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家畫院講課,有安徽二學員問“題畫是否壹定要從右至左”。筆者問何以會有這個問題,學員說有時畫好後,發現預留在右上方的題字空間已被畫面占去,想題左上方又不知應在何處下筆合適,於是拿掐落款字數算來算去,十分費事;索性由最左往右寫過來,又恐無先例,鬧出笑話,故問有否規定。
回答:有習慣,但沒有規定。最常見的是“先右後左(又稱由右往左)”,即先寫最右邊壹行,字行向左行;落款鈐名章的處理俱在最左行。“先左後右(又稱由左往右)”,與“先右後左”恰反,亦自古有之,雖然少見,但不等於沒有。
文化大革命中曾有人提出“先右後左是封建反動”,硬要“先左後右”,搞得不倫不類,結果大家難以接受,折騰來去,最後仍然以“先右後左”為主。說“為主”,並非虛言;因為話不能說得太絕對,“先左後右”確實存在,反對也沒用。
傳統題畫中確實有部分畫是按“先左後右”來處理的,並非筆者想之當然,有古今畫例佐證。
壹九九八年在壹次進京某畫家的國畫作品研討會上,筆者發言說到題畫有“先右後左”和“先左後右”兩種形式,有人當即在會上以“沒聽說過還有題寫先左後右的”提出質疑。筆者只好停住發言,問大家“記得唐寅的名畫《秋風紈扇圖》否?記得畫上題詩題在左側上方否?題行是‘先右後左’還是‘先左後右’?”
因唐寅《秋風紈扇圖》是名畫,書畫圈內人大都合目即見,答案應該非常清楚,足以證明確實存在著兩種形式。
唐寅題詩是首七絕,詩書皆妙:“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托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落款“晉昌唐寅”,兩行題寫由左往右,諸印俱鈐於右側壹行。畫面右上方全部空白,倘若唐寅當時選擇在右上方題畫,未嘗不可;既然選擇了左側題畫,先左後右,倒也無礙;整幅觀之,很自然,誰也不覺得異怪。
宋代牧溪的《五祖像》(日本前山久吉藏)也是“先左後右”的力證。
畫中唯壹人物是束荊荷鋤的五祖,衣衫線條極為簡潔,動態栩栩如生,畫的上方通欄題長短句,“白發垂垂,弊衣襤褸。投胎不擇人,錯入江頭路。鈍钁無鋒,青松有子,破頭山下多風雨”,連款書***八行,由左往右,行書,千真萬確。
世上的事,大都由無到有,無非緣於上蒼和天才的造化。從另壹個角度觀之,沒有牧溪、唐寅等,今人就不能開創嗎?況且規律總有例外,只能從右至左,就不可以從左至右嗎?世間很多事,都可以奇,不可以怪。“先例”並非天生,那也是膽大有為者首創出來的。只要開創得好,有人認可;無,可以成有。
當然,首創的不壹定都好,都能下傳。史浪淘沙,淘沙存金,還要看最後的勝出。這是藝術的生存規律。既然歷史上有過,我們就應該知道。不知,作為後人,不以為遺憾就已經有失顏面,又何須瞎話稱無呢?畢竟歷史提供了可貴的參考和途徑,後生有幸;至於繼承通變如何,那就是傳承者自家的造化了。
姓名文字禍福
前數日議論笪重光事,似有未盡。今日跟學院研究生班學生閑聊,拈出“笪”姓言及禍福又旁涉其它,愈覺漢語言文字含義尤足深味。
先說“笪”字。此字音同“韃”,在清壹代,容易解讀出有譏笑“韃子”的隱意,弄不好會觸犯大清皇族的大忌諱。順治朝,笪重光應鄉試時發生過差點被迫改姓的窩心事,問題就出在這裏。
應試前,笪重光忽然夢見其父。其父預先警戒他說:“汝科名在朝天宮羽士某筆頭也,盍(何不)訂交焉。”醒後,百思不解父親所言。逾日,又做了同樣的夢,愈加奇怪,乃往謁朝天宮投刺(即名刺,類同今之名片)。與羽士見面後,二人洽談甚歡,若平生之交,棋酒琴詩,往還無虛日。及九月寫榜,執筆者正好是朝天宮這位羽士。唱名至笪重光,“笪”的字音明顯犯忌諱,羽士應聲即速落筆。督監(試場監察)耳朵不聾,聞聲蹙額(皺眉頭),責怪其姓之音與“韃”字相同,觸犯本朝大忌,須讓笪重光易姓,使者亦以為然。幸好羽士機警,為之解圍道:“其名已繕榜(榜已寫好)矣。”督監大聲叱責曰:“汝知笪字作何寫?”羽士回答十分巧妙,應聲曰:“竹旦耳(不過是竹字頭加個旦罷了)”。”眾人也附和曰:“命也!”便不再追究。闖過“有驚無險”關,笪重光愈加謹慎小心,逾年,中得進士,後官侍禦。
應試前,笪重光是否真地夢見其父,當然無從查實,更何況古書常常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候以夢了結。在文章學家那裏,寓夢,筆法上名之曰以虛代實,已成紀事萬全疏通之法。所以,先結交羽士,關系搞定,待督監逼其易姓時,羽士以“竹旦耳”三字,四兩撥了千斤,險中救得笪重光,也等於險中救得天下“笪”姓。其父托夢,任妳信也不信,反正事情僥幸已成,可以歸功夢顯神靈。不過,有此點綴,營造壹些神秘氣氛,讓人記住了“笪”姓,自然也成全了才藝兼擅的笪重光。
文化人的第壹臉面即是姓名,通報上來,音義犯忌,如果自己笨嘴拙舌又不能善解圓場,福兮禍至,或可受害終生。開場鑼鼓敲打得好的,順水推舟,急智取巧,過得仕途第壹險灘,也是幸運。
清代文學家吳元相,名字至貴極頂,必然會令達官權臣不快。因為“元相”本“丞相”美稱,意指百官之首,《資治通鑒》有“元相之重,儲傅之尊”句,文化人無不知曉。壹介書生,大膽自詡如此,還沒入場就先占了“百官之首”,就是冒犯,定壹個“駁卷不錄”,仕途從此沒戲,喊冤恐也無門。唱名之後,主考果然怒而問名。吳元相從容不迫,應聲笑答“元者,原也。元相(原相),吾本楚人。吳頭楚尾耳(本書生的名字不過是‘吳頭楚尾’罷了)”,幽默到位,善解圓場,考官滿堂大噱,遂化險為夷。
說“元者,原也”,小見學問,因為此語出自《春秋繁露·重政》的“元猶原也”,又唐代詩人李中名句有“貧戶懶開元愛靜,病身才起便思吟”,這對名字中有“元”的吳元相來說,應該過眼難忘,不會搞錯。加之,明初人不譽前朝,忌諱稱“元”,將“元來、元本、元籍”統統改作了“原來、原本、原籍”,所以吳元相知道“元者,原也”,並不奇怪。只是將“吳姓冠頭,楚人隨後”,靈機壹動地化成“吳頭楚尾”,聊作自嘲,善解即是善救,那就非獨膽魄的問題了。
無巧真不成書。
吳元相著有《松麈燕談》壹書,其中錄得進士王綡(字孝齋,蒲城人)因名字失察而當眾出醜的事,與著者吳元相善解己名,恰好正反相對。
當時王綡正逢著難得的機會被候補為知縣,吏部唱名時連喚數聲“王綡(音梁)”,王綡不應。唱至再三,王趨身道:“本知縣名綡,讀如‘京’字,唱名呼作‘梁’,故不敢應耳。”吏部官員笑曰:“君登進士居然不識己名耶?‘綡’為系冠之繩,古謂之幘梁,故字書止有‘梁’音。君乃以偏旁讀之,誤矣。” 王綡大赧而退,落下笑柄。
此字,關系字學知識,學人必須細心。綡,隸屬多音異義字,類同“絙”(音桓,即綬帶;音庚,即繩索)、“綴”(音墜,縫合連接;音輟,停止滯頓)、“絯”(音該,即約束;音亥,即驚駭)等。既然“倞婛鯨猄”可以從京聲,又“涼晾鍄辌”可以從梁聲,吏部官員唱名“王綡(音梁)” 未必就是鐵板釘釘。如果王進士抓住這壹點,也學那吳元相從容答出“敬賢禮士,小生豈敢束冠?區區不棄,願聞‘京’矣”,如此謙恭得體,化解壹番,事有轉機,也不至於灰溜溜而去,弄得尚未赴任先乏了底氣。
機智應答猶如禪門機鋒應對(又稱掉機鋒),跟伶牙俐齒不盡攸關,倘若壹無學問醞釀,又無創造性思維的有效活動,摳死文字,認可巧言詭辯,強詞奪理,也不見得能起死回生。
教訓王進士“居然不識己名”,壹針見血,不能說吏部官員霸道欺人,畢竟王沒有搞清自家名字多音異義的問題,事前無預,臨場口拙,還能怨誰?
平心而論,吳元相的應答雖然精采,料他平素已有準備,而王進士遭遇突然,難度大些。瞬時間的智力碰撞,有點像邊緣熱敏效應產生高能粒子,需要借助“加速蛻變”,而幽默無疑是圓場最快最好的文化手段。呱呱落地,姓名既成,就是壹個很現實的文化存在。中國人的小名字有文化的大內涵,如果僅僅將它的番番釋解看作“文字遊戲”,未免對漢語言文字文化的所知太過膚淺了。
林語堂先生說“幽默,是智者的遊戲”,有道理;倘若改寫為“幽默,是智者的文化遊戲”,是不是更好壹些呢?
戴熙冤案
明清以來內監敲詐陷害書畫家,手腕狠毒且多,謂之“刀不見血”。
譬如初以誤訛本授之,命書畫唐人某詩。待作畢書畫後,茍無賄金賄畫“滋潤”,內監則將其書畫與正刊本壹並呈皇上,又在壹旁指出謬誤,添油加醋壹番,讓皇上見忤不快,或即令處置,問罪撤職;或賜下小鞋,令其余生受用不盡。
又如清內府命書畫家題唐代李商隱七律,詩中有“桂樹壹枝高白日,蕓香三代繼清風”句,內監故意以“桂樹壹枝高白日,蕓香三代繼湖風” 授之,布下黑套。若恰逢書畫家對李商隱此詩詳熟於心,又知道能與“白日”工對者非“清風”不可(即以“清”的同音字“青”與“白”字相對,此謂借對;“清風”亦有頌揚大清之意),遂辨出“湖”字乃壹陷阱,於是急索原本鑒核,筆下小心,可避其誤訛,或者能暫時免罹文禍。否則,刪去原本的“清”字誤書作“湖”(與“胡人”之“胡”同音),斷妳壹個“好大膽子”,僅憑借詩反清的罪名,那就死定了。
若書畫家平素腹無醞釀,唯練手技,壹旦召入內府,通常須得“仙人指路”,管妳願不願意,必然先賄金賄畫,破財免災,方可預售平安。
有鬼攔道,護前難以顧後,縱名重當時的書畫大家也防不勝防。清代“虞山畫派”的傳人、大書畫家戴熙(1801-1860)就曾為內監所構陷,落了個撤職丟官,畫名從此難以大振的下場,即是壹例。
戴熙,字鹿床,號醇士,錢塘(今杭州)人。道光進士,授編修,官至兵部右侍郎。戴在南書房時,從不奉迎內監,內監不滿,欲伺機陷害之。壹日,偶見其題畫誤書壹字,便上呈宣宗(道光帝)。幸虧宣宗很賞識戴熙書畫,只是“令內監持令(持聖旨,讓戴熙)改之”。這事眼看就能僥幸避禍了,然而,內監陰險,故意不告訴戴熙題畫所誤之處,命戴熙用另紙又書壹過。戴熙遵命不疑,隨即“別寫壹紙,而誤字如故”,惹怒了宣宗,“上以為有意怫忤”,將戴熙撤職,逐出閑置。後來,鹹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下杭州,戴熙以為國禍無救,賦絕命詞,投池自盡,謚文節。
對戴熙書畫,清蔣寶齡《墨林今話》有評,曰:“(戴)醇士詩書畫並臻絕詣,著有《(習苦齋)畫絮》,其《粵雅集》尤巉削雄健。”評價不低。不過,龍顏大怒壹如天過雷霆,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戴熙有為官從藝兩重身份,欲葆官藝兩全,當然洵非易事。與前朝的大書畫家戴進(1388-1463,錢塘人,明代書畫家)相比,戴熙的烏紗帽是換不到戴進那種朝野來去的自由的。寄身皇宮檐下,作再大的官也是聽差的奴才,受調遣,看眼色,小心伺候著不說,還得由皇上的奴才內監說了算;即使當好了官,能搞好藝術嗎?
其實,逐出閑置,對戴熙來說,並不是壞事,事情本有可為可不為者,後來他主講書院,或許正是天意成全其詩書畫,可惜好景不長,最後剛剛花甲的戴熙以“殉清”退場,用畢生所愛的詩書畫陪葬了宦情,太不應該也太不值得。
內監下套,只是壹時傷害,戴熙昂然出京,依舊壹條好漢,如果專騖詩書畫,大有可能成為“虞山畫派”的新壹代師祖。然而,戴熙忽地全部放棄,“忠是報恩情是網”,壹頭砸進,以自殺了結,嗚呼——
下課、下海、下野,都可以,千萬不能給自己下套。給自己下套,是自斃。 (1996年12月12日)
戴熙殉清緣由戴熙以書畫受遇清宣宗事,朝野俱知。
當時戴熙在南書房,常以書畫供奉,被內監下套之前壹向頗得宣宗厚重。然而,宣宗認為戴熙書畫缺乏生氣,想給他壹個飽覽湖山勝概的機會。於是在道光戊戌(1838)年,敕命戴熙視察廣東。
辭行日,宣宗諭之曰:“汝畫筆清絕,然胸中目中,只是吳越間山水,此行獲睹匡廬、羅浮之勝,巉巖演迤,雄麗奧曲,別有壹種奇致,於畫理當益進。汝品學,朕素知,公余遊藝,兼可成全老畫師也。”(見《清稗類鈔》)這番話講得入情在理,又頗有見地,難得帝胄之尊有此法眼。至此,知戴熙者莫如宣宗也。
南下路上,戴熙奉旨遊山逛水,好不愜意。“遇名勝,輒研弄丹墨,自江右至嶺南,壹壑壹邱鹹為寫照。”到廣東壹年後,即將畫稿裝池成卷,“進呈禦覽,上奇賞之”。這時諸家評論戴熙作品,皆“謂粵遊後(其)筆墨超特,若有神助”。
神助當然未必,得帝王之助,又得江山之助,寵遇和機遇使原本勤奮的戴熙畫藝日進,確是事實。
如果單從書畫藝術上觀之,宣宗非帝,戴熙非臣,本屬壹對藝術知己。然而,宣宗畢竟是帝,戴熙畢竟是臣,戴熙永遠讀不懂的是“帝”之為“帝”,所以假令沒有小人離間構害,戴熙會不會繼續受知宣宗,孰可預料?寵重罹憂,千秋昭然;如此長期厚遇,對戴熙的書藝畫藝是福是禍,孰可預料?
道光進士戴熙,為人壹向謹慎,後來官至兵部右侍郎,在南書房時倒也平安,因為不諳紫苑黑徑,從不奉迎內監,最後招致內監陷害。壹日奉命題畫誤書壹字,內監在宣宗(道光帝)那裏告了刁狀。宣宗只是“令內監持令(持聖旨,讓戴熙)改之”。內監陰險,故意不告訴戴熙題畫所誤之處,命戴熙用另紙又書壹過。戴熙遵命隨即“別寫壹紙,而誤字如故”,惹怒了宣宗,“上以為有意怫忤”,將戴熙撤職,逐出閑置。
鹹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陷杭州時,宣宗已經駕崩十年,歲值花甲的戴熙賦絕命詞朝北拜後投池自盡,明是恩報大清,其實還是遙報宣宗的知遇之情。戴熙以此等竭誠盡忠死而後已,不知耿耿於“誤書壹字”就認定是“有意怫忤”的宣宗在那邊解否然否?
君臣之間,不壹定都各懷鬼胎地互相利用,亦有知遇情誼,千秋各代皆不乏名例。或許戴熙太在意宣宗的知遇器重,故奸小構害,逐出閑置,也念念不忘報恩,而絲毫無怨皇上。在宣宗那裏,或許太看重“敕命戴熙視察廣東”和平素的恩戴了,所以稍有怠慢,便橫豎以為戴熙不夠意思,龍顏大怒,將戴熙逼入仄徑。戴熙始終不忘昔日恩遇,以為太平軍攻下杭州,大清畢矣,顯然錯誤估計了形勢,但能以死相報,真格地實踐了壹次死而後已,也不簡單。
就戴熙事言,“士為知己者死”,或許冒點傻氣,但不管怎麽看,尚可歸屬忠義勇愛之為。其動人感人之處,正在於戴熙以生命和藝術的同歸於盡還報了那段未了之情。(1996年12月13日)
吳祖光說“蛇爬字”
著名劇作家吳祖光先生壹生歷經坎坷,與妻新鳳霞(著名評劇藝術家)相濡相呴,家庭和睦。吳先生經常說笑逗樂,縱陰霾深重之際,其家亦時有笑聲。吳先生待人友善,結交無數,惟誠惟義而已。至交來訪,本是來寬慰他們的,誰知坐下壹談,雲開霧散,卻大有“高談轉清,何申雅懷”之興。
吳先生說他自己“喜好書法,卻不擅書”。雖然從小就在親友中以“文、字出色”,卻是“浪博虛名”,三十年代在長沙當國文教師時,忽然對書法有了興趣,不過喜歡寫寫畫畫而已,始終沒有下過“筆冢如山”的功夫。
丙子(1996)年元月25日晚在北京飯店壹次文家聚會上,他跟我們講了兩件往事,很苦澀,重重地撞擊著聞者的心扉,他卻如同講述他人他事壹樣談笑風生。
吳先生說,“文化大革命”時,他不像有的文人那般會寫檢查,能特別深刻地狠挖靈魂深處。壹寫檢查,他就詞窮筆拙,所有的文學才華全部凍結,怎麽也發揮不出來。有次限時寫檢查,塗改比較多,到最後期限也沒拿出個像點樣的來,只好硬著頭皮交了草稿。革命小將不太領教他的書法,又不認得文中的繁體字,便故意說他寫的字“像狗刨的”,他不同意這種帶有侮辱性的說法,大聲反問道“寫字就是寫字,跟狗有什麽關系?狗會刨字嗎?”小將大怒,說“不像狗刨的,那妳說,像什麽?”吳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像蛇爬的”。小將們哄堂大笑:“蛇爬的,更難看。那可是妳牛鬼蛇神自個兒說的!” 吳先生暗喜,因為他生於丁巳(1917)年,正是屬蛇的。於是,小將大笑,吳先生也哈哈大笑,最後倒把小將笑跑了。
另壹件事發生在吳先生四十歲時。他說,“現在思量起來,我這頂‘右派帽子’也跟‘蛇’有關系。1957年幫助黨‘整風’,我聽從號召,認真學習,認真思考,提了壹些意見,結果正好成了‘引蛇出洞’的‘蛇’,給定了‘右派’,成了五十萬右派大軍中的壹分子。現在‘帽子’沒了,我還屬蛇,是蛇神,哈哈,升級了……”
文人無論古今,自有其人格和尊嚴,即便是在最忽視人格和尊嚴的時候。寧可忍同“蛇爬”,也不屈受“狗刨”的侮辱,是文人吳先生不同尋常的倔強,也是文人吳先生不同尋常的幽默。
後來,在釣魚臺國賓館的壹次聚會上,有人持冊頁求吳先生墨寶,他援筆書寫了“人生劇場”四字。我正在沈思這四個字的深意時,他回過頭來,開玩笑地問過我:“林岫,妳看看,我這‘蛇爬書法’,能加入書協嗎…… ”
吳先生走了,隨鳳霞大姐去了,去到那個可以身心安寧的世界。很奇怪,我的耳邊有時會突然響起吳先生的說話聲,像以前聽他說話時壹樣,我依然會笑,但心裏卻著實地感到沈痛和哀傷。“妳看看,我這‘蛇爬書法’,能加入書協嗎”——這句話,永遠令人難忘,連同吳先生那歡快的笑聲。
吳祖光(1917-2003),原籍江蘇武進,著名劇作家、導演,曾任中國劇協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2003年4月9日逝世。(2003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