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賡想讓傅涯輕松壹點,不忍心她太難過,而傅涯的眼淚壹直掉,壹直掉。
陳賡離開的那年,傅涯43歲。
21年前,陳賡和傅涯初次相遇,他也用這樣調皮的語氣,引起了傅涯的註意。
1940年,傅涯所在的文工團前往抗日前線演出,在陜西武鄉縣蟠龍鎮,她和女團員壹起到抗大訓練部長王智濤家中借道具,正好遇到了在他那裏養病的陳賡。傅涯無意中聽到陳賡和身邊的同誌們開玩笑:"會昌戰鬥之中受傷的時候,我真想開槍自殺。想想自己還年輕,活著還能為***產主義奮鬥,我就裝死了……"
傅涯忍不住多看了陳賡壹眼。陳賡英俊豪放,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談笑風生,無拘無束,妙語連珠。在他面前,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說起血腥的戰鬥,依舊保持著"陳賡式幽默"。陳毅曾經說過,陳賡是壹塊玻璃,裏外都看得很清楚,他也說,陳賡是壹塊磁鐵,風趣,樂觀,能夠團結大家壹起革命。
這是傅涯第壹次和陳賡見面,陳賡樸實坦誠和豪爽豁達的氣質,給傅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陳賡第壹次見到傅涯,也是壹見鐘情。
傅涯後來才知道,這其實是王智濤和夫人吳靜刻意安排的。那時候陳賡正在養病,王智濤問他過得怎麽樣,陳賡感慨,什麽都好就是缺個老婆。吳靜是傅涯的同學,就安排了這次"借道具",其實是想找機會讓兩個人相互認識壹下。
此後,陳賡開始對傅涯發起攻勢,他不直接找傅涯,而是去找所有和傅涯關系親密的戰友,去做他們的工作,讓他們在傅涯面前說陳賡怎麽怎麽好。
傅涯猛然覺得身邊的人都來說起陳賡的好來,真的是如雷貫耳,心細的傅涯多少能猜出緣由。
傅涯心中想過,陳賡是壹個好的結婚對象。他上過軍校,有文化修養;在城市白區工作過,不為酒色所動;被捕過,不動搖;打過仗,不怕犧牲;特別是對於他的夫人王根英烈士,他說要守節三年,說到做到,傅涯能夠感覺到陳賡對愛情的忠貞。
1939年3月8日,和陳賡患難與***的妻子王根英在壹次反掃蕩鬥爭之中,犧牲在了敵人的刺刀之下。壹向不畏任何危險,樂觀活潑的陳賡變得沈默寡言。他將失去妻子的仇恨傾註在戰鬥之中,打下了壹個又壹個漂亮的戰役。以致於後來日寇掃蕩報復八路軍的時候,在他們的裝甲車上專門貼了壹條標語——"專打三八六旅"。
陳賡身邊的同誌,都希望他能夠早點找到心儀的姑娘,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那日,傅涯剛剛演出結束,陳賡約她單獨見面,他非常誠摯地說道:"我這個人,有很多朋友,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妳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傅涯非常委婉地拒絕了陳賡,因為傅涯在老家其實已經有壹位未婚夫了,就是自己的表哥。陳賡沒有勉強傅涯,只是提醒傅涯"政治方向"很重要。
這句話說到了傅涯的心上。
傅涯在上中學的時候就開始參加抗日遊行和募捐,家人壹直非常反對,傅涯不在意家人的看法,毅然決然帶著壹個弟弟壹個妹妹去了延安。她原名為傅慧英,後來改成傅涯,當時來抗大學習的青年都改了名字,為的就是不想連累國統區的家人們。
傅涯年輕時非常時髦熱情,從大城市裏來到延安窯洞,生活條件天差地別,但她壹聲不吭地撐了下來。她有壹腔革命救國的熱血,她的未婚夫是怎麽想的呢?
傅涯給未婚夫寫了壹封信,希望他能夠壹起來延安,但他還是拒絕了。傅涯心中本來就對近親結婚有些抗拒,她的兄長因為近親結婚,連續生了兩個啞巴孩子。傅涯最終決定放棄父母定下的婚約,選擇了誌同道合的陳賡。
陳賡和傅涯的戀愛並沒有經過多少波折,兩人都是坦誠的人,性格相互吸引,又有著***同的理想。在結婚之前,陳賡就和傅涯約定好了,支持傅涯的事業,不會將傅涯調到自己身邊工作,並且永遠真心愛她。
1943年2月,劉伯承和鄧小平決定騰出司令部院內的壹間西屋作為陳賡和傅涯的新房,讓他們趕緊把好事兒給辦了。
在婚禮上,傅涯清唱了壹段蘇聯的民歌,陳賡壹直樂呵呵的,給大家夥講笑話。總政治部主任羅瑞卿私下對陳賡說:"妳啊,算是找到了壹個好人。"
結婚之後,傅涯僅僅在司令部大院住了幾天,就搬到了附近雙曲村的農家,繼續自己的工作,有的時候要隔十幾天才回來。陳賡從來不掩飾對傅涯的想念,壹有時間就到駐地附近的河邊去等,旁人問他,他直接說接老婆。
相比陳賡,傅涯就比較內斂了,為了控制自己的感情,更好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傅涯壹收到陳賡的信件就趕緊收起來,盡量不去拆。每次和陳賡分別的時候,傅涯會送陳賡壹本日記本,陳賡有記日記的習慣,他寫完的日記本也會交給傅涯保管。
1945年,陳賡和傅涯的孩子知建出生了,那時候陳賡夫婦在延安,條件還非常艱苦,傅涯坐月子的時候,陳賡只有特供的壹些牛奶和白糖。陳賡舍不得夫人,親自去撿煤核,換點錢,買米給傅涯煮粥喝,他到處找人幫忙,才找到壹小罐蜂蜜給傅涯吃。當時在延安有幾位老大姐和陳賡夫婦是熟識,"全國總工會"的陳少敏窯洞裏面有紅棗也有紅糖。陳賡就乘他們不在家偷偷去拿點,結果剛拿到手,陳少敏回來了,大家都知道陳賡是為了老婆在搗鬼,壹邊笑話他壹邊把紅棗、紅糖給了他。
沒過多久,陳賡又上了前線,傅涯很長時間都見不到陳賡。在打洛陽戰役的時候,傅涯帶著知建千裏迢迢去找陳賡。因為分別的時間實在太長,知建看到陳賡已經不認識了,壹邊喊著"這個叔叔哪裏來的",壹邊把陳賡往床底下踢。壹家三口還沒好好吃壹頓飯,陳賡就勸傅涯趕緊回去。原來那時候戰爭打得正緊,傅涯來了,其他家屬也會想著要來。傅涯為了支持陳賡的工作,立刻收拾東西,帶著兒子回去了。
陳賡壹直在行軍,連個固定的地址都沒有,通信非常困難。每次收到傅涯的信,陳賡都如獲至寶,反反復復看好幾遍,還要隨身帶著。1951年,在朝鮮前線,傅涯托人給陳賡帶了壹封信,他反復讀了好幾遍,說傅涯的信讓他"半個月來的焦慮化為烏有"。旁人笑話他,他就回道:"人笑我癡,我卻痛快。"
有了自己的兒子,傅涯雖然和陳賡聚少離多,但是心中依舊是幸福而圓滿的。除了戰爭,夫妻倆最擔心的,還是壹直沒有音訊的知非。
知非是陳賡和發妻王根英的兒子,1933年底,王根英被捕入獄,知非才剛剛4歲。知非眼睜睜看著母親被特務帶走,他嚇得直哭。到了晚上,已經習慣和母親是壹起睡的小知非壹直等著母親回來,哭到半夜才累極了睡著。
知非明明有著最優秀的父母親,他的童年卻籠罩在饑餓和恐懼的陰影之中。他壹直和外婆、舅舅壹家生活在壹起,家人非常疼愛他,而戰亂年代,普通人家有上頓沒有下頓,知非壹天三頓吃的只有稀飯。
7歲這年,知非被舅舅送去上了小學,沒多久舅舅失業了,知非不得不輟學。為了生活,知非只得去做報童,每天4點他就得起床去報紙的批發點取50份報紙,無論寒冬還是酷暑,他都穿著破舊的衣服在街頭叫賣,每天賺幾毛錢,很多時候就是壹家人的生活費。外婆壹直安慰知非,只要爸爸媽媽回來就好了,他就不用小小年紀養家糊口了。知非壹直等著,後來還去做了擦鞋的鞋童。
1946年,陳賡擔任太嶽軍區司令員,在他多次委托之下,上海地下組織終於找到了陳知非,那時候的陳知非已經17歲了。他們將王根英被害的消息告知了陳知非的外婆和舅舅,並且提出將陳知非帶回父親身邊。
父親找到了,壹家人當然是為知非高興的;而王根英已經犧牲,壹家人又忍不住悲痛。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之下,知非在小姨的陪同之下前往山西,他們壹路經過十幾個交通站,最後才在雲陽境內的太嶽軍區司令部找到父親陳賡的住所。那壹天陳賡不在家中,同誌們將知非親手交給了傅涯。
這是知非第壹次和繼母見面,他剛剛接受了母親已經離開人世的事實,想到要見到傅涯,他心中肯定是忐忑的。傅涯聽到屋外有聲音,趕緊抱著兒子知建走了出來,知是知非來了,她非常高興,馬上殺了壹只雞給知非吃。
過了幾天,陳賡回來了,傅涯站在門口讓他趕緊進屋看看。他壹進屋看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兒子,忍不住掉下眼淚。晚上這對父子倆就睡在壹條炕上,說了壹夜的話。陳知非聽不懂北方方言,陳賡當年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時候曾經刻意學過上海話,說的非常地道,陳賡和知非用上海話交談,知非這些年和父親之間隔閡立馬煙消雲散。
陳賡告訴知非王根英犧牲的經過,還跟她說延安開黨的七大時,會場懸掛了王根英的照片。幾天之後,陳賡詢問兒子想要做什麽,知非沒有絲毫猶豫,說想去當兵。陳賡親自給華北大學(人民大學前身)校長成仿吾寫了信,將知非送到了華北大學學習。陳知非跟不上,老師同學們知道他是烈士子女,都在給他補課,壹年之後,他就已經趕上了進度。
陳知非沒有了母親,傅涯壹直當他是親生兒子疼愛,陳賡和傅涯生了4個子女,陳知非是他們敬重的大哥。傅涯還惦記著王根英家鄉的老母親,她每月都會郵寄生活費給老人家,壹直到老人家離世。家裏女孩子少,陳知非婚後生下的第壹個孩子是女孩,陳賡壹聽當時就手舞足蹈,大聲說了好幾遍"我當爺爺了"。
1957年,陳賡因心肌梗塞住院,不少老部下來醫院看他。他和戰友們說了自己的壹個願望,就是希望能回到太嶽區,去看看那裏的父老鄉親,感謝他們在那段艱苦歲月的養育之恩,只是那時候身體不適,醫生不允許他遠行。戰友們建議他可以在身體好些的時候坐臥鋪回去,陳賡搖搖頭:"我不要衣錦還鄉,要去,就要像戰爭年代壹樣,回去和老鄉們同甘***苦。"只是這壹病,陳賡就再也沒有機會去太嶽區看鄉親們了。
1959年,陳賡再壹次心肌梗塞,他那時候感覺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行政部門要給他修建房屋,他拒絕了,添置家具,他也不同意。他堅持不讓傅涯參軍,不願她在辦公室做主任,也反復強調,絕對不能用公車去接孩子們。
1961年,陳賡來上海出差,心肌梗塞再次復發。傅涯收到組織的通知,讓她立刻休假,去陪陳賡治病。可傅涯剛剛到上海,陳賡就給市委第壹書記打電話,請求安排傅涯立刻工作。陳賡人生最後的日子,傅涯成天忙於在徐匯區搞調查研究,幾乎沒有時間照顧陳賡。
陳賡平時在家中都是穿著戰士的衣服,只有出門的時候才會穿上幹部服裝。去世前壹年,陳賡因為胸口疼痛,不停用手撫摸,時間長了,衣服胸口已經破了。
1961年3月15日,陳賡逝世前壹天,傅涯壹進病房,陳賡和她說:"傅涯,我今天生日,妳給我搟點面條吃吧。"陳賡從來都沒有在家做過壽,這是第壹次,最後壹次,唯壹壹次。
陳賡病重疼痛發作之時,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即便如此,他還是保持著幽默開朗,和妻子開玩笑。很快,陳知非和弟弟妹妹們都趕來了上海,他們看著父親穿著整潔的大將軍服,面容安詳。
陳賡去的時候才58歲,他再也不會對傅涯嬉皮笑臉,也不會摟著兒女們開玩笑了。周恩來捶著膝蓋說:"他才58歲啊,為什麽這麽早離開我們啊……"
多年之後,陳知非提到父親的去世依舊非常惋惜:"那時候連硝酸甘油這樣的擴冠藥物都沒有,要是擱到現在,可以在心臟冠脈裏面放支架,還可以做搭橋手術。"像陳賡這樣的開國大將,常年在前線,戰爭時期,可能幾天幾夜都不能躺下來睡覺,陳賡身上大大小小幾處傷痕,傅涯每每提到都會眼眶濕潤。他們以壹身傷病換來了國家的安定,中國醫學可以有條件發展,但自己卻沒來得及等到醫學發達的那壹天,沒來得及享受革命的成果,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陳賡離開的時候,傅涯43歲,他們最小的孩子才5歲。傅涯大病壹場,還沒痊愈就開始著手整理陳賡的遺稿。那些陳賡交給她的日記,她當年行軍路上都帶著,雨打風吹,過河的時候常常打濕,傅涯曬過好幾次,現在再看,紙張已經變脆發黃,字跡都已經模糊了,而這卻是陳賡留給傅涯唯壹的念想,她也只能翻看這些文字,寄托自己的哀思。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為了給陳賡寫傳,傅涯和《光明日報》的總編穆欣壹家壹家采訪,幾乎走遍了陳賡當年的戰友。傅涯隨身帶著壹只小的錄音機,回來之後,對著錄音機壹句話壹句話整理,壹個字壹個字寫出了最完整的資料。陳賡生前,因為工作原因,和傅涯在壹起的時間並不多,陳賡也很少和傅涯說起自己的工作情況。傅涯是在整理他生平著作和走訪戰友之時,才真正了解陳賡,也因此更加尊重他,思念他。
陳賡走的時候,最舍不得的就是孩子,他和傅涯的四個孩子們都還沒有成年,傅涯辛辛苦苦將孩子們培育成材,再也沒有改嫁。
2011年1月,傅涯在北京病逝。她生前立下了壹份特殊的遺囑,希望能夠將陳賡將軍墓從八寶山公墓遷出,讓陳賡落葉歸根,和王根英烈士合葬在壹起。
2011年3月,陳賡的後人將王根英烈士的遺骨遷葬到陳賡的家鄉湖南湘鄉,這對生死相隔數十年的恩愛夫妻終於團聚。
陳賡和兩位夫人的愛情可謂是戰爭之中的傳奇,也感動了無數人。陳賡為發妻王根英守節三年,對第二位夫人傅涯非常深情,明明收到壹封信都開心很久,卻從不留夫人在他身邊。壹場是轟轟烈烈的生死之戀,壹場是細水長流的忠貞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