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我是普通讀者”的人,多半是審稿的。說“我也是普通觀眾”的人,多半是審片的。說“我也是普通消費者”的人多半是特殊消費者或者不是普通消費者。說“我也當過學生”的人壹定在教育學生。說“我也吃過苦”的人,壹定在享福。
說“其實我也是群眾”的人多半不是群眾而是領導。說“其實我也是普通壹兵”的人多半不是兵而是官。說“其實我也很平凡”的人多半都以為自己不是人而是神,起碼是半人半神。
這是壹個公式。
我常常想站在臺上說“其實我也是普通老百姓”,終於沒敢,壹怕傳為笑話,二怕造成誤會。
富翁愛說錢沒意思。領導愛說權沒意思。從香港美食城出來的人常說山珍海味不過如此。被鮮花掌聲包圍的人愛說當名人真累。
這也是公式。藐視等於炫耀,炫耀已經擁有的。
更當緊的是,藐視不等於放棄。如果因為人說錢沒意思就叫人捐獻,如果因為人說權力沒意思就叫人放棄,我們就要犯極大的錯誤。
球星愛球迷,但只是掏錢買門票的球迷。歌星愛歌迷,但只是掏錢買音像帶的歌迷。影星愛影迷,但只是堅持上電*的影迷。上級愛下級,但只是聽話的下級。
名人的謙虛多半是虛偽的。
也不得不虛偽。假如富翁當我們窮人面說錢真好;假如領導當群眾面說權力真好;假如明星當觀眾面說當名人好舒服好舒服喲,我們會不會起雞皮疙瘩?
職業的虛偽非關人品,也就不叫虛偽。如同外交官的客套不叫虛偽而叫禮儀。
名人沒有真誠的自由。
有同事在電梯裏看見了很大的名人,雙手本能地在褲兜裏擦,準備幹幹凈凈地伸出去握手。但名人沒有虛偽的謙虛,而是真誠地驕傲。他偉岸的身軀直立,昂首向上望著電梯頂棚,看不見這矮小的路人擦幹凈的手,倒是保鏢看見,迅速地伸出手來,但不是要握手,而是要防止這神秘的人從褲兜裏掏出兇器來。
這壹次邂逅,掃蕩了他對那很大的名人的全部敬仰。
假如那名人謙虛地向他點頭,親切地同他握手,會成為永久的甜蜜。
然而,設身處地替名人著想,也難。他要不望著頂棚,而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見人就得點頭,頭也會點暈了;他要伸手就握,手也太臟了;不停地洗手,會不會皮膚過敏?
所以,渴望清靜也是真話。
當然,真要清靜了,又會渴望打攪。
這只是小小的艱難,錢多了怕綁架,權多了怕*,名氣大了怕嫉妒,這才是更大的艱難。所以,同情他們的文章多了,理解他們的呼聲也高了,“勝也愛妳,敗也愛妳”,就成了時尚。
於是,我們忘了,錢多怕貶值的艱難比起壹分錢掰成兩半養家糊口的艱難,其實算不上艱難。勝了的球星進歌廳,敗了的球星因為照樣有人愛會照樣進歌廳,其實是不值得我們去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