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聚會”小聚,菜中有壹品—“玉禾”。光看菜單,令人垂涎:菜梗暗綠,如翡翠,配紅辣椒、豆豉,菜色精美,而香、味,也呼之欲出。看單點菜,悠縣豆幹、農家小炒肉、剁椒魚頭,當然,也有剛剛菜單上覺得稀罕、誘惑的“玉禾兒”。
及菜上桌,嘗之,才發現這玉禾似曾相識。微澀中,些許甘甜,滑膩,但有嚼勁,回憶尋思:莫非,這是“芋禾”?再嘗,才敢確定——這“玉禾”,的確是“芋禾”,通俗點講,就是芋頭的葉莖。只是壹字之差,確有天囊之別。玉,沾了仙氣,而芋,確是土裏拱出來的俗物。“芋禾”,這舊時鄉下連豬都不吃的俗物,在商家的炒作和另立名頭後,倒多了幾分文化的氣息。
老家江漢平原廣栽芋頭,就像山東、河南廣種紅薯和土豆壹樣,普通又常見。芋頭和土豆、紅薯壹樣,因澱粉含量足,易種,好收,耐儲存,在饑荒年代,能頂替大米、麥子的功用,在江漢平原的家鄉普及種植開來,名至實歸。隨便妳走到水田旱地,擡眼望去,都可見壹大片的青蔥翠綠的芋頭,葉粗大,莖肥厚,站在水田和旱地之中,排成隊,列成行,格外的顯眼和耀目。
三月至五月,是芋頭下種的時候。芋頭的“種”,其實是它埋在地下的塊莖。下種前壹個月,需要將它埋在沙裏,澆水、催芽之後,等芋頭冒出如翡翠壹般的綠芽,才拿去栽種。栽種芋頭的地,絕非是肥沃的好地,菜園和水田的犄角旮旯,潮濕、臨水,別的嬌嫩的菜嫌棄,而芋頭偏偏喜歡。這說的是水芋頭,還有壹種是旱芋頭,它也不挑。沙土是它生長的好地方,沙地裏出來的芋頭,好吃、滑、粉,用來蒸排骨、瘦肉是最好不過了。
別的菜嬌嫩,需要整日地伺候,澆水、松土、打藥,而芋頭種下去,可百事不顧。它就那樣生長,風來了,葉子簌簌作響,雨來了,抖落壹身的清露,采晨風雨露,沐朝霞夕陽,在鄉村的田壟裏,默默地生長。就像鄉村裏沈默不語的老農,木訥,而又堅定。而它的根部,卻在慢慢地孕育、膨脹,從塊莖上,孽分出小的塊莖,壹個,兩個,三個……這些,都是母莖生的娃娃。這些大地上滋生的事情,我們無從了解,但是,它卻時時發生著。
從低矮的植株到長成壹棵完整的苗,芋頭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五月,它停止了葉莖的生長,將主要的營養供給給地底下的塊莖,因為,這個時節,是塊莖孽分生長的最好時機。懂栽種的農人,這時,會給芋頭的植株壟土,鏟薄薄的壹層土,覆在它的根部,然後踩實,將它的根緊緊地覆蓋。在五月充足的陽光的照耀下,芋頭上孽分的“芋頭仔”越長越大,甚至,有些調皮的芋頭仔,會突破泥土的藩籬,冒出來。這時,農人們會抓起壹把土,將它蓋住——因為,芋頭仔不能見陽光,見了陽光的“芋頭仔”,會發青,發硬,最後,成為煮不爛的芋頭。
六月,田裏的芋頭就可以挖出來吃了。第壹茬的芋頭,少有人拿出去賣,壹般都是自己挖回來,在家裏或炒、或煮、或蒸,自己家裏首先嘗個鮮。挖芋頭的,往往也是半大不小的孩童們,他們急切這芋頭,也饞著這芋頭,不等爸爸媽媽叮囑——瓜娃子,小心壹點挖,芋頭梗“謔人”,當心手癢啊!就挎上竹籃,拿著鐵鍬,向地裏進發,挖芋頭去。壹人扯住芋頭的整株苗,壹人握住鐵鍬,踩著鐵鍬的背,挖將下去。猛扯,整株芋頭連根拔起。“這芋頭的仔多!”“夠壹碗的!”“還要不要挖壹棵?”“多挖點,也可以多吃點。”壹邊七嘴八舌,壹邊挖芋頭,不壹會兒,竹籃中,堆滿了芋頭,散放的,是芋頭仔,竹藍邊,還躺著芋頭苗,這也不能丟的——芋頭苗上,還連著壹塊大芋頭,這可是芋頭仔的“媽媽”。芋頭的葉子也是不能丟,回到家,父母親還能將它搗鼓成壹道菜的。
挖芋頭時,完全忘記了父母的叮囑。這時,才發現渾身都癢了起來,手、臂、臉、腳,凡是裸露的地方,沒有壹處不癢。用手去撓,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本來不癢的地方,變得癢了起來。急得直跺腳,卻壹不小心,整個人從田埂上栽倒下去,跌在了水田裏,成了個泥人。邊上的小夥伴正要哈哈大笑,卻被剛從水田裏爬處來的小夥伴笑話了——原來,自己的臉上,也糊滿了泥巴,紅壹塊,黑壹塊,樣子滑稽極了。無可奈何,誰叫這壹個個都是饞蟲。就這樣,挎著竹籃,迎著夕陽,壹邊撓著癢癢,壹邊回到家裏去。
父母親有止癢的絕招,把孩子們招呼到竈膛邊,烤壹下火,身上的癢就神奇地消失了。夏日烤火當然不好受,父母當然知道,扔壹棵芋頭到竈膛裏,讓我們邊烤火,邊烤芋頭。芋頭熟了,癢消失了,還有香噴噴的烤芋頭吃。這等好事,我們都願意去做,即使,汗水在臉上淌成河,如蚯蚓般扭曲爬行也願意。晚餐也很快做好了,是壹碗炒芋頭,白白如乳的芋頭切成片,躺在粗磁盤裏,冒著熱氣、香氣。院子裏擺開桌椅,天高地闊地吃起來,晚霞染紅了天空,新上樹的蟬,聒噪地叫著,晚風輕拂,壹切,都是那麽地美好。
六七月,芋頭仔長得更大了。而這時的芋頭,已經在農家的飯桌上吃了幾茬,也不是新鮮物事了。父母變著花樣去做芋頭。炒著吃、蒸著吃、燒著吃,燜在飯裏吃,烤著吃,壹天壹個花樣地誘惑我們。炒著吃,的確好吃,但是吃久了,也寡淡。蒸著吃,芋頭是粉嫩很多,但是吃著吃著,也覺無味。燜在飯裏吃,倒是我們百吃不厭的:將油倒入熱鍋之中,等油熱透,接著把洗凈、切塊芋頭仔放入鍋中,大火猛炒,待芋頭八分熟,加水。這時,將已經在鍋中煮過濾過米湯的七分熟的米飯倒入鍋中,蓋住芋頭。蓋住鍋蓋,大火蒸煮約半個小時,這時,芋頭燜飯就大功告成了。整鍋的米飯,沾染了芋頭的香,油的香,變得頓時松軟起來、美味起來。做芋頭燜飯,家裏是不炒菜的,我們吃完壹碗,又添壹碗,直吃得肚皮兒撐不住了,才住口。
其實,不是炒芋頭、蒸芋頭不好吃,只是這炒芋頭、蒸芋頭缺少了肉片的調和、滋潤罷了。如果是芋頭裏見了肉星,我們壹個人就能把整盤的芋頭幹光,連湯汁都不會留下。可惜那時生活條件差,壹年上頭,吃不了幾次肉,也見不了幾次油葷。
烤芋頭最適合在冬季裏進行。那時,樹木蕭瑟,百草枯黃,江漢平原也幹冷幹冷的。小孩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守竈膛---美其名曰是給竈裏加柴添火,其實是烤火。這樣的冬天,蹲在竈邊,竈膛的火燒得熊熊的,映在臉上,格外的溫暖、舒服,最舒服的還不是這——到地窖裏拿幾顆土豆或者芋頭,扔到竈膛的火裏烤,壹邊往竈裏夾稻稭、棉梗,壹邊用火鉗轉動著土豆或者芋頭。飯熟了,烤的芋頭也熟了,找張紙包住芋頭,趕緊躲到墻角旮旯,剝開已經燒焦的皮,不顧嘴巴燙得生疼,狼吞虎咽地開吃起來。本來吃芋頭是不能心急的,壹則燙,二則容易噎著,但是,這烤熟的芋頭也是易飛的鴨子,稍不留神,就成為了弟弟妹妹的口中食,所以,狼吞虎咽也成了當時的理所當然。
芋頭的“莖”呢?那也沒有丟棄,早在挖芋頭的時候,被父母做成壹盤菜了。剝掉綠色的皮,切段,然後放鹽,放辣椒,壓在陶瓷罐子裏,等到青黃不接,拿出來吃,是下飯的好菜,酸爽,滑膩。這道菜,被我們稱為“腌芋禾”。芋頭梗多,不可能都拿來做“腌制”,父母就將芋頭梗淖水,就六月熱辣辣的太陽,曬幹。等到冬日,這也是壹盤好菜,發泡之後,炒肉片也行,放豆豉辣椒清炒也罷,吃起來,脆生生的。
芋頭葉莖那麽多,也有拿來餵豬的。其實,吃多了,豬也不吃。我壹直認為,豬是怕癢呢!妳想想看,在挖芋頭、洗芋頭的時候,人的手都癢得不行呢?這葉子吃到嘴中,滿嘴發,這是何等的難受?
(2)
八幾年改革開放,九幾年經濟大潮。地裏種的蔬菜老三樣,新三樣,更替交換,芋頭還是在田壟地頭邊,綠蔥蔥的,耀人眼眸。但是,種植的人還是少了。餐桌上,芋頭的身影也漸行漸遠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雞鴨魚肉。芋頭好吃,最終抵不過時間的更替,歲月的輪換,敵不過新鮮菜食如春筍壹樣,“千樹萬樹梨花開”地冒出來。
過年過節,它還是會出現在餐桌上。不是清炒,也不是清燉,而是“芋頭蒸肉”。拿鮮肉切段,肥瘦均勻,混合特制的蒸肉粉,蓋在“芋頭”上。放在蒸鍋或者高壓鍋中蒸半個小時。出籠,是壹碗老少皆宜的好菜。肉的油膩滲透到芋頭中,芋頭的清香沾染刀肉中,兩兩相宜,味道正好。肉,吃起來松軟、綿厚,芋頭,咬壹口粉嫩、糜爛、香滑,入口即化,哪滋味,應該是只應天上有,人間無幾回。
父母都是做“芋頭蒸肉”的高手。九零年初,我正求學外地,假期裏得閑到家,父母是拿這“芋頭蒸肉”犒勞我的。壹大碗芋頭,我能吃個底朝天。吃完了,我傻乎乎地問父母:“妳們怎麽不吃呢?”我看看被自己吃得底朝天的盤子,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們瞧見了我的尷尬,倒是安慰我起來:“我們在家經常吃,妳難得回來,多吃點。”其實,我是知道的,他們那兒能經常吃,壹個鋼镚兒恨不得扳成兩半用,來偷偷節省下來供我們讀書,他們哪能舍得吃?
這樣的假期有多少,而吃“芋頭蒸肉”的次數有多少?我是記不清楚了,只是記得,這樣吃著吃著,我畢業,然後從千裏迢迢從江漢平原跑到了沿海的南方。
南方多雨,也多芋頭。只不過,這芋頭,與江漢平原的芋頭還是大為不同——皮滑,個大,壹個就有三五斤;肉麻,白色的肉裏摻雜紅絲線,清晰可見,宛若精美的刺繡。第壹次在菜場裏買芋頭,我還不認識它,賣菜的奶奶告訴我這是芋頭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芋頭,是真的芋頭麽?怎麽和江漢平原的芋頭完全兩個樣。芋頭還是芋頭,南柑北枳,壹方水土養壹方人,也養壹方風物,也養壹方芋頭。
買回家,卻不會做。那麽大的芋頭,清炒,清蒸,還是蒸肉?回憶起在餐館裏吃的梅菜扣肉芋頭,好吃,也想做壹回試試。可惜那時單身,油鹽醬醋茶都在廚房裏找不齊,那兒有梅菜的身影。無奈之下,自個兒把芋頭切片,做了個清炒芋頭。芋頭最後是做成了菜,確端不上座,切成片的芋頭,在熱鍋裏搗鼓幾下之後,竟然蔫了、軟了,最後成了芋頭羹。第壹次清炒南方的芋頭,吃上的,不是芋頭片,而成了芋頭羹。
南方的芋頭,其實比江漢平原的芋頭好吃。芋頭,有紅芋(又稱紅芽芋)、白芋(又稱白芽芋)、九頭芋(狗爪芋)、檳榔芋(廣西稱之為荔浦芋)等之分。長江流域的江漢平原,以栽種“九頭芋”為主,而真正能走上皇家宴席的,卻是檳榔芋,而珠江流域的福建、廣東、廣西,和福建毗鄰的臺灣,則是“檳榔芋”的主要產地。天下聞名的“荔浦芋頭”,就是“擯榔芋”,產自於廣西桂林的“荔浦縣”,幾百年來,它都是進貢皇家的貢品,尤其是在清朝乾隆年間達到了極盛。荔浦芋頭的好吃,由此可見壹斑。
電視劇《宰相劉羅鍋》中,有關於荔浦芋頭的橋段——羅鍋忙不遲叠地抱著芋頭啃,體會百姓美食的快意;乾隆皇帝見罷,也食欲大漲,也要試壹試“荔浦芋頭”,侍從用棉線切下壹塊,送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連聲叫著“好吃!好吃!”荔浦芋頭蒸熟了,是怎麽樣的呢?皮壹剝就掉,露出裏面白軟的芋頭肉,用棉線切開,可見紅色的內芯。這光是看,也讓人垂涎,如果是吃,那肯定是帝王般的享受了。
凡是美食,講究天然。
“荔浦芋頭”的做法,遵循了天然。不加任何的調料,純粹的清蒸,而且是隔水的清蒸。沸水的界面離芋頭越遠越好,這樣吃起來非常粉又松又軟,清甜可口,看著它別樣的淡淡紫色,心裏有象踩了雲朵般柔和。蒸熟之後,不用刀切,用棉線,也是講究:壹位曾參加烹飪比賽的選手,就從不用刀等利器切菜,凡是能用手能撕開、剝開的菜,都壹律用手,她說:“用刀切菜,菜就沾染了鐵銹味兒,就不是原生態了,她們家鄉特講究這個。”這,無疑把吃鍍上了壹定的禪意,令人心馳神往。
南方盛產芋頭,當然,這吃芋頭的方式和方法,也比江漢平原的老家也多了起來。
常見的,是“荔浦芋頭扣肉”。芋頭切成薄片,大小均勻,下鍋油炸,然後夾在豬肉裏,下面,墊壹層“梅幹菜”,在蒸鍋裏蒸,有壹點像老家的“芋頭蒸肉”的做法。這樣做成的“荔浦芋頭扣肉”,風味特殊,肉不膩口。這是典型的客家梅州人吃芋頭的方法,在南方,大小的梅州餐館,都能見到這道菜,也能吃上這道菜。廣州人的“西米芋頭糖水”,好喝,滑膩爽甜,尤其夏天,是解暑的好飲品,主要食材,也離不開芋頭。潮州人更將芋頭的吃法發揚廣大,將芋頭將芋頭煮熟剝皮,放在熱鍋中,加上豬油、白糖、少量奶粉,壓成“奶芋”,味道甘香軟甜,是潮州著名的風味小吃。
還有更多的吃法,摻和魚、肉、雞、冬筍、香菇,油炸,做成“芋頭酥”,香酥爽口。與肉類煮或燜, 也可切片入火鍋燙食, 做芋末丸子、香芋紅燒肉、爆炒芋片、芋頭排骨,凡是種種,不壹而足。
家鄉有句俗語:好吃者,必會做。說的意思是喜歡吃的人,吃得多的人,見得多了、吃得多了,自己也會做菜。在南方的餐館裏,慢慢地吃過了“梅菜扣肉芋頭”、“排骨芋頭”後,我也會嘗試做些與“芋頭”相關的菜,以慰藉思鄉的胃。雖然,此芋頭非彼芋頭。
記憶最深的,還是做“砂鍋芋頭排骨煲”。從市場上買回新鮮的排骨、芋頭,將“芋頭”切塊,排骨斬成小塊,備大蒜、生姜若幹。熱油上鍋,將排骨上鍋,加油鹽醬醋,猛火炒至七分熟,熄火,然後將炒好的排骨置於砂鍋底部,將切塊的芋頭覆蓋在排骨之上,加水,捂蓋,小火烹煮。砂鍋在火上唱歌,而香氣卻撲鼻四溢,不大會功夫,壹鍋酥軟、香甜的砂鍋排骨芋頭就新鮮出爐。揭開砂鍋蓋,那鮮香,令人垂涎。
起始,我是不會做這道菜的。教我學會做這道菜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最後,她成為了我的夫人。我所念的書籍中,男女的愛情是從借書開始的,壹個借,壹個還,然後情愫互生,眉目傳情。這借書,好是好,高雅,有些文化的意蘊,但是仔細思量,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其實,最好的愛情,還是落地於凡世人間,壹粥壹飯,壹絲壹縷,譬如:恰如其分地抓住了壹個人的胃,然後抓住了壹個人的心。最好的愛情,還是歸於瑣碎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歸於陪伴、溫暖,壹杯茶、壹口飯、壹道菜,壹輩子。
見過了這麽多的芋頭,吃過了這麽多的芋頭,最惦念的還是那壹碗來自江漢平原的芋頭。那碗名叫“芋頭蒸肉”的“芋頭”,是我吃過的用芋頭做成的最好的美食。
而那時,我在南方,那碗芋頭在北方。幸好,父母都還在老家,我有故鄉可回,有家可回。春節時,千裏迢迢趕回家,餐桌上,準會見這壹盤“芋頭蒸肉”。走過了許多的風景,遇到了很多的人,吃過了不同地方的不同美食,但還是對於這碗普通的“芋頭蒸肉”情有獨鐘。壹塊塊地夾起來,放入口中,入口即化,還是原來的味道。父母則坐在壹旁,瞇著眼,看著,說著。窗外,萬家燈火,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之中,綻放、升騰,還是原來的溫暖。
壹個人的鄉愁,不僅僅是空間和時間上的,有時候,它會具體地指向某樣事物,或者壹種味道,壹種食物。這些具體的物和事,才能構成記憶,或者美好,或者憂傷。壹碗芋頭,恰如其分地成了壹條紐帶,將我和日漸生的“故鄉”鏈接起來,將我和割切不斷的親情聯結起來,穿越時空和地理,慰藉了壹位遊子的胃,也慰藉了壹位位遊子的心。
而此時,我依舊在南方,而那碗芋頭,卻不在北方。
2008年,父母隨我們搬到了南方。而故鄉,與我們徹底地切割開來。也把壹碗“芋頭蒸肉”與我生生地割裂開來。
(3)
不知道人類的吃是有遺傳的?譬如北方的孩子,壹生下來就愛面食。南方的孩子,生下來愛吃大米。譬如嗜辣的湖南妹子,生下的孩子,將來大部分也是喜歡辣椒的主。我總相信:壹方水土,是會養壹方人的。而龍生龍,鳳生鳳,吃面的娃生的孩子同樣會吃面。
壹零年,女兒降生。她喜歡吃含澱粉的壹切食物,土豆、番薯、芋頭、淮山。這壹點,和爺爺相似,也和我相似。這,或許就是強大的遺傳。小時候,我是澱粉愛好者——只要飯桌上有土豆、番薯、芋頭,總能多吃幾碗飯。淮山小時候吃得少,據說,河南才是它主要的產地,當時商品流通不行,我是想吃也吃不成的。父母則變著花樣去做這些食物——煎炒油燜,無所不用,土豆和番薯還會炒成片,有些像麥當勞和肯德基裏的薯片兒,那是我們春節時的零食。
想吃好辦,這壹點難不倒爺爺,輪番給妳做去。
小壹點,煮粥吃。白汪汪的粥裏,加番薯、淮山,或者芋頭,別有壹番風味。長大壹點,做紅薯片。買來新鮮的紅薯,煮熟,切片,放在油鍋裏煎炸,然後用密封袋封著,女兒想吃的時候,拿出壹片,咯嘣咯嘣地嚼著。有時候,剛出鍋不久久吃完了,還直囔囔:“爺爺,比麥當勞的薯片好吃喔!妳多做點。”隔三差五做“芋頭蒸肉”,粉粉的肉,堆積在白汪汪的芋頭上,好看,好吃,女兒也愛吃。
有壹段時間,女兒特別想吃“芋頭蒸肉”。爺爺奶奶聽說,忙不叠地直奔菜場。從這個菜場奔向那個菜場,從小的菜市場又跑向大型的農批市場,結果空手而歸。父母所用的蒸肉芋頭,是家鄉的“九頭芋”,壹直以來,他們都固執地認為:這樣的芋頭,才好吃,才有“芋頭蒸肉”的味道,才有家鄉的味道。
他們這樣固執,已經有好些年頭了。零八年到廣州,照顧剛懷孕的妻子。然後照顧剛出生的孩子。逢年過節,他們還是會做壹鍋“蓮藕湯”,蒸壹碗“芋頭蒸肉”。他們不甚講究吃,但是他們也忒講究吃,買蓮藕,要挑選從湖北販賣到廣州的蓮藕,而且要是湖泊裏產的藕,他們說:這樣的蓮藕煨湯,才煨得爛,才有家鄉的味道。他們做“芋頭蒸肉”,壹定用老家的芋頭,他們認為南方的“檳榔芋”太粉,沒有“九頭芋”的質感。
女兒當然不懂這些。她只知道“吃芋頭”,她向來不知道,芋頭也是分產地的,芋頭也是有歸屬的,有的芋頭,它屬於異鄉,有的芋頭,它屬於家鄉。她向來也不知道,他們這壹代,已經沒有了老家。不,或者說以後的南方、廣州,會成為她的老家。這,有些無可奈何,但是,已成為不爭的事實。
和父母開玩笑:“要不,在白雲山下,開點荒,種點芋頭?”
父母壹陣沈默。“這芋頭,還是老家種出來正宗啊!要不,妳讓我們回去。”
他們想回去。可是兩頭都割舍不得,壹邊,是兒女孫輩,壹邊,是魂牽夢繞的故土。最後,還是親情戰勝了鄉情,他們選擇留在了這喧鬧的都市裏。兩位老人,雖有兒女相伴,雖有孫輩承膝,但是壹樣的孤獨和寂寞,畢竟,在異鄉之中,難聽鄉音,難見故人。壹輩子在農村長大,出門可以嘮嗑、聊天,無拘無束,而這些,都是在都市裏難以實現的。
而都市之中,也有多少像這樣的老人,前半輩子,生活在廣大的農村,後半輩子,無奈跟隨兒女,飄零他鄉。看起來,他們體面,但是內心卻疏離脆弱,紮根在他們內心的故鄉,就這樣活生生地被剝離開來,這種苦悶、鄉愁,也並非是壹言兩語能道得清、說得明的。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這個“我們”,至少包含著三代人,壹代是真正的我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想回,卻無家可回。壹代,是我們的父母,跟隨我們紮根他鄉,不情願地把他鄉認為故鄉,有家,可不能回。還有我們的下壹代,這壹代,對於故鄉,已經沒有確切的概念,而我們在哪兒,他們的故鄉也在哪兒。時光更替,歲月輪回,社會變遷,這回不去,也會變為癲真不破的真理。令人唏噓,令人無奈,也不可挽留。
有壹天,父親說:我死了,妳把我燒了,隨便找個地方撒了。
前些年,他從來不談論生死。但是,我知道,他已經到了談論生死的年紀。我希望他長命百歲,但是,人,總要面對生和死,也逃不脫生和死。
“不回老家麽?”我問。
“想回,那些人都在哪兒,死了,也可以和他們聊聊天,說說話。可是麻煩啊!會給妳們添麻煩。”他是怕給我們添麻煩。
“還是回去吧!回去好,不寂寞,不孤獨。”
說完,我轉過頭,偷偷地抹起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