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周順德的家裏響起了嚎啕的哭聲，左右四鄰奔跑過去，看見壹幅淒慘的場景：七十六歲的周順德仰臉躺在房檐下，臉色蒼白，頭底下壹片血泊。他的老伴兒楊秀芹滿手是血，癱坐在地上大聲哭叫，周順德壹點兒反應也沒有。
有人用手捂住傷口；有人飛跑去找止血藥；有人探摸周順德的鼻息和脈搏，搖搖頭說：“不行了。”
周順德是壹個倔犟的老頭兒，他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村裏的王景山自從老伴兒離世後孤苦伶仃，眼瞅著就奔八十歲了，腿腳遲緩，行動不便，可是他的四個兒子都不管他，壹年也回不來壹趟。周順德把王景山的四個兒子告上了法庭。有人說他瞎管閑事，得罪人，他也受到過威脅，但是，周順德硬是把官司打到底，讓王景山有了物質上的保障。
王景山心滿意足了，村裏人也佩服這老頭兒夠勁兒，但是，周順德還要把官司打下去，他要求那四個兒子給王景山雇個保姆，伺候王景山的生活。
可惜，這個官司還沒打完，周順德就出事了。
周順德倔犟，卻是個熱心正直的老頭兒，所以在村裏有很好的人緣兒，大家都叫他老周。老周這壹出事，全村立刻驚動了，替老頭兒惋惜。
靈棚搭起來了，老周的三個兒子也回來了，親戚朋友也從四面八方趕來了。
老周被擡進具有冷藏功能的棺材裏，對所發生的事渾然不知。
老周醒來的時候，已經走在幽冥路上，脖子上掛著鐵索鏈，壹個走路飄忽忽的小鬼兒在前面牽著。老周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身體也硬朗，他怎麽能願意跟小鬼兒走呢？他使勁拽住鏈子往後掙脫。那小鬼兒拽著壹個迷魂，本以為得了個輕松的差事，所以有些大意，被老周拽了壹個趔斜。
勾魂的差事難做，因為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死，都竭力抗爭，所以小鬼兒也習慣了生拉硬拽，立刻和老周拔起河來。老周是何等倔犟之人？豈能就犯？但是到了幽冥之地，小鬼兒眾多，跑過來幾個，連推帶拽把老周帶到了森羅殿。
閻羅王惡狠狠地壹拍桌子，叫小鬼兒們退下。
“憑什麽抓我來？我還沒活夠呢！”老周梗著脖子大叫。
陰氣森森的大殿裏頓時爆發出鬼哭狼嚎壹樣的怪笑，各式各樣的鬼面目猙獰地盯著他，老周看這架勢，知道死定了。
“我讓妳三更死，妳還能活到天明？真是笑話！哈哈哈……”閻羅王放聲大笑。
這時候，來了壹個判官，老周壹看認識，是他年輕時最好的朋友林海峰。林海峰四十多歲時因為救人死了，到陰間後被安排了判官的職位。林海峰也看見了老周，立刻跑近前說：“妳可來了，想死我了！”
老周說他還沒活夠，還想回去，讓林海峰說說情。林海峰說：“老周，死了就是死了，活不了了！”
“可是我死的太突然了，連句話都沒交代呢……我老伴兒，我的孩子們，都得傷心死……”
“放心吧，沒事兒！”
“不行，無論如何，妳得求情，讓我回去看看！”
“不如不看……”
林海峰嘴裏說著，心裏知道老周的倔勁兒，於是向閻羅王求了情，閻羅王答應放他回去看看，速去速回。
老周閉上眼睛，林海峰掐決念咒後，在他後腦上壹拍，老周頭壹暈，不省人事。等他醒過來時，魂魄正躺在棺材裏。
“真他娘的冷！”老周說。他能說話，但是誰也聽不見。
“外面是什麽聲音？怎麽這麽鬧？還有人在笑？媽的！……”老周站起身走出棺材，外面已經黑漆漆壹片了，只有他家亮堂。
眼前的壹切跟他想象的不壹樣，他以為兒子們都在悲痛之中，會哭的死去活來，誰也攔不住，可是眼前，壹個兒子也沒有，只有大孫子和二孫子，分坐在棺材兩頭，玩著手機。
大門外停著壹輛卡車，車上有壹男壹女在唱二人轉，間插著打情罵俏。圍看的人哄哄大笑。
老周氣得直哼哼，真想跺腳大罵。這時候，大兒子從屋裏出來了，淚痕滿面，站在老周棺材前面，看了壹眼老周的遺像，嘴壹咧，哭了。老周心裏這才舒服點。不壹會兒，二兒子和小兒子也來了，老伴兒也顫顫巍巍地來了，壹家人不住地摸眼淚。
屋裏屋外出出進進的人不斷，三個兒子很快被喊走了，老伴兒也被兒媳婦扶進屋裏去。
屋裏面吵吵嚷嚷的很熱鬧，老周邁步進屋，看見東屋的地上、炕上有兩夥打撲克的，盤腿坐在炕裏的壹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啞著嗓子喊：“跟二十，踢二十！”不壹會兒，壹小堆兒紅的、綠的票子被他摟了過去。老周以前見過這個人，他是三兒子的朋友，但說不上來他叫什麽名字。
“猴子，妳給我下個底！”有人說。老周壹看，說話的正是王景山的小兒子王成，他跟老周的二兒子交情好。王成這壹次運氣非常好，手裏壹把“豹子”，其他人也不示弱，很快錢就成堆了。最後，對方就剩壹個人了，王成把隨禮的錢都押上了，可是還不夠，他激激腦惱地向別人借錢。
“王成，別玩了！”有人進來說，“快回去看看吧，妳爸要不行了。”
“沒事兒，他那樣不是壹天兩天了……再借我二百，快點兒！”王成不理來人，借錢也變成了搶，去別人兜裏翻了。
老周壹聽王景山要死了，心裏惦記，打算去看看。他走到院子裏時，看見王景山正在自己的棺材前落淚。“順德？妳回來了！”王景山說。
活著的人是看不見老周的，老周知道，王景山已經死了。
老周和王景山四目相對，不知道說啥好。兒子們還是孝順的，可是喪事被無關痛癢的人搞得跟喜事壹樣，兒子們也只能疲於應付。老周對眼下的世態很不滿，但也沒有辦法，他想跟兒子們安安靜靜地呆壹會兒的想法也沒法實現了。
房檐下，他滑倒的那個地方，已經被清理幹凈了。那裏本來也就有幾塊石子而已，不走運的老周踩上了，滑倒了，後腦磕上了。
空中突然刮來壹股陰風，老周擡頭壹看，壹個小鬼兒正在召喚他。
“走吧！”老周對王景山說。
“走！”王景山說，他沒有什麽可留戀的。
“如今的喪事怎麽這樣辦？”老周說。
“可不就是這樣嗎？”王景山說，“妳這還是好的，我的都沒法看，趕快走。”
老周家的喪事辦了三天，老周像壹件擺設停在那裏，只有兒子和老伴兒抽空去哭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