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勞動，全班學生在學校後面的壹條拐溝裏挖他們班種的地。不到壹個小時，孫少平就感到餓得頭暈眼花。他有氣無力地掄著鐮頭，盡量使自己不落在別人的後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時候，他們村的潤生突然來到他眼前，說：“少平，我姐中午來找我，說讓我把妳帶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壹下。她說有個事要給妳說。我姐還說讓妳下午別在學校竈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飯……。”潤生說完這話，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孫少平壹下子被這意外的邀請弄得不知所措。
潤生的姐姐叫他有什麽事呢？而且還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潤生他二爸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在縣上可是壹個大人物。有時他二爸路過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車呢。記得當時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邊的小車，都嚇得不敢去，何況現在要叫他去他們家吃飯呢！
不過，他對潤生的姐姐潤葉倒懷有壹種親切的感情。盡管潤葉她爸是他們村的支部書記，她二爸又是縣上的領導，門第當然要高得多，但潤葉姐不管對村裏的什麽人都特別好。而最主要的是，潤葉姐小時候和他大哥壹塊耍大，又壹起念書念到小學。後來潤葉姐到縣城上了中學，而哥哥因為家窮回村當了農民。但潤葉姐對哥哥還象以前壹樣好。後來潤葉姐在縣上的城關小學教了書，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來，還總要到他們家來串門，和哥哥拉家常話。她每次來他們家都不空手，總要給他祖母帶壹些城裏買的吃食。最叫全村人驚訝的是，她每次回村來，還提著點心來看望她戶族裏壹個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說，還有個傻兒子，父子倆經常在窯裏屙尿，臭氣熏天，村裏人壹般誰也不去他家踏個腳蹤；而潤葉姐卻常提著點心去看他們，這不得不叫全村人誇贊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潤葉她爸倒沒有她在村裏威信高。由於父親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和書記頂頂碰碰，因此他們兩家的關系並不怎麽好。但潤葉姐卻始終和他們家保持著壹種親密關系。也許因為這壹點，平時書記才沒有過分地和他們壹家人過不去。少平在內心壹直對潤葉姐充滿了尊敬和感激。
按說，潤葉姐要求他的事，他都應該按她說的做。但現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飯，他倒的確有點惶恐和為難了。他想到他穿這麽壹身破爛衣服，要跑到尊貴的縣領導家裏去作客，由不得壹陣陣心跳耳熱。
壹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學校馬上要開飯的時候，孫少平還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去，就太對不起潤葉姐了，況且潤葉姐還有話要對他說呢；他不去，說不定還會誤了潤葉姐的什麽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點懼怕。他長這麽大。還沒到這麽大的領導家裏去過，更不要說還要在人家家裏吃飯。另外，他感到他的這身衣服也太丟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壹個折中的辦法：他先不去潤葉姐二爸家吃飯。等他在學校吃完飯後，過壹段時間，他直接到城關小學去找潤葉。這樣既見了潤葉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於城關小學，他知道就在中學下面不遠的地方，他前壹段瞎轉悠的時候還到這小學的操場上去過。
他這樣決定以後。又想到潤生說不定馬上就要叫他來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裏得找個地方去躲壹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來到院子裏。
到哪裏去呢？現在還沒開飯——就是開了飯，他也要等別人吃完以後才去。這期間還有壹段時間，反正總得找個去處。
他於是出了南邊總務處旁邊的壹個小門。來到學校圍墻外面。他沿著墻根向西面的壹個小溝岔走去。
孫少平在這小山溝裏消磨了壹陣時間，並且還折了壹枝發綠的柳枝，做了壹只哨子，噙在嘴裏吹著——他身上顯然還有些孩子氣。
他約摸別人已經打完飯後，才從那個小門進了校園，來到飯場上。他走到饃筐前，看見裏面只留了兩個黑面饃——這說明郝紅梅已經把自己的兩個拿走了。
他取了這兩個黑饃，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這兩個饃，再喝壹點開水，就去小學找潤葉姐呀；也許那時潤葉姐還沒從她二爸家返回學校，但這不要緊，他可以在她門外等壹等。
孫少平這樣想著，拿著兩個黑饃走到了他宿舍的門口。
他在門門壹下子楞住了：他看見潤葉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邊沿上，望著他發笑——顯然在等他回來。
少平壹下子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潤葉姐走上前來，仍然笑著說：“我讓潤生叫妳到我二爸家去，妳怎麽不來呢？”“我……”他不知說什麽才對。
潤葉姐敏捷地壹把從他手裏奪過那兩個黑饃，問：“哪個是妳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饃放在他碗裏，說：“走，跟我吃飯去！”“我……”
潤葉已經過來，扯著他的袖口拉他了。
現在沒辦法拒絕了，少平只好跟著潤葉姐起身了。
他壹路相跟著和潤葉姐進了縣革委會的大門。進了大門後，他兩只眼睛緊張地掃視著這個神聖的地方。縣革委會壹層層窯洞沿著壹個個斜坡壹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著壹座大禮堂，給人壹種非常壯觀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窯洞都亮起燈火，簡直就象壹座宏偉的大廈。
現在，少平看見最上面壹排窯洞的磚墻邊上，潤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著他們往上走。潤生抽著紙煙，不老練地彈著煙灰。田福堂的這個寶貝兒子剛壹進城，就把幹部子弟的派勢都學會了。
少平跟潤葉進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潤生走過來對他說：“我到宿舍找了妳兩回，妳到哪裏去了？”
少平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去給學校還鐝頭去了。”他壹邊撒謊，壹邊瞥了壹眼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壹***四孔窯洞，壹個不大的獨院；墻那邊看來還住著另外幾家領導，格局和這院子壹模壹樣。院子東邊有個小房，旁邊壘壹堆炭塊，顯然是廚房。院子西邊有個小壇，壹位穿灰毛線衣的人正拿把鐵鍁翻土。他以為這就是潤葉她二爸。仔細壹看，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幹部，他並沒見過。
他心慌意亂地跟潤葉進了邊上的壹孔窯洞。潤生說他要去看電影，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走了。
潤葉讓他坐在壹個方桌前，接著就出去為他張羅飯去了。現在他壹個人坐在這陌生的地方，心還在咚咚地跳著。兩只手似乎沒個擱處，只好規規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蓋上。還好，這屋子裏沒人。他環顧四周，發現這窯洞裏不盤炕，放著壹些箱子、櫃子和其它雜物。窯洞不小，留出很大壹塊空間。這張方桌的四周擺著壹圈椅子、凳子，顯然是專門吃飯的地方。
正在這時，他聽見外面有個女的和潤葉說話。聽見潤葉叫這人二媽，少平便知道這是田主任的愛人——聽說她在縣醫院當大夫，動手術非常能行，老百姓到縣醫院治病，都搶著找徐大夫。
聽見徐大夫聲音很大地喊著說：“爸，妳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聽見壹個老人甕聲甕氣地回答說：“我不冷……”少平估計這就是他剛才在院子花壇邊看見的那個翻土的老頭——原來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壹會，潤葉便端著壹個大紅油漆盤子進來了。
他趕忙站起來。潤葉把盤子放在方桌上，然後把壹大碗豬肉燴粉條放在他面前，接著又把壹盤雪白的饅頭也放在了桌子上。她親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說：“快坐下吃！我們已經吃過了，妳吃妳的，我出去刷壹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妳在學校吃不好……”她拿著木盤出去了。
孫少平的喉眼骨劇烈地聳動起來。肉菜和白饃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暈。
他坐下來，拿起筷子，先長長地吐了壹口氣。他什麽也不想了，悶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感謝潤葉姐把他壹個人留在這裏，否則他吃這頓好飯會有多別扭！
他把壹大碗豬肉粉條刨了個凈光，而且還吞咽了五個饅頭。他本來還可以吃兩個饅頭，但克制住了——這已經吃得不象話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隱隱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饃的胃口，經不住這種意外的寵愛。
他從凳子上立起身來，在腳地上走了兩步。這時，潤葉姐進來了，她後邊還跟進來壹個姑娘，對他笑了笑。潤葉姐對他說：“這是曉霞，我二爸的女子。妳不認識？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妳和潤生是壹個班的吧？”田曉霞大方地問他。“嗯……”少平壹下子感到臉象炭火壹般發燙。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的壹身爛臟衣服。他站在這個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學面前，覺得自己就象壹個叫化子到她家門上討吃來了。
潤葉收拾他的碗筷，曉霞熱情地給地泡茶。
曉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說：“咱們是壹個村的老鄉！妳以後沒事就到我們家來玩。我長了十七歲，還沒回過咱村呢！什麽時間我跟妳和潤生壹起回壹次咱們雙水村……我是高壹〈2〉班的，聽潤生說過咱村還來了兩個同學，都分在高壹〈1〉班了，也沒去認識妳們。妳看，我這個老鄉真是太不象話了！”
曉霞用壹口標準的普通話連笑帶說。她的性格很開朗，壹看就知道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時發現，田曉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壹樣披著，這使他感到無比驚訝。
他立在腳地上，仍然緊張得火燒火燎。等潤葉把他的碗筷送到廚房重新返回來的時候，他趕快對她說：“姐，沒什麽事我就走呀……”
潤葉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著說：“我還沒跟妳說話呢！”
少平這才想起，潤葉姐不光是叫他來吃飯的，她還有事要給他說哩！
潤葉姐看來很理解他的難處，馬上又說：“那好，我去送送妳，咱們路上再說。”
“喝點水再走吧！”曉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農民壹樣笨拙地說。
曉霞露出兩排白牙齒笑了，說：“那我這杯水算是給妳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識到這是壹句略帶揶揄意味的玩笑話。這種玩笑話實際上是壹種親切的表示。不過，這卻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滿臉通紅，無言對答。
曉霞看他這樣難為情，趕忙笑著給他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他於是就和潤葉姐相跟著起身回學校去。
當他們走到縣革委會大門口的時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認識潤葉她二爸——他有時路過常回村子裏來。“妳還沒吃飯哩？”潤葉問她二爸。
“剛開完會……”這位縣領導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頭發背梳著，臉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這是誰家的娃娃？”田主任指著他問潤葉。
“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潤葉說。
“噢……孫玉厚的二小子！都長這麽大了。和妳爸壹樣，大個子！……是不是和曉霞壹個班？他扭頭問潤葉。
“和曉霞不壹個班，和潤生是壹個班。”潤葉回答他。“咱村裏還有誰家的娃娃來上高中了？”田主任又問少平。少平拘束地摳著手指頭，說：“還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頭“轟”地響了壹聲，知道他回答問題不準確。潤葉嘿嘿笑了，趕忙對二爸說：“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說：“噢噢，俊海在地區運輸公司開車……天這麽黑了，到家裏吃飯去嘛！”他招呼少平說。潤葉說：“已經吃過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來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趕緊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著點點頭，就背抄起胳膊轉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潤葉來到通往中學的石坡路上。
走了壹段路以後，潤葉突然問他：“妳這個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說。
“妳回去以後，給妳哥說，讓他最近抽個空，到我這裏來壹下……”她說話的時候，也不看他，頭低著，用腳把壹顆碎石塊踢得老遠。
少平壹時想不開她叫他哥來做什麽。既然潤葉姐不明說，他也不好問。他只是隨便說：“家裏壹爛包，怕他抽不開身……”
“不管怎樣，無論如何叫他最近來壹次！壹定把這話給他捎到！叫他到城裏後，直接到小學來找我！”她態度堅決地對他說。
少平知道，他哥看來非來不行了，就認真地對潤葉姐說：“我壹定把妳的話捎給他！”
“這就好……”她親切地看了他壹眼。
天開始模模糊糊地黑起來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燈火已經閃閃爍爍。風溫和地撫摸著人的臉頰。隱隱地可以嗅到壹種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鮮味道。多麽好呀，春夜！
現在，潤葉姐把他送到了學校的大門口。她站定，說：“妳快回去……”說完這話後，便從自己的衣袋裏摸出個什麽東西，壹把塞進他的衣袋，旋即就轉過身走了。走了幾步她才又回過頭說：“那點糧票妳去換點細糧吧……”
少平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壹回事，潤葉姐就已經消失在坡下的拐彎處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進自己的衣袋，緊緊地捏住了那個小紙包。他鼻子壹酸，眼睛頓時被淚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