時說,因太太勻了邢岫煙的壹兩月錢給她的父母,這麽長時間以來,讓他們至少往裏白填了三十兩的嚼用。迎春聽這個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妳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

迎春 憫人之兇,樂人之善,濟人之急,救人之危 。她奶媽知道她是個臉軟怕人惱的個性,因作賭輸了錢,便拿了他的累絲鳳去扳賭本,她只道是奶媽拿去應應急,過些日子便會還回來了。即便沒有還回來,她也不追究。

繡桔和司棋都讓她問奶媽要回,她只不肯。只是她的濟急與樂善,直接導致了下人的囂張和放縱。紫菱洲是成了整個大觀園中最沒規矩、管理最淩亂的所在。奴才們統統敢跟她講條件,敢公然在她的房中大聲吵鬧……。迎春見勸止不住,自拿了《太上感應篇》來看。

書中,無處不是迎春的隱忍和被欺……

也因此,在寶釵的眼裏,她成了連自己都尚未照顧齊全的、有氣的死人。在奴才興兒的口中,她是個戳壹針都不知噯喲壹聲的二木頭。

只是她為改變命運所作的壹切努力,沒有得到命運的半分眷顧,最終還是被父親抵債式地給了惡人。難怪她會痛訴——

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麽不好!

不是說行善就可以改變命運嗎?可為何我的壹生,壹直委曲求全,只以周遭喜樂為樂,命運何以如此待我?

她壹生所做都是以《太上感應篇》為依歸,本以為自己才誌上的缺憾,可以通過命運的改變獲得彌補,最終有壹個失之東隅,得之桑榆的結局。可終歸還是落得如此下場。那她半生的放棄自我,總以他人的意誌而所做的這些“善事”,又算什麽呢?

這是壹個無人憐愛的女子,價值觀坍塌的過程。

05

似乎在小說中,迎春的壹生,只為自己活過壹次。

螃蟹宴後,湘雲將詩題壹壹用針綰在墻上,眾人思索選題的當口——

曹公刻意描繪的這壹個瞬間,是我記憶中, 第壹次也是惟壹的壹次 感覺到, 迎春與其他金釵生命的平等 。同時也讓我找到了已經遺忘許久的、她作為十二正釵存在的理由。

第壹次沈浸在自我的小天地中,幸福地做著自己心甘情願的事,雖然只是壹個瞬間,卻也因為難得,而令人動容。正如劉心武先生的文章中所言——

在那個時空的那個瞬間,顯現出了她全部的尊嚴,而宇宙因她的這個瞬間行為,不也顯現出其存在的深刻理由了嗎?最好的文學作品,總是飽含哲思,並且總是把讀者的精神境界朝宗教的高度提升。迎春在《紅樓夢》裏,絕不是壹個大龍套。曹雪芹通過她的悲劇,依然是重重地扣擊著我們的心扉,他讓我們深思,該怎樣壹點壹滴地,從尊重弱勢生命做起,來使大地上人們的生活更合理,更具有詩意。那些喜愛《紅樓夢》的現代年輕女性們啊,妳們當中有誰,會為悼懷那些像迎春壹樣的,歷代的美麗而脆弱的生命,像執行宗教儀式那樣,虔誠地,在柔慢的音樂聲中,用花針,穿起壹串茉莉花來呢?

06

迎春的結局異常淒慘。她的判詞前畫著的是壹匹惡狼正在追撲壹美女,似有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誌便猖狂。金閨花柳質,壹載赴黃粱。(第5回)她出嫁僅壹年,便已命喪黃泉。

我想,在臨終前的那壹夜,她大概可以感到,生命的能量,正在迅速地從身上流走。之前身體上的銳痛,越來越感覺不到了。

迎春已快要說不出話了。

彌留之際,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好像在向她親切地眨眼,就像娘慈愛且溫柔的眼波,想著很快便可以見到娘,迎春心裏壹陣興奮,壹陣黯然。

星光、夜色,漸漸地消失在她的眼中,就像此時已陷入了沈寂黑夜的大觀園,永無止境。

迎春停止了呼吸。

彌留的那壹瞬,她應該有悔恨過吧?

她應該會恨《太上感應感》誤了自己的壹生。恨自己壹生曾經那麽決絕地放棄自我,到底沒落得個好的結果。

只是她可能至死都不曾知道的是:善良、善行,與做濫好人並不能等同。

正如接引極樂的西方三聖:阿彌陀佛左側是表慈悲的觀世音菩薩與右側表智慧的大勢至菩薩壹般。那是在向世人昭示,慈悲必須與智慧同行的道理。

真正圓滿的善行,不是縱容,不是遷就,而是大義得當,是非分明地行善。沒有智慧打底的善良,只是愚善,不僅不能度人,不能為自己增添福報,反而還助長了他人的愚癡,於梵行實則無補啊。

只是,迎春再沒機會知道了。

番外補記:

曾在史料上,偶爾翻看過關於圍棋的壹些片言碎語,印象中似乎在魏晉時期,圍棋曾經出現過「手談」、「忘憂」、「坐隱」等的別稱。

壹入棋局,不覺已過半日,人往往安坐其中,不僅忘記煩憂,甚至忘記自我的存在,是謂解憂。

作者將棋賦予迎春,或許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