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料到,這個老太太真會去報警,會因為壹只狗。那壹幕我甚至想象得出——頭發花白的她,壹步壹步巍顫顫地挪進警察局,似乎地面也緊張地跟著她的腳步壹起壹伏地發顫。
鄰居們有自己的解釋,說那不是普通的狗,它叫泰迪犬,壹種算得上名貴的狗的品種。時隔多年,這條泰迪犬連同它的女主人仍舊在我記憶的腦海裏拼命地奔跑,揮之不去。
泰迪犬的主人,是巷子裏我們租房子的房東,也是門對門的鄰居,最初我並不喜歡她,她說我的方言是蹩腳的川普話。而她不是川普話的口音,和周圍的鄰居們也不壹樣,她尖細的嗓子眼發出的是壹口流利的普通話。
妳這種奇怪的口音,我在所有的電影裏都沒有聽到過。她說完笑得像刮了狂風壹般。
我跟著父母已搬進東小街,早把自己當成了土著居民。這個女主人壹直住在這裏令我沮喪,她短發精神,身架很高,和周圍的鄰居似乎都不融洽。她們說她從不主動打招呼。我不經意間聽到我的母親偷偷跟鄰居閑聊,說她有混亂的情史,惡果是離婚,兩手空空搬回了娘家。她母親為此操碎了心,常常逼婚,要把她趕出去。有時在傍晚,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會看到她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回來。昏暗的路燈下,她兩只大耳環前後搖動得像撥浪鼓。
我知道她是不正經的女人,但我有種很奇怪的想法。有時有壹些想親近她,甚至抱壹下她罪惡的沖動。我們的鄰居們背後會談論她陪睡了幾個男人,是個破爛貨。還說她把那條狗稱為兒子。這個話題幾個人可以整整議論壹個下午。
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她們放肆地大笑。
那叫泰迪犬,不叫狗,要不叫泰迪也行。有壹次,她俯下身看著我,認真地說。
她說話時很認真,沒有嘲笑或輕視,這我令我感動地盡棄前嫌。再說這個專業的論斷,與粗俗的大嬸們精神上的差距,也令我肅然起敬。但在咫尺之間那壹刻,我只註意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濃濃的香水味,這種感覺令我臉紅得像犯了重罪。後來我偷偷地仔細回味這種感覺,那應該是上流社會的高貴。她餵養泰迪犬,應該像是好馬和好鞍的關系,般配得和諧又自然。
東小街是壹條老街,似乎早被政府遺忘。經年累月,路表面的柏油被磨的只剩高低不平的沙石,看上去坑坑窪窪。每次下過暴雨,大人們都說要撐船出去。老太太撐不動船,所以她才會揀個晴好的天氣過去。我想著想著會啞然失笑。但當我站在巷子頭靜靜地看著她的身影,心裏竟有些茫然。她滯重的腳步,烏龜的速度,像是把這二裏路拉長到了天邊。
那個夜晚,老太太不知道怎麽始終沒有出現。警車到了,警察還沒有下車,泰迪犬的女主人就從人群中踉蹌地跑出去。她白色的連衣裙,在夜晚的昏燈下無比的耀眼。她跑啊跑,連衣裙在風中飄蕩,跑了十多步,她重重地摔到在地上。
泰迪犬最初給我的感覺是它像個外星狗。滾圓的眼睛占據了臉部的三分之二,鼻子像玻璃球壹樣圓,很卡通。它不認識我,汪汪汪地對著我亂叫。我知道它沒有惡意,於是將我寶貴的零食施舍給它吃。吃了東西,它隨即撅著短小的尾巴,靈活的轉身跑回去,跑進那個對我來說咫尺天涯的院子裏。
有壹次,學校布置作業要用電腦查詢資料,我的母親客氣地跟我們的房東,那個女主人打了招呼——她家有電腦。我終於有機會滿足了去看看她家院子的好奇心。
院子裏路兩側種植了很多月季花,壹些花枝高過我的腦袋。有的紅得像玫瑰,也說不準就是玫瑰。她帶著我從中間輕輕地穿行過去。
進入走廊壹側,有個精致的黃色小木屋安置在那裏,半米高,有紅色的門,兩側還有窗戶,裏面那只泰迪犬靜靜地趴在白色毛毯上。我想她是怕我們吵醒它,腳步才會如此輕。泰迪犬卻很敏感,它擡起腦袋就飛快地跑過來,瞪了我這個外人壹眼,然後汪汪地叫個不停。這時她溫柔地蹲下來。
不要叫了兒子,小哥哥要查資料。她抱起泰迪犬嬌聲說。壹只手輕輕撫摸著它棕色的毛發。
這個稱呼讓我臉頰緋紅,我想起了女鄰居們的頑笑話。我轉過身看了壹院的月季花,它們似乎也不放過我,都在微風下捂著嘴巴。
她兩只腳相互幫忙換了鞋,打開門進去。我局促地站在鞋櫃子跟前壹動不動,後悔沒有泡壹個小時腳再過來。她似乎看透了我的不安。她回身走出來,找了壹個藍色的鞋套讓我套上。那個泰迪犬也傻傻盯著我,我長舒了壹口氣。
她的電腦在臥室大床的壹角,旁邊是壹個大的鏡臺,上面滿是化妝品,放了些發卡,古怪的梳子,還有醒目的假發。再往壹側已經到了角落,拐彎壹個長衣架放在那裏。上面有各類的衣服,還有各種顏色的內衣。大床上床單很整齊,奇怪的是壹個橢圓形的毯子鋪在上面。
那壹剎那,我突然明白了,繼而無比震驚,那個毯子竟然是讓泰迪犬睡覺的。這比我父母對我的待遇還好。
我胡亂查些資料,將要寫的東西抄記在本子上。她善解人意地抱著泰迪犬出去。我慌亂地用眼睛的余光看過去,泰迪犬在她的懷中側著腦袋望著我。
據說老太太的女兒——泰迪犬的女主人,生活在遙遠的外省,每個月都會給老太太打電話。狗丟了怎麽辦,她知不知道,我不得而知。通話的過程,是女主人安排好的。開小商店的王大腳接到電話後,會壹路小跑來找老太太,老太太再壹步壹個腳印的挪過來接電話。
她那是在求我,王大腳磕著瓜子大嗓門向鄰居們炫耀。她是個會總結又會傳播的薄嘴唇女人。
別看平時門縫裏看人,求我時可完全變了個樣,說起來妳們不信,就差下跪了。她又補充說。
那個時候,有壹陣子她回來特別晚,我能聽見她開鎖的聲音,有時候還夾雜著嘈雜的別的聲音,尤其那只泰迪犬叫個不停。我的父母聊天說,她又找了個男人。又找了個男人?我做夢會想起這個事情,心裏有說不清的滋味。
白天的時候,她很少回家,泰迪犬大多是老太太餵。我的母親,將我們飽餐後的骨頭,送過去餵狗。我的印象中,我們老家的大黃狗,壹日二餐都是煎餅剩菜。泰迪犬就是泰迪犬,它應該慶幸有我們這樣大方的鄰居。
然而當晚我就聽見她家有吵鬧聲。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似乎跟我們送去的骨頭有關系。果然第二天老太太,見到我母親時特別客氣地打招呼,好像我們才是房東。
她大姐,我閨女說那狗不能吃骨頭,吃多會撐破肚皮。她憨厚地笑著說。
哦?我看見母親壹臉困惑的樣子。
它吃狗糧,我忍不住插壹句話。這個我當然知道,但不吃骨頭的狗真沒有聽說過。我想起街南頭回子開的糝館,墻壁上豎掛著壹個牌子,外菜莫入,覺得有相似的地方,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我更進壹步羨慕起這只泰迪犬,準確地說應該是敬重。我想它像極了我們的女班長楊小潔。她是鎮長的女兒,身穿白色藍格子裙,貌美如花,表情嚴肅。她不食人間煙火,她從來沒有當著我們的面吃過東西。
對了。它是她,而不是他。女主人曾認真地告訴我,那是壹只女狗,不是男狗。
這種高大上的稱呼又讓我震驚了壹次,我從沒有想過,動物也可以用男女稱呼。我以為它們只配得上公母這樣的詞。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升華。後來我回到老家,向我的小夥伴們炫耀地稱呼我家大黃是男狗時,自然地流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但他們只有瘋狂大笑,並沒有崇拜甚至佩服我。
鄰居們很快都知道她找了新男人,這在我看來她們應該不足為奇。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她們壹直都說她不斷地換男人嗎?這壹次她們仍舊津津樂道,像是僥幸中了大獎壹樣。
喲喲妳們不知道,這次搞的這個昨晚上到我們店買煙買酒,公開說拿到她家吃喝,那男的壹看就不是好鳥。王大腳鄙夷地說。
其實第二天早晨我就證實了這事,那個早晨我看到泰迪犬它發出嗯嗯的聲音,極不情願地被老太太牽著出門。似乎前壹天晚上叫累了,它沮喪的表情我可以明顯的覺察到。我覺得它受了委屈,想給它壹個零食吃。它不搭理我,徑自向前左右晃著走著。
這樣過了半個月,我忙於別的事情的同時,還悄悄關註著女主人的每壹次夜晚回來,甚至每壹次早晨離開。我父母說我整天無所事事漫不經心,我在用表象迷惑他們。壹到晚上,我急切地想知道那個女主人怎麽樣了,是不是又帶了那個男人回去,抑或又換了壹個。
但此後好長壹段時間晚上狗沒有再叫過。直到又過了壹個月的某壹天,那次我們壹家人都還沒有睡。我聽見她家有動靜。接著聽見女主人扯著嗓子尖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長空。很快,狗的叫聲也變大,還夾雜著女主人的吵鬧聲。
我家院子的燈還亮著,我的神經立刻繃緊起來。我父母豎起耳朵,我也是。這個時候,他們沒有責備我,應該覺得每個人都該有這種好奇心。
狗的叫聲讓人緊張,很小我就知道,更別說叫的是那只名貴溫順的泰迪犬。
汪汪,汪汪。它叫個不停,似乎知道要有事情發生。
妳是不是人,妳怎麽放老鼠藥在它盆裏。這是女主人歇斯底裏的聲音。
果然不是個好鳥!我也極其憤怒。
妳別氣,我真不知道!壹個男的聲音在解釋。我想他應該正在被趕出去。狗的叫聲越老越大,我能分辨出它離我越來越近。
滾!死滾!女主人咆哮著,她的聲音顛覆了平時雍容華貴的壹面。
再好的狗,見到屎還不是撲上去,男的忍耐不住,終於發出了惡毒的聲音。
破鞋!他不忘順帶嘟囔了壹句。聲音不高不低,門裏頭的我聽得壹清二楚。
我的父母打開門,我也跟著出去。男的已經向巷子口走去,他兩只手插口袋裏,頭歪著,壹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覺得他在抽煙,。巷子口已經站了壹些圍觀的群眾。只要有吵架的事,她們素來不缺席。
女主人也走到在外面,身著白裙,美得像蓮花。她沒有說什麽,忽然轉身回去。我父母小聲談論著。
不到三十秒,女主人再次從家中出來,安靜得出奇。她沒有看壹眼我父母,快步向巷子口走去。
我送送妳,她追著那個男的說。
那個男的停下來,轉身向後看。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得見他嘴巴張著。這時,泰迪犬叫得更厲害了,它不停搖動著尾巴。我有不詳的預感,默默站著不吱聲。
她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裙子在飄擺,似乎風在將她向後拉扯。那個男的應該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在靠近的壹刻,他似乎突然想邁開腿跑,但不知怎麽了,他還沒有踏出第壹步,啊得壹聲慘叫就從他的身影裏發了出來。
這時,我看見女主人從容壹笑,伸手將壹個東西從男的身體裏抽了出來。那個東西,半截帶血,半截明晃晃的,我看得出那是匕首。
男的緩緩蹲下去,兩只手慌亂地試圖捂住傷口,口中喘著粗氣,無力地哀嚎求救。
周圍有了更多圍觀的人,其中有兩個膽大的迅速上前,阻止事態進壹步惡化。有人拿起手機撥打110。
我覺得狗在她們家實在很受罪,老太太已經糊塗,只能從電話中和女兒溝通,她告訴鄰居們,女兒在外地工作,那是很遠的地方,很忙,壹個月才能打三次電話。
她們都知道她女兒——泰迪犬的女主人是在服刑,不是在工作。那壹次,她的匕首插進了男人的肝臟,男人造成重傷。她隨後被拘捕,判刑三年。
我看著泰迪犬,從心裏悄悄的變得膽子越來越大。女主人出事後,它的毛發不再光亮,再也沒有那麽嬌貴,我的母親將骨頭給它吃,老太太欣然接受。
三年不長也不短,但老太太衰老得實在太快。她常常丟三落四,門鑰匙攥在手裏壹轉眼到處找不到。更讓人難過的是,她常常忘記了餵狗,有時壹天忘記了三次。我不得不主動去再三提醒她。
但我想,這不是長久之計。
第二年的時候,她的白頭發迅速地蔓延開去,遮住額頭,耳朵,眼角。夕陽之下,她牽著狗,背影被拉得老長,形成了壹把測量天地的直角尺子。
泰迪犬看上去眼睛無神,似乎壹旦閉上就永遠也睜不開。它不再活躍地奔跑在巷子裏,也不汪汪大叫。巷子裏寂靜了很多,人們逐漸忘記了它以前的樣子。
有壹天,王大腳喊著老太太,門吱吱響地被推開。
妳閨女來電話了。王大腳照舊高興地跟老太太說。
老太太咧著嘴巴笑,看上去很高興。
把狗牽著,說想狗了,要聽狗叫。王大腳大聲加了幾句話。
我好奇地跟著過去,女主人和狗在電話中怎麽交流呢?
老太太接了電話,詳細匯報了身體狀況。最終,王大腳將泰迪犬抱起,摁著它的嘴巴靠近話筒。
叫呀!王大腳說。
泰迪犬卻壹動不動。
汪汪,汪汪,王大腳急了,學著狗叫的聲音招泰迪犬叫。可是這壹招仍舊對泰迪犬沒有效果。
妳聽,它不叫。王大腳放棄了努力,對著話筒無奈地說。
餵!餵!能聽見嗎?過了半晌,王大腳對著話筒喊。
似乎那頭有聲音了,王大腳電話終究掛斷了。
王大腳後來悄悄地跟我母親說,女主人在電話裏哭得很傷心,話都連不成句。
我想泰迪犬就要死了,我當然不可能從老太太的手中禮貌的討要過來,再說我父母也決不會同意。但我想它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它不是泰迪犬嗎?壹只名貴的狗,放在任何人家都會過得很好很好——除了這裏。老太太老態龍鐘,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怎麽照顧它?
泰迪犬壹定會死,我再不救它。
老太太每天都有壹段時間將它系牢在巷子口電線桿上,然後仔細看著,以防跑掉。然而百密壹疏,在趁她離開的壹小會,我迅速地跑去解開繩結,打成活結後若無其事地跑開。
老太太蹣跚地走回來後,照舊坐在電線桿旁。我遠遠地看著她。她安詳地看著泰迪犬。
泰迪犬似乎覺察到了異常,它抖抖腦袋,聳聳肩,似乎突然來了精神,汪汪兩聲,毫不留情地掙脫繩子跑開去。
我紋絲不動,冷眼看著。
泰迪犬終於跑掉了。老太太慌張地站立起來,她已經衰老得喊不出聲音。拐杖變成了壹條腿,她握緊它用力向地面戳了戳,眼巴巴地看著泰迪犬矯健的身影消失在充滿暮色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