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退休的小學教師,她在這教了二十多年書,這有她好多的學生,付食品店的女售貨員、街頭拐角處那個修表的……當然還有好多後來上了大學的。母親上街的時候總有人給她打招呼,除了她的學生叫她余老師外,其他的人都叫她余太婆,叫老師也好,叫太婆也好都表示了對母親的壹種尊敬。我在新疆工作,回家的機會不多,每四年才有壹次探親假,陪母親上街時,遇到有人不停地向她問好,她都滿面春風地回應人家,母親生活在和諧的社會氛圍中,是很愉快的,在我的面前甚至還有幾分的自豪。
母親是江蘇常州人,出生在大戶人家,母親的父親余少舫早年曾當過宋子文的秘書,曾任常州知府、杭州府煙酒局局長等職。母親的伯父余大鴻曾是清軍協統,1912年北京政府授予陸軍少將銜。其子余紀忠先後在國民黨軍隊中任要職,後成為臺灣報業巨子。母親的兄弟姐妹很多,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母親曾就讀於上海大同大學英專系,此間認識了同學褚璆後結為伉儷,後因時局動蕩,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攜小妹隨丈夫輾轉於當時的大後方川、滇、黔壹帶,飽嘗了顛沛流離之苦。直到抗日戰爭勝利才回到上海,這時母親已有三個孩子了,寄居在我們父親的哥哥家中。父親的哥哥也就是我們的大伯是壹個忠厚純樸的工人,很小的時候就在上海滬東造船廠當學徒,解放前夕參加了中***地下黨,後來是這個廠的勞資科長。
原以為抗戰勝利了,能過上安生的日子,誰知時局還是那樣動蕩,為了生計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跟隨父親,四處漂泊,先後到過杭州、南京、株州,長沙、醴陵、衡陽好多地方,壹九五二年到武昌後,才算安定下來。受孩子的拖累母親沒有辦法到社會上去工作,那時,我和哥哥都在武昌鐵路第壹職工子弟學校上學,四弟和五弟也大了壹點,母親總想找機會出去工作,正好鐵路局辦的職工業余文化補習學校缺老師,雖然不是正式的,待遇也很微薄,母親還是欣然接受了這個工作,來往於武昌和漢口之間。來學習的都是成年人,他們的文化底子都很薄,程度又參差不齊,母親的脾氣特別好,為人又忠厚善良,對每壹個學員都認真負責,時間壹長,學員們都很喜歡她,有些跑車的列車員出差回來時還想著老師,總給母親帶點外地的土特產。
母親終日操勞家務,學業幾乎荒廢。記得到武昌後不久,武漢市教育局面對社會招聘教師,考試中母親還鬧了個笑話,有壹道題是翻譯《呂氏春秋·察今》中“刻舟求劍”壹段文言文,母親竟然譯成找到了楚人掉到水裏的那把劍。考試回來,母親問我,到底能不能找到劍,連我這個上四年級的小學生都知道這個故事,母親懊悔不已,開始了新的學習過程。母親的小妹妹是讀師範的,和母親壹起參加考試,成了武漢市球場路小學的正式教師。
生活上的許多事母親也在不斷地學習,那時候都燒煤球,生爐子就是壹件不容易的事,弄不好煙子薰得妳直流眼淚,爐子還是生不著,慢慢地母親找到了竅門,柴禾要架空,堆上煤球後要慢慢地捂著,快了柴禾燒完了,煤還著不了,心急是沒有用的。用體溫表測體溫,母親不知道怎麽看,先放在剛從熱水瓶倒出來的開水上試壹試,熱氣壹薰體溫表漲破了,水銀流到地下到處亂滾。母親是南方人,很少吃面食,更不要說做饅頭了,酵頭也放了,可蒸出來的饅頭又硬又酸,母親竟然不知道發好的面裏要加堿或是小蘇打,看著那冷了以後還發紅的饅頭,母親自嘲說這是“洋”饅頭。裝卸供應社工會主席的愛人姓崔是河南人,會做面食,母親請她到家裏來手把手地教,直到蒸出又白又松軟的大饅頭來,母親高興得笑了。母親不太會做針線活,看到有的婦女把新襪子剪開上襪底,這樣的襪子結實耐穿,想剪又不敢下手,最後還是沒學會,我們穿襪子又特費,只好破壹個洞補壹個疤又厚又難看。更難能可貴的是母親學會了做棉布鞋,壹針壹針的納鞋底,做出的鞋雖然不是多好看,但穿在腳上卻很暖和。“三反、五反”的時候,父親受冤被關押,停發了工資,我們失去了生活來源,我和哥哥也失學在家,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孩子給隔壁的油條鋪捏煤球,好心的店主故意多給我們壹點錢;母親煮了好多的五香茶雞蛋,讓哥哥和我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去賣;母親事帶著我們到郊區的菜農那,揀包包菜的葉子腌成鹹菜;母親還挎著竹籃裝上香煙火柴、人參米、針頭線腦等小東西到余家頭去賣……母親從壹個大家閨秀的小姐變成了壹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我也記不清楚了,什麽時候民間辦學又再度興起,母親成了民辦學校的教師,民辦學校條件差,教師待遇又低,母親毫不計較,母親覺得能走上課堂就是慶幸的事了,認認真真地備課,壹絲不茍地批改作業,壹心壹意地為著學生。母親的毛筆字、鋼筆字、粉筆字都寫得很好,母親會彈風琴,能自彈自唱,歌也唱得不錯,主動兼教音樂課,那時即使在公辦學校能用風琴教音樂課的人也不太多,母親的音樂課為她所在的民辦小學增色不少。這時我們家也從武昌搬到了漢口。也記不得是那壹年了,總之是過了好多年頭,母親所在的民辦小學終於轉成了公辦學校,母親和她的妹妹壹樣成了公辦教師。母親從內心深處感謝新社會,感謝黨,工作學習的熱情更高了。
母親以她的善良,她的厚道來對待她的學生,她的同事,她的鄰居,她周圍所有的人。壹次母親在壹個班上音樂課,剛下課,壹個調皮的男學生在課桌間奔跑,壹不小心摔倒了,額頭撞在桌子角上流出血來,母親立即把學生送到了學校旁的診所,自己出錢,治療包紮後把學生送回了家,壹開始家長還以為母親有壹定的責任,臉拉得老長,母親覺察到家長的不快,沒說什麽就走了,第二天母親又去看望這個學生,家長已從孩子的敘述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很不好意思地連連向母親道歉,感謝母親對孩子的關懷。母親當了教導主任,對老師都壹視同仁,聽課後都充分肯定老師的長處,發現問題時也能與老師真誠地交流,母親的真誠是出自內心深處的,也是感人的。有壹個老師在文革中貼過母親壹張大字報,說余主任是縣太爺的女兒,這也是文革中貼母親的唯壹的壹張大字報,母親壹直都不知道這張大字報是誰貼的,時間長了也就忘得壹幹二凈了,誰知,貼這張大字報的人自己卻耿耿於懷內疚得很,因為平時母親很關心她,教學上母親給予她很大的幫助,在評先進時充分肯定她的成績,她的孩子生病時,母親主動替她上課,她實在是憋不住了,找到母親說自己對不起人,母親很平靜,告訴她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後來母親壹直對她很好,母親退休後,這個老師還經常來看望母親。有壹次母親上街的時候,被壹輛偏三輪摩托車掛倒,開車的是兩個解放軍,他們倆壹看摔倒的壹個拄手杖的老人,嚇得不得了,連忙把母親扶到路邊的壹個小店裏坐下,母親感覺頭有點暈心有點慌,看到站在面前的兩個手足無措的年青人,母親只是請他們趕快找點水來,喝點水定定神,兩人急急忙忙找來壹瓶礦泉水,喝完水母親好了些反過來安慰兩個解放軍說:“妳們別著急,再過壹會我就好了。”其中壹個發現母親的臉上有點擦傷,要送母親到醫院去檢查壹下,母親覺得沒什麽大礙不想去醫院,兩個解放軍又說送母親回家,母親不想為這點小事驚動左鄰右舍,也婉言謝絕了。在母親的壹再堅持下,兩個解放軍很不好意思地走了。身為醫生的大哥知道這事以後,立即給母親作了檢查,還好只是臉上和小腿有輕微的挫傷,大哥嗔怪母親沒有記下摩托車的車號,沒有讓兩個解放軍留下單位地址或電話,說應該通知他們所在的部隊,如果發生意外好找他們。母親覺得既然自己沒什麽大問題就不應該興師動眾的,人家在外當兵,也不容易,部隊上知道了,這倆人還能不挨批評,弄不好還要受處分,人家的父母知道了在家也不得安生,母親替他人想的比自己要多得多。母親的小腿上有壹塊發紫的地方,痛了好幾天才好,她也不敢作聲,生怕大哥說她。
母親上大學時,學的是英語專業,可是早已荒廢了,退休後時間也多了,就想再學英語,我的二女兒送給她壹本《英語九百句》,她每天讀啊寫啊,學的很起勁也還蠻有效果,四弟精通英語,曾多次出國訪問,每次從北京回家母親都要和四弟用英語聊天,讓四弟糾正她的發音。有壹次母親到中國銀行去取錢,滿腦子的還是英語,“ Miss, please give me a withdrawal sheet.”(小姐,請給我壹張取款單。)出口就是壹句英語。櫃臺裏的年青女孩壹下了楞住了,連忙說:“對不起,您是要存款嗎?”母親笑了,改用中文說:“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妳看我這老太婆怎麽說起英語來了,我取款。”周圍的人都露出詫異的眼光,這其貌不揚的老人竟然會說英語,母親取完錢轉過身自言自語地說:“活到老,學到老嘛。才能不得癡呆癥。”大家都笑了。
改革開放以後,政策越來越寬松,壹九八五年,在各地統戰部門的幫助下,母親由父親陪同,和母親的四哥、五哥、三妹、小妹等壹行十多人在香港和臺灣的大姐、大姐夫等親人會面。離散四十年後的團聚,令人激動不已,臺灣的大姐撫摸著母親略顯粗糙的手,禁不住淚水撲簌撲簌直流,“這麽多年,妳們是怎麽過來的?”母親不願意把自己受過的苦告訴分別多年的親姐姐,只是平靜地回答說:“我們過得很好,有退休工資,有醫療保險,什麽都不愁。” 自此以後,臺灣的大姐在經濟上常常幫助母親,母親的生活質量有了很大的改善,後來母親大姐的丈夫病逝,大姐移居美國,至今與母親保持密切的聯系。壹九九三年我們的父親不幸因病去逝,雖有四個兒子,母親卻喜歡壹人獨居在武漢市匯通路的老屋裏,母親的大姐曾想接母親去美國,母親還是那句話“我過得很好。”謝絕了大姐的好意,母親喜歡平靜的生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