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壹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妳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臟東西?”寶玉道:“壹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壹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二.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壹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麽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麽香?”寶釵想了壹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麽丸藥這麽好聞?好姐姐,給我壹丸嘗嘗。”寶釵笑道:“又混鬧了,壹個藥也是混吃的?”
壹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壹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麽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壹群都來,要不來壹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三. 寶玉想壹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妳也難。”襲人道:“為什麽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妳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妳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麽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壹心留下妳,不怕老太太不和妳母親說,多多給妳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妳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壹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妳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妳,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妳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妳說,妳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壹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壹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
四.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妳聽了兩出什麽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壹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麽連這壹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麽壹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妳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麽是‘負荊請罪’!”壹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妳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姜。”風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姜,怎麽這麽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壹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五. 這裏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壹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壹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壹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壹聲,仍就倒下,嘆了壹聲,說道:“妳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余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妳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妳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壹聲,道:“妳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壹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壹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妳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
六.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壹行走,壹行談論。這壹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壹個又笑道:“我前壹回來,聽見他家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妳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壹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壹面說,壹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七.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壹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壹句話,又叫他畫什麽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壹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壹句話。他是那壹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壹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壹句是壹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妳這壹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李紈道:“我請妳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壹個月他嫌少,妳們怎麽說?”黛玉道:“論理壹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壹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裏,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這落後壹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妳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妳,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道:“人物還容易,妳草蟲上不能。”李紈道:“妳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裏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壹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壹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壹面說道:“妳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只聽“咕咚”壹聲響,不知什麽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裏錯了勁,向東壹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
八. 鳳姐打發了平兒來回復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那裏肯放。平兒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兒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鐲子,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妳聞聞,香氣這裏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妳們還吃不夠?”湘雲壹面吃,壹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裏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臟的。”寶釵道:“妳嘗嘗去,好吃的。妳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壹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壹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妳先走罷。”小丫頭去了。壹時只見鳳姐也披了鬥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壹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裏找這壹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廣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廣壹大哭!”湘雲冷笑道:“妳知道什麽!‘是真名士自風流’,妳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妳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摁上些,以完此劫。”
九. 壹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壹面在榻沿上坐下,壹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壹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壹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妳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妳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妳又括上他,妳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麽!叫人來看見像什麽!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裏。”寶玉笑道:“妳既知道不配,為什麽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妳不來便使得,妳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壹洗。妳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妳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麽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壹盆水來,妳洗洗臉通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裏呢,叫他們打發妳吃。”寶玉笑道:“既這麽著,妳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妳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妳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妳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妳喜聽那壹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麽說,妳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壹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壹把將他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麽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妳揀去,什麽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麽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妳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雲,‘千金難買壹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壹面說著,壹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十.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壹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壹上壹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壹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壹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