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我的父親——維克多·雨果,世上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至於我,壹個被朋友們稱做阿黛爾的平凡女子,恐怕就鮮為人知了。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故事,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將作為父親傳記的花絮,永遠而真實地存在。
那是個動蕩的年代。美國南北戰爭已進行到白熱化階段,大不列顛意識到南部聯盟的獨立已成定局,也參加到這場美國人的戰爭中來。因為這場戰爭,哈裏法斯——加拿大諾斯。
科省壹個名不見經傳的城市,成為英美雙方爭奪的戰略要地。最終,英軍搶先壹步將它占領,派進了駐軍。我熱戀的情人——第16輕騎兵團的中尉阿爾伯特·皮尚,就是這批駐軍中的壹員。我在法國家鄉的小鎮格絲日夜期盼著來自大西洋彼岸的消息,而等到的卻是日益深重的失望。他的信件越來越少,最後終於音訊全無。經過若幹個孤枕難眠的夜晚,我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與家人不告而別,只身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
當時的哈裏法斯正被壹群好戰的狂熱者掌握著,城市中到處是喧囂與騷動。離開家鄉靜謐的小鎮,突然置身於這座與戰爭只有壹步之遙的土地,壹股無法抵擋的恐懼與無助令我不寒而栗。然而想到我最親愛的人也在這片天空下,我的心又被巨大的快感充盈了。
見我孤身壹人,好心的馬車夫——布萊恩先生,建議我去漢普酒店,他說那裏幹凈、便宜,而且房東桑德拉太太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那裏最適合單身女士居住。他的話果然不錯,從見面起,我就對桑德拉太太產生了好感。她是壹位高瘦、清爽的婦人,眼角微微下垂,這使她的面龐總帶著壹種悲天憫人的神情。她麻利地接過我手中的皮箱,問我旅途是否辛苦,稱我為“我的孩子”。我暫時還不敢透露實情,只告訴她我從法國來,到這兒來找壹位很久沒有聯系的表兄,他叫阿爾伯特·皮尚,是壹位英國軍官。桑德拉太太沒多問什麽,但我想她壹定猜到了我倆的關系。是啊,哪個女子會跋涉幾千裏,只身壹人來尋找壹個不相幹的人呢?第二天,我來到旅店附近的書店,我需要大量的紙。我將記錄下在這裏的每壹天每壹刻,這將是我這段感情的憑證,這段經歷也將是我人生旅途中的重要壹站。在書店門口,壹個青年軍官與我擦肩而過,那瘦削挺拔的身材,那堅定有力的步伐,都那麽熟悉。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就是我親愛的阿爾伯特。我急急推開書店的門,向老板詢問道:“剛才離去的是皮尚中尉嗎?”“是的,”跛腳老板(後來我知道他叫韋斯裏先生)很健談,“他剛來到這兒不久,但已很有聲譽了。不過,聽說他欠下了壹些債務……”
回到旅店,桑德拉太太邀請我與她***進晚餐,因為她丈夫壹會兒要去軍官俱樂部服務。我的心壹動,“英國軍官也會去嗎?”“當然,”桑德拉先生壹邊整理服裝壹邊說,“這次聯歡就是以他們的名義搞的,是為了慶祝第16騎兵團的到來。”“這麽說,我表兄也會在那兒。桑德拉先生,我能請您給他帶封信嗎?”“當然可以。”我急奔回房,匆匆寫下:“我親愛的,我們的分離讓我心痛欲絕,自妳離開後,我日夜等待妳的消息。現在我來了,我和妳在海洋的同壹邊,壹切又會重新開始。愛妳的阿黛爾。”
整個晚上,我的心都在懸浮著。我特意坐在靠近門邊的椅子上,這樣,即使在幫桑德拉太太做活兒時,也能時刻註意到門口的動靜。桑德拉先生回來後會怎麽說呢?說阿爾伯特看到信後驚喜若狂?說不定,我親愛的阿爾伯特,知道我到來的消息後馬上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看我。幾次想到入神處,臉上情不自禁浮現出笑容,惹得桑德拉太太壹再地問我是否太累了。
終於,桑德拉先生回來了,興奮地大談宴會多麽豐盛,樂隊如何出色。我終於忍耐不住,“那您見到我表兄了嗎?”
“哦,妳說皮尚中尉?當然見到了。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英俊的軍官,又那麽會講笑話……”
“我是說那封信。”
桑德拉先生遲疑了壹下,我真怕他給忘了。謝天謝地,他說道:“他看了信,但他說他不想回信……”我的頭“嗡”地壹下漲大了,似乎瞬間天空都坍塌了。連日來的猜疑終於得到了證實——現在的皮尚中尉已不是當初那個發誓要娶阿黛爾的阿爾伯特了,他違背了我們曾經的誓言。我的耳朵轟鳴著,桑德拉先生又說了什麽,我壹句也沒聽清,巨大的失落與痛苦咬噬著我的心。我轉身沖上樓,趴在床上痛哭起來,我不遠千裏尋到這裏,難道就為了這更徹底的打擊嗎?
待我平靜下來,桑德拉太太才告訴我,阿爾伯特根本沒看信,他看了封皮就將它塞進口袋裏。狠心的人,他甚至不想知道我對他的思念。
當晚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掉進壹片無邊的水泊中,接連而來的浪頭不斷將我壓入水底。我掙紮著鉆出水面,頭上卻像蒙著面紗,窒息、壓抑,看不到壹絲光明……
事情已發展至此,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用壹切手段實現我此行的目的——讓阿爾伯特回心轉意,進而和他結婚。我在日記中寫道:“在離開家千裏外,我開始學習用不同的方式對待生活。現在我可以習慣壹切事情,但關於愛,我只有他壹個。當感情的潮水再次把我推向他時,為了打動他,我願意做任何事。我會以溫柔的方式戰勝他,用溫柔的方式。”
同時,我寫信給已傷透心的父母,告訴他們我在這裏的情況,請父親把我這兩個月的生活費寄來,哈裏法斯的費用太昂貴了。
轉機很快就來了。這天中午,桑德拉太太急匆匆地敲開我的門,告訴我樓下有位年輕軍官要見我。哦,壹定是阿爾伯特,他決定回到我身邊了?壹時間,狂喜使我手足無措,既擔心發髻亂了,又惟恐衣服不得體,在鏡前照了又照,才匆匆奔下樓去。阿爾伯特正焦灼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不停地擺弄著手裏的馬鞭,身上還穿著團隊制服,估計是臨時趕出來的。不過,這身裝束使他看起來更加英俊威武。
桑德拉太太見我下來,馬上找個借口出去了,並輕輕掩上房門。我疾步投入到他的懷抱中,用顫抖的手撫摩著他的臉,喃喃道:“我終於找到妳了。”
阿爾伯特卻沒如我期待的那樣熱烈回應,他的身體仍是硬梆梆的,“妳不能待在這裏,在這個國家裏妳什麽都沒有。”
“不,只要妳在,什麽地方我都可以去。”
壹絲譏諷的笑容從他臉上掠過,“那妳偉大的父親怎麽說?我確信妳沒有告訴他。”
“我們可以結婚,那樣我們就可以得到千萬法郎的財產,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
他突然煩躁地將我推開,“妳父親瞧不起我,他永遠不會答應的。總之,我不是來求婚的,請妳離開哈裏法斯。”
“難道妳不愛我了嗎?”我的聲音中已帶著乞求。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的心猛地抽緊了,似壹記鋼鞭從心頭掠過。希望化做肥皂泡,正在逐漸消散。我徹底爆發了,歇斯底裏地喊道:“如果妳不答應我,我就去告訴妳們長官,讓他們看妳給我的信,告訴他們妳以前的所作所為,把妳從軍隊中開除出去……”憤怒與嫉恨使我變成了壹個惡毒的小婦人,而這種孤註壹擲恰恰徹底摧毀了我那基礎本不牢固的愛情。阿爾伯特用壹種冰冷而陌生的眼光看了我壹眼,轉身向門外走去,那目光讓我心寒。我頓時有壹種強烈的感覺,壹旦他走出門口,我將永遠地失去他了。我發瘋壹般沖到他前面,將身體堵在門口,從口袋裏抓出壹把鈔票塞到他手裏,“去還妳的賭債。”這是我能挽留他的唯壹手段了。阿爾伯特沒有拒絕,然而從那緊繃的嘴裏吐出的話語卻更加讓我心痛,“我接受了,不是禮物,是借款。”說完輕輕推開我,轉身走出門去,再也沒有回頭看我壹眼。
雖然阿爾伯特如此殘酷地對我,我卻無法讓自己停止去想他。我渴望見到他的身影,哪怕盼來的仍是冰冷的目光和言語。我整日在軍營附近遊蕩,不知疲倦,不知饑渴,似壹只潛伏的野獸,等待獵物出現。有幾次我仿佛見到了阿爾伯特的身影,然而急切地奔過去,看到的卻是另壹個男人的詫異的面孔。軍營裏的人壹定以為我瘋了。然而有壹次,我千真萬確看到了阿爾伯特,絕對不是幻覺。他出了軍營,進了附近街區壹幢豪華的住宅。我像壹只貓頭鷹蜷縮在房前的矮樹上,不安而急躁地等待我最不願看到的壹幕發生。屋裏燈火輝煌,我看見壹位衣著華麗的小姐迎上來,阿爾伯特熱切地擁住她,兩張唇迫不及待地貼在壹起。讓我窒息的長吻結束後,阿爾伯特輕輕攬住小姐的腰,壹如當日對我那樣溫柔,兩人相擁著走向通往臥室的樓梯......
“我再也沒有什麽嫉妒和自傲了,我已經遠遠地超離了驕傲。既然我不能擁有愛的微笑,那我就去接受痛苦的煎熬。我有愛的信仰,我不會只獻出我肉體,也不會只獻出我的靈魂。……我還年輕,但有時卻已感到了生命的秋天。”
天氣越來越冷了。哈裏法斯的冬天真是可怕,棉絮樣的雪片鋪天蓋地飄撒而下,仿佛要蓋住世間壹切的骯臟。我仍穿著來時的薄大衣,父親這月的匯款還沒到,而上月寄來的錢大部分都給了阿爾伯特,剩下的那部分扣除交給桑德拉太太的房租,已所剩無幾。我的紙又用完了,盡管天氣冷得逼人,我還是掙紮著走到韋斯裏先生的書店。我可以不吃東西,但不能沒有紙。我需要用它傳遞我對阿爾伯特的思念,也要用它記載我的心路歷程。這已是我唯壹的慰藉了。
韋斯裏先生早已為我準備好兩卷我常用的紙,恐怕我是他有生以來接待的最古怪、最大宗的顧客了。我翻翻口袋裏那幾個可憐的硬幣,滿懷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有錢買那麽多了,只要壹卷吧。”“沒關系,下次再給吧。”我道了謝,走出門去。壹股冷風襲來,我的身體像紙片壹樣顫抖起來,腳下的路突然變得像棉絮壹樣柔軟。我覺得自己好像走在雲間壹樣,飄飄欲升。終於,眼前壹黑,倒在雪地上。
當我恢復知覺時,我已躺在漢普酒店自己的床上。桑德拉太太告訴我,是韋斯裏先生將我送回來的,並說她已請醫生為我診斷過,是胸膜炎,需要加強營養,好好休息壹段時間。好心的桑德拉太太,肯定又是她為我支付了醫療費,但我現在卻無力回報她。
當晚,我用顫抖的手給父親寫了信:“親愛的父親,皮尚先生終於決定和我結婚了,但條件是他收到妳們認可的信件。我又沒錢了,在這裏每月沒有400法郎是不夠的......我的身體很好......”
半昏迷半清醒狀態中,我又開始重復那千篇壹律的噩夢:我掉在水泊中,巨浪接連將我壓入水底,我拼命掙紮卻無濟於事......
這期間,我壹刻也沒有放松對阿爾伯特的感情攻勢。我買通他的貼身侍衛,在他的制服口袋裏塞進寫著各種字樣的紙條,有時是“記得想著我”,有時是“我為愛而瘋狂,妳不能拋棄我”,也有時寫“沒有妳我不是我自己”。總之,都是我最真實的情感。我想像著他見到這些字條時的情景,惱羞成怒?暴跳如雷?亦或無可奈何?不管怎樣,我要像陰魂不散的幽靈壹樣跟著他,讓他時刻感覺到我的存在。
父親很快寄來了700法郎和認可我們婚姻的信箋——“我,維克多·雨果,前法國貴族,同意我女兒阿黛爾與英國軍官皮尚先生結婚。”為了他的小女兒,父親放棄了他的原則和尊嚴,可這壹切能換回他最愛的小女兒的幸福嗎?
當晚,我穿上桑德拉先生的黑色禮服,混進了軍官俱樂部。在二樓旋轉餐廳裏,我見到了阿爾伯特,儒雅倜儻而彬彬有禮,和兩位穿晚禮服的女士有說有笑的。他擡頭看見了我,不禁壹楞,與兩位女士低語了幾句,然後不動聲色地朝門外走去。我緊隨著他,到了壹個無人的角落,他停下來,冷冷地說:“妳穿成這樣來監視我。”“正相反,我穿成這樣是不想讓妳難堪。”我掏出父親的信,期待著他的欣喜如狂的擁抱。沒想到,他只粗粗瀏覽了壹遍,就把信扔還給我,“我不能和妳結婚。”
我壹把拉住他的衣角,“妳說過只要有我父親的認可信,妳就和我結婚。”
“可我現在變了。”
“不要忘了是妳先追求我的,是妳在我父親的晚會上摸我的手臂,又在走廊裏吻我的......”
“妳不要恐嚇我,”他輕蔑地瞥了我壹眼,“之前和以後,我都有自由結識別的女性。”
“我們結婚後,妳......也可以有自由,但妳不能阻止我愛妳,阿爾伯特。”
“如果妳真愛我,又不那麽自私,就不會逼我要妳。妳應該離開哈裏法斯!”
不知何時,阿爾伯特已離去,留下我壹個人呆立在濕冷的夜風中,絕望地品嘗著孤獨的滋味。
我已欠下父親大量的債,為了能在這個城市中繼續留下去,我不得不將謊言延續。“親愛的父母,我和皮尚中尉結婚了,婚禮將於星期六在哈裏法斯的壹個教堂舉行。因為我需要錢做嫁妝,我馬上需要500法郎做津貼。從現在起,我的地址為:那威斯科,哈裏法斯,北街33號,皮尚太太收。信頭壹定要寫皮尚太太。”
沒想到,做事循規蹈矩的父親竟然通過出版社為我的婚姻做了聲明,而這則聲明又輾轉到了阿爾伯特的上司手中。很快,我又收到父親的信,信中說他對我的欺騙行為感到失望,阿爾伯特已與他通過信,說他永遠不會同我結婚。我不知阿爾伯特為此事受了怎樣的懲罰,也不知他做了如何的保證來澄清事實,總之,我猜他對我壹定恨之入骨。父親隨信附上600法郎,要我馬上回法國,因為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捧著信,我潸然淚下。可我能就這樣離開嗎?不,我寧願做不肖的女兒,也不能做愛情的弱者。只要他在這裏,我就不能也無法離開。我的整個身心都牽掛著他。
為了讓阿爾伯特回心轉意,我用盡了壹切辦法。我曾為他物色美貌的姑娘,親自送到他門上;我曾在腹部填上枕頭,騙他說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甚至曾求助於巫師,不惜花掉5000法郎,希冀借助上天的力量重新贏得他的心。我想我已經快瘋了。我無視其他壹切人和物,整個世界在我的眼中濃縮成壹個目標:奪回阿爾伯特。
而我所做的壹切都是徒勞的。我意料中的最壞的結局到底還是出現了:報上登出了阿爾伯特與艾格·約斯通的女兒安格絲小姐訂婚的消息。安格絲小姐,就是那晚在臥房中與阿爾伯特耳鬢廝磨的那位貴族小姐,她將取代我永遠地擁有我親愛的阿爾伯特了。我突然醒悟:愛情本是壹顆晶瑩的水晶,完好時可以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而壹旦破碎了,將難以再復合。第二天,我就以維克多·雨果的女兒的身份坐在了約斯通法官面前。我開門見山:“我想皮尚中尉不值得您的接納。”法官望著我,斑白的眉毛揚了揚,表明我的話已引起他的註意。
我將陳述繼續下去,“我認識他已經幾年了,他巴結我的家庭——您知道我父親的聲譽,他知道如何去誘惑天真的女孩。他是個偽君子,他根本不是牧師的兒子,他曾債臺高築,由於償還不了,他只能選擇入獄或從軍......我們結了婚,他也曾簽婚約。”“有證明嗎?”“當地的報紙曾宣告我們的婚姻。”“那妳為什麽還要做他的妻子?”“您以為每個人都能駕馭她的感情嗎?”我的聲音已近於尖叫,“而且......我有了他的孩子。”
我的這壹招終於奏效了。阿爾伯特與安格絲小姐的婚禮終於沒能如期舉行,關於“皮尚中尉”為人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不知是否為此,不久,他就隨政府遷到了巴巴多島。
我的目的達到了,但我卻感到壹種發自心靈深處的空虛和疲憊。我費盡心機,又得到了什麽呢?親愛的人已離去,因為他而出現的籠罩於城市上空的光環也隨之消失了,這片土地在我的眼中又回復了它真實的面目:垃圾、暴力、疾病,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決定回法國,回到我年邁的父母身邊。
桑德拉太太為我的決定由衷地高興,她認為我連日來的奔波都是自找苦吃,而現在她的“可憐的孩子”終於幡然醒悟了。她邊幫我整理少得可憐的幾件家當,邊溫和地安慰我:“妳真不應該為皮尚傷心,他以為自己是誰,不和妳結婚?”“不,是我不想和他結婚,”到現在,我還在試圖維護我那可悲的虛榮心,“我覺得婚姻對女人來說是壹種貶低,而且我還不想放棄‘雨果小姐’的稱呼。”話雖如此,眼淚卻又掛滿兩腮。
“壹個女孩靠父親施舍過日,4年後還帶著恨。這就像我,難以置信。壹個女孩在河邊從舊世界到新世界與愛人重逢,這就是我的願望。”
雖已決定離開,卻無法說服自己的雙腳,它頑固地帶著我在這座城市裏遊蕩。只要還在這座城市裏,我就覺得我親愛的阿爾伯特仍陪伴在我身邊,在花間我能嗅到他的氣息,從雲中我能辨出他的影子。我踏遍城市的每壹個角落,就是希冀能尋到他的足跡。我曾不止壹次來到他住過的宅院,那裏已換了主人,惡狗撕爛我的衣衫,抓破我的腿腳,卻阻止不了我前往的欲望。因為,那裏的每壹物都曾與他的肌膚相觸。
我隨旅船渡到了巴巴多厘島。我已身無分文,再也無法住旅館,累了就在公園或車站的長椅上蜷壹會兒,餓了就去餐館撿些殘羹剩飯。我淪落成了壹個徹底的乞丐,而且是個很可笑的乞丐。妳想,曾經華麗的衣裙如今變成絲絲縷縷的破布,卷曲的長發粘滿樹葉和紙屑,目光呆滯,口中念著愛人的名字,千裏尋愛,整日幽靈般在街上遊蕩。常有整群的小孩跟在我身後,叫著“瘋女人,瘋女人”,沖我吐唾沫、扔石塊、踩我的長裙。但我不但不惱怒,反倒向他們報以微笑,因為我的確是個瘋女人,是的,我承認,我也無話可說。
我無法掙脫愛的強大力量以及發自內心的情感,我只能追隨,期待那個曾經那樣深切地愛過我的男人回心轉意,希望他能記起我們之間那樣美好的回憶。可是沒有,這場戲,終究只是我壹個人的孤寂的獨角戲。我愛的只是壹個虛無的幻影。可那有什麽關系呢?哪怕是壹個幻影,壹個幻影也是好的啊!至少在我心裏,還保存著對愛的渴望與希冀,保存著那些昔日美好的記憶,那是愛的溫暖,幸福的源泉,為了他,我甘願付出壹切,漂洋過海,萬水千山來與他相會,這種事,只有我能做到!
我覺得我的身體正在發生某種變化,似乎靈魂正在掙脫肉體的束縛,奮力向上升騰、升騰......有壹天,我似乎見到了阿爾伯特,他仍穿著軍裝,英俊、威武。他壹直跟著我,隨我穿過大街小巷,仿佛還叫了我的名字,聲音像我們初見時那樣溫柔。我卻無力回應他,我的雙腳的確已變成了超越意識支配的另壹個整體,它不肯停下來讓我投入他的溫暖的懷抱。我多麽想停下來,激動地與他相擁,告訴他我是怎樣熱切地尋找他。可是我已經忘了我在尋找什麽,或者是我的潛意識裏已將他當作壹個不認識的人。我不想回應他,我漠然地看了他壹眼,托著疲憊而茫然的身軀繼續向前走去……奔走、尋找,已成為我今生永恒的理想,不經意間卻迷失了尋找的目標。突然,我的眼前出現壹條河,就是在我夢中出現多次的那個水泊。我的雙腳帶著我走向它,於是,我陷入了永遠的黑暗與無意識中......
以下所述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暈倒在巴巴多島的黑人區,壹個叫巴阿的黑人婦女因為父親的聲譽收留了我。待我的身體有所好轉後,她護送我回到法國。父親將我安置在聖曼德醫院的獨立病房中,直至今日。
這就是我壹生中唯壹的壹次愛情。阿爾伯特,我至今無法將他忘懷。我說過,他是我今生唯壹的戀人。從當年保留下來的日記中,我仍能找到他的影子;在夢中,我時常與他相會。我慶幸我們選擇了這樣壹種獨特的方式,因為在那裏,我們永遠不會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