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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英《第十四日前線哨聲》2

他和那個美國年輕人的初次相遇是在幾個月前的法國小鎮。登陸日後不久,盟軍的戰鬥變成了小股分散的局部阻擊戰。那時的亞瑟·柯克蘭還不是記者,他作為隨軍軍醫,跟著被德軍圍攻的紅魔部隊呆在前線陣地內,被整整困了六天五夜。而正是在那支前來協助掩護他們撤退的盟軍支援隊伍裏,他第壹次見到了阿爾弗雷德·F.瓊斯。

他們的初次對話就發生在這樣狼狽且潦草的時機下。被人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亞瑟·柯克蘭已經有些失去意識。在空中打擊反復幾日的近距離轟炸中,他雙手的手掌都被粗糲的散兵坑內的石塊沙礫磨得血肉模糊,而全身上下的軍服上也都是壹大灘壹大灘的血汙。當裸露的皮膚蹭過那些血跡時,甚至還能感覺到那裏的溫度。

但那並不是他的血。五分鐘之前,壹個被機槍子彈打穿肚腹的士兵死在了他的懷裏。當自己的手終於從那具再無可能有任何心臟搏動的死軀上離開時,亞瑟恍惚地想道,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個男孩上個月剛滿二十歲。

亞瑟幾乎站不穩,隨後便感覺到有人粗魯地扶著他的腰背將他架了起來。壹張年輕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亞瑟·柯克蘭被那雙湊得極近的藍色眼睛震了壹下,從對方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茫然無措的臉。

那個士兵開開合合的嘴巴似乎在向自己解釋什麽,他看起來聲嘶力竭,但亞瑟·柯克蘭只能不斷的搖頭——強烈的耳鳴充斥著周圍的世界,讓英國人什麽也聽不見。

那個年輕士兵將亞瑟帶到了安置廣場外的壹塊石頭邊,彎腰拍了拍他的臉後便再次折返回了戰場,那裏還有更多重傷的傷員需要被轉移。亞瑟壹直靠在那塊石頭邊看著他奔跑的背影壹躍而下,消失在戰地上。英國人像是被驚醒了似的回頭看向自己身後。就在他身旁不遠處,壹具又壹具的傷員被人從下面擡上來排列在暴雨後臟亂不堪的平地上,令人聯想起工蟻在搬運食物的場面,詭異而絕望。

尖叫、呻吟以及濃厚腐臭味混雜著雨後空氣中黏膩到難以呼吸的土腥味,像爆裂開的煙霧彈壹樣瞬間充盈了亞瑟·柯克蘭的鼻腔,刺激的偏頭痛讓他反胃地想要嘔吐。

這究竟是什麽味道?

他猛地想起自己的職責,於是跌跌撞撞地爬過去,跪在地上扯開離自己最近的壹名還在不斷痛苦嚎叫的士兵的外套。在看到他的小臂鮮血淋漓的斷面時,亞瑟渾身僵直了壹秒,然後機械般掏出隨身包裏的繃帶卷,快速而麻木地用雙手按壓住那裏,堵住依然在不斷往外噴濺血液的殘肢創口。直到這時,亞瑟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因過載的恐懼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壹切的壹切都太過絕望了。

這究竟是什麽味道?亞瑟·柯克蘭想,他坐在泥濘的地上,碧綠的眼瞳裏倒映著戰場上空灰色的天。

這場激戰壹直從白日打到傍晚,在增援的掩護下,當全軍終於順利撤至新的臨時營地時,已經是壹天之後。

上場戰役裏,他們損失慘重。失去作戰能力的重傷士兵將被陸續轉移到後方的戰地醫院接受治療,而因為亞瑟自己身上受得傷並不嚴重,所以只是作為軍醫隨車前去醫院領取補充配額的藥劑、磺胺粉和繃帶等備品之後,就再度折返回了前線。

臨走之前,亞瑟·柯克蘭在戰地醫院的門口攔住了壹名年輕護士,問她要了半盒火柴用於點煙。在亞瑟接過那盒施舍的火柴時,那位護士註意到了他不斷發抖的手掌。她看了眼前這個消瘦陰沈的英國士兵壹眼,似乎想要詢問。但亞瑟避開了她的視線,將手掌插回了口袋。他急切而倉皇地轉身離開,跳上了回程的吉普車。

這條連通小鎮中心和鄉野的小路已經被坦克和炮火完全震碎,英國人縮在車廂的壹角,點燃了自己褲兜煙盒裏的最後壹支香煙。他夾著煙的右手依然隨著車廂晃動的幅度在不斷顫抖,亞瑟陰霾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用左手極其用力地去抓右手的手腕。

亞瑟·柯克蘭當然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些問題。他本身就是壹名醫生,知道問題的結癥不在於外傷,而更在於他衰敗且敏感的心靈。

右手腕間的皮膚下幾乎被他掐出了淤血,亞瑟急切地想要抑制,想要假裝壹切正常,但他的手只是顫抖得更加厲害,好像是在控訴他的粗暴和愚蠢。亞瑟握緊了拳頭,他突然罵了壹句臟話,然後用那只傷手猛地錘向了背後卡車鋼鐵的擋板。

劇痛如他所願,順著神經中樞傳遞到大腦。亞瑟向後癱倒,閉上眼睛感受著它,同時卻再壹次明白——壹切皆是徒勞。

盟軍的隊伍在這個紮營地獲得了極寶貴的休整機會,所有士兵都松了壹口氣,打算在這時間內盡可能地休息,試圖暫時忘卻戰爭帶來的苦悶。當前線無作戰時,亞瑟並沒有太多正經事可做。他並不是那種熱衷於和旁人打成壹片的類型,更多時候,他傾向於自己壹個人呆著。

在某日下午,亞瑟靠在壹棵枯樹邊曲著腿低頭查看著自己胸前掛著的相機鏡頭。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亞瑟的反應慢了半拍,遲疑了壹會兒之後才緩緩回過頭去。

壹個高大的美國士兵站在他身邊自上而下地俯視著他,他的臉隱沒在由於逆光站位造成大片白茫的光斑中。當下的壹瞬間,亞瑟·柯克蘭不知該作何反應,直到站著的人第二次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亞麻發色的英國人瞇了瞇眼睛,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士兵,花了壹些時間確認他是真的在與自己搭訕。對方蹲下身來,背後的步槍撞在地面上。隨著高度的降低,光斑消失,亞瑟終於看清了他的臉:對方是個相當年輕的白人男性,雖然他的臉頰沾染著焦黑的塵粒,但那雙漂亮的天藍色眼睛依然使得他看上去英俊銳利,且生機勃勃。

那個人顯然也註意到了自己打量的視線,大方地沖著亞瑟壹笑,然後再次開口道:“我應該沒有拼錯妳的名字才對。我叫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瓊斯,101師的。”

“……”亞瑟張了張嘴,憑借著這雙出彩的藍眼睛,他終於認出了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就是幾天前將他從戰壕裏救出來的美軍士兵。但即使如此,亞瑟依然壹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

但阿爾弗雷德看起來並不介意他的遲疑,反倒自顧自地用下巴朝著亞瑟手裏的照相機揚了揚,用壹種誇張的語調道:“妳能給我拍張照嗎?”

亞瑟吃了壹驚,不確定地看著他:“妳說什麽?我不是記者。”

阿爾弗雷德摸了摸自己的鬢發:“喔,那不是妳的相機嗎?”

亞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懷中的萊卡相機。他舉起那臺機器,用指腹擦過快門的按鍵,聳了聳肩:“這是戰利品,還在北非的時候,我從對面的屍體身上撿的。”

阿爾弗雷德眨了眨眼睛,他繞著亞瑟晃了壹圈,然後坐在了這個英國人身邊。

“前幾天我看到妳在看報紙,”阿爾弗雷德說,“他們在說那座橋的事,上面還配了壹張照片。”

藍眼睛的年輕人提到了報紙,讓亞瑟·柯克蘭這才猛然回想了起來。阿爾弗雷德說的那張照片,是他在兩天前的下午在整理空投物資時從貨垛邊的壹塊石頭上撿到的,顯然是張舊報紙,上面已經布滿了各種幹涸的褐色汙漬。而美國人提到的那張照片,主體就是壹座並不長的石橋。畫面裏,橋上兩側是正從前方陣地裏轉移傷兵的卡車,以及被士兵們押解著的德國戰俘,而橋正中的主角,則是背著裝備槍械、正列隊邁步向前的年輕盟軍士兵。

亞瑟並沒有參與過那場戰役,他只能從圖後的附文上了解到,這是當時那片淪陷區的城鎮與十英裏外、深陷德軍包圍圈內的盟軍後方補給站之間,連接著的唯壹通道。盟軍士兵在缺乏彈藥、補給短缺以及惡劣的天氣條件下,於這座橋畔和德軍的步兵以及轟炸機展開了殊死抵抗,時間長達整整兩周。最後,在終於趕到的坦克火力支援下,順利奪下了這座生命之橋。

照片中的年輕士兵們無疑對自己即將迎接的命運壹無所知。當亞瑟看到那張照片時壹種前所未有的悲憫擊中了他。

照片上這些剛從祖國的訓練營中降落至此的新兵在短暫的休整之後,將會繼續奔赴幾十英裏外歐洲新的戰場。再過幾個小時後,他們將用自己的雙眼切身見識到,什麽是真正殘酷而慘烈的戰爭。

亞瑟讀完了那張報紙上的所有報道,然後將那張沾了晨露的報紙小心的折了幾折,放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亞瑟·柯克蘭沒想到這壹切都被阿爾弗雷德看在了眼裏。但顯然比起那些,更令他震驚的是,阿爾弗雷德究竟是怎麽發現他拿走了報紙的?

阿爾弗雷德看著亞瑟長久的不發壹言,便幹脆盤腿坐在了英國人跟前。他胸口掛著的銀色狗牌隨著他的動作從未扣緊的襯衣領口裏滑了出來,阿爾弗雷德把頭上的鋼盔摘下來拿在手裏敲了敲,吸引亞瑟再次看向他。

“我當時就在那座橋上,”阿爾弗雷德這樣向他解釋道,“所以我也保存了這張報紙,因為我很喜歡那張照片——沒錯,妳撿到的那張報紙是我的。放在那塊石頭上是因為我不小心把咖啡潑在了上面,我只能把它攤在那兒曬曬太陽。但那些記者趕來給我們的連隊拍照的時候,我還在醫院裏躺著呢。”

阿爾弗雷德瞥了瞥嘴,故意做了個滑稽的表情:“怎麽說呢,我差點以為要和我的左手說再見了。”

亞瑟猝不及防地嗆咳了壹聲,他看向阿爾弗雷德眉飛色舞的臉,從他的表情上竟然看不出壹絲壹毫的尷尬。美國人坦然地擡頭迎上了亞瑟訝然的目光,再次沖他笑了笑:“妳能懂嗎?所有人都在那張報紙最後的合照裏,只有我沒加入,這根本不合理!那些記者,他們甚至沒有想過來我的病房為可憐的守橋英雄阿爾弗雷德單獨拍上壹張嗎?也好讓我寄回給我另壹邊戰場上的兄弟炫耀壹下。”

亞瑟看著他,忍不住微微彎了彎嘴角:“顯然這是他們的過失。”

阿爾弗雷德轉過身來,沖亞瑟滿意地瞇起了自己的眼睛:“看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達成壹致了?”

綠眼睛的英國男人沖他攤了攤手:“如果妳想炒了他們的話,當然,我可以勉為其難投壹票贊成。”

美國人楞了壹秒,然後突然大笑起來。他主動伸手拍了壹下亞瑟·柯克蘭的肩膀:“妳猜怎麽樣?我的十塊到手了。”

亞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下意識反問道:“……什麽十塊?”

阿爾弗雷德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別在意,只是個小小的賭註。我的兄弟們——他們以為妳不會想和我們幹那些,類似……嗯,打牌,玩骰子,開些玩笑之類的。知道嗎?妳先前看起來有些太難以接近了。所以我們打了個賭,誰讓英國人說出第壹個笑話,誰就可以贏得十塊錢。”

聽完他的話,亞瑟·柯克蘭看起來像是有些被冒犯了,他的綠眼睛上下掃視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妳們用我打賭?真的嗎?”

阿爾弗雷德吹了個口哨,然後再次咧嘴壹笑:“誰知道呢?”

亞瑟不知道阿爾弗雷德提出的這個要求究竟出自他的本意,還是僅僅只限於壹個……賭。美國人依然堅持希望亞瑟能給他拍上壹張體面的照片,即使在亞瑟告知他自己的相機裏並沒有多余的膠卷之後,阿爾弗雷德依然沒有放棄的意思。美國人又繼續問他了壹些東拉西扯的問題,充分展示著他的好奇心。只是在英國人來得及給出回答之前,阿爾弗雷德就先壹步被他的長官叫走了。臨走前,這個“初次謀面”的青年還在不停給自己遞眼神,亞瑟看到他向自己做了個口型,他讀得懂,那是“妳欠我壹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