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上午,廣州的出租屋裏,林明給自己開刀,割掉了她天生的錯誤——男性生殖器,她是壹名跨性別女孩,第壹次有“割掉”的念頭是在兩年前,那時她16歲,讀高壹。
但手術失敗了。
林明隨後撥打120,到中山六院時,下體仍流血不止,經過醫生處理和4天的住院觀察才回到家,壹個人在出租屋的床上暈躺著,她想不到在兩天後,“(自宮的事)中國恐怕都沒幾個不知道了”。
4月5日中午,中山六院在既未告知林明,更沒有得到她同意的情況下,在官微上發表《淩晨,17歲的他竟然自宮了》,文中配有多張當天的手術圖,壹張她的流血的下體圖被設置為封面。
“雖然打了碼,但那些圖片,周圍的人壹看就知道是我”,4月7日,林明告訴非理想生活(ID:nonideallife),她的個人微博、QQ、貼吧ID等都相繼被“人肉”曝光,“私信都爆了”。
“我現在情緒在崩潰邊緣。”林明說,上述報道不僅未經她同意,還有大量捏造情節,她將聯系律師,準備將中山六院和在紙質版上報道此事的壹家紙媒訴至法院。
4月5日,未經當事人同意,中山六院官微發布林明手術文圖,現已刪除。
不能再等下去了
非理想生活:妳現在情況怎麽樣,身體恢復如何?
林明:身體還好。現在洗澡、做事,都不需要特殊註意了傷口了。接下來還有進壹步的手術,在國內的話,費用要三四萬,要存錢做。
現在就在廣州租了壹個小單間,租金不到1000元,在壹家公益組織做兼職,生活還行。
非理想生活:妳自己做手術,那天是什麽情況?
林明:31日中午12點左右,壹個人在出租屋自己做的,做了40分鐘,到縫合外部的時候,看到裏面在滲血,就知道精索結紮失敗了,然後打120求助;
當時還聯系了兩個姐姐(註:均為跨性別女性),三個人壹起上救護車,去了六院
非理想生活:什麽時間起了自己做手術的念頭,做了哪些準備?
林明:去年11月,決定了要自己動手術。之後,我了解過動脈的分布,需要使用哪些麻藥和工具,大部分都是通過百度了解的,還自學過藥理學、解剖學;
麻藥是從藥房直接買回來的,工具是在淘寶下單的,100塊左右的醫科生實習包。
非理想生活:自己做手術,妳不擔心安全和專業性嗎?
林明:擔心,但是除非找正規醫生去做,但是不可能嘛,因為不滿18歲,不符合《變性手術技術管理規範(試行)》,這是我決定自己做手術的最主要的原因;
其實,找“私切”的醫生做,那些也不安全,也不壹定專業啊。
非理想生活:為什麽不等成年以後呢?
林明:不能等了,我從去年3月開始服用激素藥,上次去醫院檢查常規功能,已經有輕微的肝中毒跡象,如果再服用,可能三個月內加重成為肝中毒,所以對我來說,性別重置手術很迫切。
其實在去年7月,我就想做這個手術。壹開始是想找別人做,巧的是,去年壹月的時候,剛好壹個做“私切”的醫生進去了,被指控非法行醫,那事之後,找不到肯做這個手術的醫生。
非理想生活:怎麽找做“私切”的醫生?
林明:壹般都是在QQ群裏面,但是當時醫生都不上Q了,去年1月到9月這段時間,沒人敢冒頭,聯系不到這方面的醫生。
另外查了醫院費用,最少6000起步,這還不包括之後恢復期的費用,綜合下來,了解了壹段時間就放棄了。
很多情節都是捏造的
非理想生活:妳是什麽時候看到了網上的關於妳的消息?
林明:4月5日中午,去醫院拔引流管的時候,在醫院打開手機就看到了,那時候微信剛剛推送,那壹瞬間,心裏感覺就是:這個醫院,真的,爛醫院。
非理想生活:妳剛好在醫院,去討說法了嗎?
林明:去了。當時快中午下班了,我找到主治醫生馬波,問為什麽把我的信息、圖片放上去,他還說都打了馬賽克,用的是化名;到了下午,我在醫務科,當時醫務科、醫院外宣部的人都在,當時他們也同意刪除文章,還會盡量去刪除媒體報道,我還錄音了;
不過,可能已經有通訊員把稿子發給媒體,晚上媒體還是報道出來了,這個醫院口頭說壹道,背後另外壹道。
非理想生活:圖片有馬賽克,也用了化名,妳在意的是什麽?
林明:圖片上,可以明顯看出來是我,我旁邊的人也可以看出來是我,各種網站上都有了信息,誰受得了?我上百度查壹個資料,資訊欄第二個就是我,妳覺得妳心裏會舒服?打開微博,UC,全都有,換誰受得了?
我就覺得,它們是無良媒體
非理想生活:妳在3月31日就醫時,有註意到被拍照嗎?
林明:當時先去了急癥室檢查、開單子,有壹個醫院的人拿著手機,我問是在拍照嗎,旁邊的醫生說不是,那人也說不是;
開了單處理後,去做B超,拍照的人全程跟著,我跟他說話,但他就是不理,後來4月5日我去醫院拔引流管又看到他了,他穿著白大褂,確實是醫院的人。
非理想生活:在媒體報道中,妳拒絕面對媒體,那醫生轉述的說法,是真實的嗎?
林明:我比對了報道,有很多情節都是虛假的,捏造的,從頭到尾,我說過的只有我自己動了手術,從去年3月開始服吃藥,輟學狀態,其它就什麽也沒說了;
有醫生和護士問過我,我通通都是:“我可以不回答嗎”,拒絕了的。
非理想生活:有哪些情節,在妳看來是捏造的?
林明:很多,報道裏說,我有壹個58人的微信群,都是討論變性的相關內容,“都是沒錢做變性手術”,這個是捏造的,我沒說過,我也沒有這個群;還有,報道中,“(我)壹再強調,不想做男人,要做女人”,我根本沒說過這句話,更沒有強調;
其它還有很多,“蓄了壹頭長發”,我頭發稍微蓋耳,劉海在雙眼上方,眉毛下發,不是“壹頭長發”;
報道說,“沒有喉結”,也是錯的,激素藥根本不能讓喉結消失;還說我當天喝了酒,其實我酒精過敏,喝壹點酒都會睡很久,都是捏造的。
非理想生活:事到如今,報道不但沒刪除,而且轉發量很大,妳還會繼續和醫院交涉嗎?
林明:4月5日後就沒有再去找醫院,也沒必要了,我打算找律師,起訴醫院和廣州日報,因為發到報紙上的只有廣州日報。
壹家廣州當地媒體對此事的報道
書讀了也沒用,別讀了
非理想生活:現在在妳周邊的人,有人知道這件事嗎?
林明:有,因為當天撥打了120,急救車開到出租屋這邊來,壹些鄰居都知道了,因為我沒滿18歲,醫院當時報了警,之後還是房東通知的我父親;
和家裏的親情比較淡了,淡若遊絲、有猶若無的那種。
非理想生活:妳向家裏出櫃了?
林明:對,去年10月向家裏出櫃,就開始慢慢地這樣(親情淡了)了,為跨性別的事,天天念我,念了幾個月,說我這樣子,總在家裏又不去工作;而且出櫃後,他們說我都這樣了,書也別讀了,讀了也沒有,所以11月,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學校。
非理想生活:妳是在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是跨性別女性?
林明:最初是在2013年,讀初壹初二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幻想第二天變成女孩子,在生理結構上發生變化之類的;
服裝上,只看是不是喜歡,喜歡的話,不管男裝還是女裝,我都會穿。
非理想生活:那時候,在班上會被另眼相看嗎?
林明:班上同學都是覺得我很娘炮。初中畢業後,在同學聚會上,那些女生都不避諱我,把我當同類的感覺。(笑)
上了高中後,服裝都同意穿校服了,但也壹直是娘炮的身份,在這個過程中,我對自己的性別認識是越來越堅定的。
非理想生活:有產生過不安嗎?
林明:剛開始還好,後來在讀高壹的時候,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每天想著變成女生,對性意識,也是很不好的體驗,就是在勃起的時候,比如晨勃,我是很不爽的感覺
第壹次有割的想法,是在高壹的時候,那時沒有和別人說過,我也沒有知心朋友。
非理想生活:試圖過去和他人建立關系嗎?
林明:試過。進去男生或者女生的團體,但是都聊不來。男生那邊,天天打遊戲,聊遊戲、聊體育項目,我完全不感興趣;女生那邊,他們聊班上男生怎麽怎麽樣,她們就對我說:“妳這個男生 和我們討論這個幹嘛”;雖然是開玩笑的說法,但是對我來說,這些玩笑話是很嚴肅的,會有影響,被動地成為壹個獨來獨往的人。
初中、高中都住校,學校的澡堂沒有隔間,是公開的,但是我沐浴的時候,別的男生都是避開的,自動回避,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
非理想生活:聽起來有壹種被群體隔離了的感覺,妳覺得呢?
林明:是的。
多了壹箱牛奶,壹個面包
非理想生活:出事後,父母來看過妳嗎?
林明:我爸來了,媽沒來。他是出院那天,也就是4月3日中午到的,回程票在當天晚上,陪我回到出租屋後,下午7點他就走了,回湖南老家。
非理想生活:他從老家來看妳,那天妳們是怎麽交流的?
林明:幾乎沒有交流,他是黑著臉走進病房的,就問我手術是誰簽的字,之後就拿著單子去找醫生,辦出院手續了,沒有安慰也沒有責備。
回出租屋後,我就睡覺了,很暈,當時還沒拔掉引流管。醒了他還在,問我回不回去,我說不回去,等等,就聊了這些,下午7點他就走了。
非理想生活:妳睡覺的時候他在幹嘛,屋裏有其它變化嗎?
林明:我睡了,不知道他在幹嘛,多了壹箱牛奶,還有壹個面包。
非理想生活:那天和父親的相處,妳是什麽感覺?
林明:我不知道怎麽說,感動也有,有壹點點。
(文中林明為化名)
文:有海
圖:受訪者供圖 網絡綜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