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部很經典的意識流作品 請慢慢欣賞~~~
哈裏醫生那幾根又短又粗的手指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可她卻輕巧地抽了出來,把蓋在身上的被單拉到下巴邊:這小鬼該穿上短褲。鼻梁上居然還架著眼鏡,在農村裏巡回醫療!“妳給我走吧,帶上妳的教科書走吧。我可沒生什麽病。”
哈裏醫生張開的巴掌,暖洋洋的象壹塊軟墊子,貼在她的前額上。她額頭叉狀青筋上下顫動,連眼皮也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好了,好了,聽話,乖。我們很快就會使妳好起來的。”
“對壹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別以為她病倒了就可以用這種態度說話。我得教訓妳尊重老年人,小夥子。”
“好吧,對不起,小姐,”哈裏醫生拍拍她的臉頰。“可我總得提醒妳,妳說是嗎?妳真是了不起,但是妳可得留心點,不然妳會後悔壹輩子的。”
“用不著妳來告訴我我以後會怎麽樣。從精神上來說,我完全可以管得了自己。問題是科妮莉亞,為了避開她的麻煩,我才不得不上床去睡覺。”
她感到自己整個骨骼架子都松散開了,只是皮肉在遊動,而哈裏醫生卻活象壹只大氣球,在床腳邊飄來飄去。他飄動著,耙身上穿的馬甲也拉了下來,在壹根細繩子上轉動著眼鏡。“好吧,耽著別動,這樣肯定不會傷害妳。”
“滾吧,去看望妳的病人去,”風霜老太太說。“壹個沒有病的女人用不著妳來管。我需要妳的時候會來請妳的……四十年前我害股白腫病和惡性肺炎時,妳到哪裏去了?妳還沒有生出來吧!現在可不要給科妮莉亞牽著鼻子走,”她大聲嚷著,因為哈裏醫生好象已經浮到屋頂上,要飄出去了。“我自己開銷自己的用度,我可不把錢白白浪費掉!”
她想揮揮手表示再見,可這樣做太費事了。雙眼不由自主地閉了起來,床四周就象圍上了壹張黑幕。她頭底下的枕頭時而升高,時而浮動,人就象睡在微風輕拂的吊床裏壹樣舒暢。她聽著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不,是誰在窸窸窣窣地翻著報紙呢:不,是科妮莉亞和哈裏醫生在竊竊私語。她驚跳壹下完全清醒過來,心想這兩個人就在她耳朵邊低聲說話呢。
“她從來沒有過這付樣子,從來沒有過!”“咳,我們又有什麽法子呢?”“是啊,八十歲了……”
哼,八十歲又怎麽樣?她還是有耳朵的。科妮莉亞就愛在大門口竊竊私語。她總是這樣,當著眾人的面說著悄悄話。她總是表現出既機靈又善良的樣子。科妮莉亞是順從的,這正是她的毛病。順從而又好心好意:老奶奶說,“她是這樣的順從和好心好意,我簡直想揍她壹頓。”她好象看見自己正在打科妮莉亞的屁股,打得可真痛快。
“媽媽,妳要想說些什麽?”
老奶奶感到自己的臉縐成壹團。
“我倒想知道壹個人不能想事情嗎?”
“我以為妳可能需要些什麽。”
“對了,我需要很多東西呢。妳先給我離開這兒,走吧,不要在這裏嘰嘰喳喳。”
她躺著,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希望在睡夢裏孩子們會離開她,讓她休息壹會。長長的壹天已經過去了。倒不是她感到疲倦,不過能搶著休息壹兩分鐘總是舒服的事。總是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讓我想壹想:明天。
明天還遠著吶,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到時間了,壹切都多多少少有個了結;感謝上帝,總是還留下些時間可以安靜安靜:這時候自己可以全面審視人生,如果有些邊邊角角不完善的地方還可以修整妥貼。把壹切都幹幹凈凈地摺攏,放勻貼是件好事,頭發刷子,補藥並都整整齊齊地安放在白色繡花臺布上:從從容容地開始新的壹天,餐具架上擺著壹排排裝果子凍的玻璃杯,褐色的大口杯,白色的磁罐子,上面用藍顏色漆著各種玩意兒和字樣:咖啡,茶,糖,姜,桂皮,漿果:壹座銅鐘,項上有壹只撣得幹幹凈凈的獅子。二十四小時內天知道獅子上會積上多少灰塵!閣樓箱子裏捆放著那壹大堆信件,對,明天得去再讀壹下——喬治寫來的,約翰寫來的,還有她寫給他們兩人的——擱在那裏以後給孩子們看到,可使她感到不自在。是呀,那是明天要辦的事。讓孩子們知道她曾經壹度多麽傻,那可沒有好處。
正當她反復尋思時,腦海裏突然出現“死亡”兩字,死對她來說顯得那樣陌生,那樣陰氣森森。過去有很長壹段時間她壹直在等待死亡的到來,現在沒有必要再重提此事,聽其自然吧。在她六十歲的時候,她曾經感到自己很衰老了, 快完蛋了,於是就去各地探望兒女和孫輩,心中暗自思忖:永別了,孩子們,這是媽媽最後壹次來看望妳們。接著她立了遺囑,隨後就發燒,病了很久。這事像其它很多事情壹樣,只不過是腦子裏壹時的想法而已,但是也還算是幸運,因為打這以後很久,她再也沒有受到死的念頭的折磨了。她不會再為這件事而憂心忡忡了。她希望自己現在總應該更加明白事理壹些。她的父親活到了壹百零二歲,在他最後壹次生日那天,他喝了杯熱的烈性酒。他告沂記者們說,喝烈性酒是他日常的習慣,他所以長壽得歸功於此。這消息壹時引起轟動。他為此十分得意。她想逗惹科妮莉亞壹下。
“科妮莉亞!科妮莉亞!”沒有聽見腳步聲,但突然之間卻有壹只手放在她的臉頰上。“好啊,妳上哪兒去了?”
“就在這兒,媽媽。”
“科妮莉亞,我要壹杯熱的烈性酒。”
“妳覺得冷嗎,親愛的?”
“涼颼颼的,躺在床上血脈不流通。我對妳說過多少次了。”
她正巧聽到科妮莉亞對她丈夫說,媽媽越來越孩子氣了,他們不得不哄哄她。最使她惱火的是,科妮莉亞認為她既聾又啞,又失明。這些人就在她身邊遞眼色,做著小動作,還當著她的面說,“別惹惱她,她愛怎樣就怎樣吧,她都八十了。”而她呢,坐在那裏,就象關在玻璃籠子裏壹樣。有時候,老奶奶幾乎打定主意想卷起鋪蓋搬回自己老家去,在自己家裏不會再有人隨時隨刻提醒她她年紀大了。妳等著吧,科妮莉亞,總有壹天妳自己的兒女會在妳背後議論妳呢!
在她當年管事的時候,家務料理得好得多,事情也幹得多。有壹次莉迪亞因為她的壹個孩子行為不軌,特地從八十哩外開車趕來征求老奶奶的意見,那時莉迪亞可沒有嫌她年邁不懂事理。傑米仍然常來同她商量事情:“媽媽,妳精明能幹,我想聽聽妳對這件事怎麽看?……”年紀老了?!科妮莉亞不請教過她就不知道該怎樣搬動家俱。可愛的小東西,孩子們小的時候多可愛啊。老奶奶多麽希望逝去的歲月失而復得啊,孩子們仍然年幼,-切可以從新做起。過去的日子並不好過,可她還是經受住了。她想到她親手烹調的飯菜,裁剪縫制的衣褲,修整培育的花園
--她所做的壹切,從孩子們的身上可以看得出來。孩子們壹個個都是從她身上脫胎而出的,他們誰也不能回避這壹點。有時她真想再見到約翰,指著孩子們對他說,怎麽樣,我幹得還不壞吧!但是這還得等等。那是明天的事。她想到約翰時,總是把他想成壹個年輕漢子。可是現在所有的孩子都比他們的爸爸年歲大了。如果再見到約翰,他站在她身旁準會象是壹個孩子。這個念頭似乎有些怪,有些不對頭。哎,他不可能再認得出她來了。她曾經親自掘洞豎柱子,圈進了壹百英畝土地,還紮起了鐵絲網,只雇了壹個黑孩子做幫手。這種活兒可會使女人變樣。約翰心目中的妻子壹定還是高高的發髻裏插著西班牙木梳,手拿壹把彩扇的年輕婦人。掘洞豎柱的活會使女人變樣的。寒冬臘月女人帶著孩子在農村馬路上駕車又是壹件事:馬病了,黑奴仆病了,孩子們也都病了,女人天天熬夜,可最後還是把孩子們都拖大了,沒有壹個夭折的。約翰,我可壹個孩子都沒有丟啊!這件事約翰壹眼就可以看出來,她不必作任何解釋,他就會明白的!
想到這兒她真想馬上卷起袖管重整家務。不管科妮莉亞是不是下定決心什麽都要管到,這裏總還有不少該做的事沒有做。她明天就動手幹這些事。即使妳所做的壹切就在妳的手邊溜走,消失,化為烏有,因此在妳做完以後,妳幾乎完全忘記妳壹開始想完成什麽事,但是有精力幹這幹那總是好的。我本來是打算做什麽來的?她急切地問自己,但是她可記不起來了。山谷裏升起薄霧,她看著它飄過小溪,吞沒了樹林,象-群幽靈向山峰移動。不消多久霧氣就會吹到果園旁邊,是該進屋點燈的時辰了。進來吧,孩子,夜幕已經降臨,不要再呆在戶外了。
點燈時的情景十分美妙。孩子們簇擁在她身邊,喘著氣,就像暮色朦朧時等在柵欄旁的牛仔壹樣。他們的眼睛隨著火柴移動,看著火焰冒起,周圍壹圈藍光,然後才壹個個走開去。燈亮了,他們不再害怕,不必要再纏住母親不放了。再也不,再也不了。上帝啊,我衷心地感謝您。我的上帝,沒有您我可決然做不到這壹點。萬福馬利亞,感謝您。
今年我要妳們把果子都摘下來,不要有任何浪費。總有人可以派它用場的。千萬不要因為沒用它而聽任好東西白白地爛掉。浪費食品就是浪費生命。不要丟失東西,丟了是可惜的。好吧,現在不要再驅使我東想西想了,我疲倦了,飯前想打壹個盹……
枕頭突然從她的雙肩升起,壓在她的胸口上,把埋在心底的往事都要擠壓出來了:啊,快來人把枕頭推開吧!這枕頭可要把她悶死了,如果她想就這樣躺著的話。這壹天微風輕拂,溫暖如春,吉吉利利的。可是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來。女人已經蒙上白色面紗,準備好結婚蛋糕,而男的卻還沒有來,她該怎麽辦呢?她竭力回憶。不,除了這壹次外,他可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呀。除了這壹次,從來沒有傷害過我……如果傷害過我,又怎麽樣呢?是有那麽壹天,那壹天,壹股黑煙裊裊升起把那壹天遮蓋住了,黑煙逐漸蔓延開來,飄到陽光燦爛的田野,那裏莊稼種植得井井有條。那是地獄,她壹見就知道。六十年來她壹直在祈禱,希望永遠不要再想起他,不要使自己的靈魂墮入地獄的萬丈深淵。可現在,她剛剛擺脫了哈裏醫生,想休息壹會時,這兩件可怕的事竟然融成了壹體:對他的回憶就象是從地獄深處升起的煙霧在她的腦海裏浮蕩。突然在腦頂蓋處響起了壹個尖銳的聲音:艾倫,這是受挫的虛榮心。可別讓這種受挫的虛榮心占了上風啊。很多女孩子都遭到過被遺棄的命運,妳是給遺棄了,是嗎?那麽勇敢堅強地面對現實吧。她的眼皮抖動著,青灰色的光芒,象壹張薄紙遮蓋在眼皮上,在她眼前閃爍。她必須起身去把窗簾拉上,不然的話壹定睡不著。她又回到了床上,可是窗簾還是沒有拉上。咦,這是怎麽回事?最好翻過身去,背對著亮光,在亮光裏入睡是會做惡夢的。“媽媽,妳感覺怎樣?”刺骨的潮濕貼在她的前額。我可不喜歡用冷水洗臉!
海普西?喬治?莉迪亞?吉米?不,是科妮莉亞。她整個臉都浮腫著,還有很多小水窪。“他們都在路上了,親愛的,他們馬上就要到了。”去洗臉去,孩子,妳看上去真可笑。
科妮莉亞沒有順從,卻跪了下來,把頭放在枕頭上。她好象在說些什麽,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餵,妳怎麽了,舌頭說不出話來?今天是誰的生日?妳要舉行壹次宴會嗎?”
科妮莉亞的嘴唇動個不停,歪扭成奇怪的形狀。“別這樣,女兒,妳可把我弄糊塗了。”
“哦,不,媽媽,不……”
廢話,孩子們可真奇怪。每講壹句話他們都要同妳爭辯。“不什麽,科妮莉亞?”
“哈裏醫生來了。”
“我不想再見這孩子,他才離開我不過五分鐘。”
“那是今天早晨的事,媽媽,現在已經是夜裏了。這是護士。”
“我是哈裏醫生,風霜太太。我從來沒有見過妳這樣年輕和高興!”
“啊,我可不會再變得年輕了——不過要是他們讓我安安靜靜休息壹會,那我會高興的。”
她以為自己說話聲音很響,可是卻沒有人回答她。壹塊暖洋洋的東西壓在她的前額,壹付暖洋洋的手鐲套在她手腕上,微風帶來陣陣耳語,想要告訴她些什麽。象是神聖上帝玉手中沙沙曳動的樹葉,上帝吹著氣,葉子到處飛舞,嘎嘎作響。“媽媽,別擔心,我們要給妳皮下註射壹針。”“女兒,妳看,螞蟻怎麽爬到床上來了?昨天我還看見糖蟻吶。”妳有沒有去把海普西也找來?
她真正想見的是海普西。要想見到海普西抱著孩子站在那兒,她可得倒回很多很多年,穿過很多很多房間才行。她好象自己就是海普西,海普西抱著的孩子原來就是海普西自己,他自己和她自己變成了同壹個人,這樣的會面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於是海普西從內部融化了,變得輕飄飄的象壹塊灰色的薄紗,孩子也成了薄輕透明的影子。海普西走近來說,“我以為妳再也不會來了,”然後用探索的目光,仔細打量著她說,“妳壹點也沒有變!”她們湊近身子想要親吻,這時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科妮莉亞的低聲話語,“啊,妳要對我說什麽?我能為妳做點什麽嗎?”
是啊,六十年過去了,她的想法也改變了,她想見見喬治。我要妳去把喬治找來。找到喬治壹定告訴他我已經把他忘了。我要他知道,我同其它女人壹樣還是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和房子。而且是很好的房子,很好的丈夫,我愛他,我同他生了很好的孩子。這壹切甚至比我原先希望得到的還要好。告訴他吧,他從我這兒拿走的壹切我都失而復得了,而且得到的比失去的還要多。唉,不,唉,上帝,不,除了房子,丈夫和孩子外還得有其它的東西。哦,他們當然還不是壹切吧?那是什麽呢,我沒有復得的東西……呼吸壅塞在肋骨下面,可怕地膨脹著,象帶有利刃的刀口刺痛著她,直沖上她的腦袋,這種痛苦簡直難以想象:對,約翰,現在去把醫生請來吧,別再啰嗦了,我的時間已經到了。
這孩子出生的時候,該是最後壹個了。最後壹個。它本應該是第壹個出生的,因為這孩子是她真正想要的壹個。壹切都是及時趕到,沒有漏掉什麽,也沒有遺留下什麽。她很強壯,三天壹過就完全恢復了。還更健康壹些。女人需要奶汁,才能體質強壯。
“媽媽,妳聽見我說話嗎?”
“我在對妳說--”
“媽媽,康諾利神父在這兒。”
“我上個星期還去參加過聖餐會,告訴他我可沒有犯那麽多罪。”
“神父只是想同妳談談。”
他愛談多少就談多少吧。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愛進來關心關心她的靈魂,好象她是壹個剛出牙齒的嬰兒。然後神父會留下來喝上壹杯茶,打圈橋牌,閑聊聊。他總會有些笑話要說,通常是關於某個愛爾蘭人,犯了壹些小錯誤前來懺悔;問題是在懺悔中他總是會不知不覺地透露出某些可笑的事,表現出他在天賦的虔誠和原始的罪孽之間所進行的鬥爭。老奶奶對自己靈魂的無辜是心安理得的。科妮莉亞,妳怎麽壹點禮貌也不懂了?給康諾利神父讓坐。她同壹些要好的姨姑們已私下達成相當不錯的諒解,她們為她順利回到創世主身邊掃清了道路。壹切都已經同這新購進的四十英畝土地的文件那樣蓋章簽定了。永遠不變……繼承人和受讓人永遠不變。那壹天,結婚蛋糕原只未動地丟了,浪費掉了,大地壹下子穿了底,她面前壹片漆黑,汗水淋漓,雙腳騰空,四壁坍塌,突然他的雙手從胸部托住了她,她沒有倒下來。腳底下是新近上過漆的地板,上面還鋪著綠色的地毯,同以往壹樣。他象水手的鸚鵡壹般賭咒發誓地說,“我壹定為妳報仇雪恨殺了他。”別碰他,為了我的緣故,讓上帝懲罰他吧。“艾倫,妳該相信我對妳說的話……”
再沒有什麽事情要令人擔心的了,除了有時候半夜裏孩子突然在夢囈中驚叫起來。於是他倆急忙爬起身,手發著抖,到處摸火柴,壹面叫著,“別怕,等壹下,我們就在這兒。”約翰,去找醫生吧,海普西恐怕不行了。可是海普西不是戴著壹頂白帽子站在床旁邊嗎。“科妮莉亞,叫海普西把帽子拿下來,我看不清楚她的臉。”
她雙眼睜得大大的,這房間象是她在哪裏見過的壹幅畫。昏暗的顏色,陰影成長角形直升到天花板。高大的深色梳妝臺微微發光,臺面上什麽都沒有,只放著壹張約翰的照片,是壹張小照片放大的。約翰的眼睛本來是藍顏色的,而照片上卻是深黑色。妳從來沒有見過他,怎麽知道他是什麽模樣兒?但是那個人偏說這張照十分逼真,人顯得豐滿而漂亮。作為照片當然可以這麽說,可那不是我丈夫。床旁的桌子上鋪著臺布,上面放著壹支蠟燭和壹個十字架。從科妮利亞的絲織燈罩下透出的是藍色燈光。根本算不上什麽燈光,只是壹片浮光掠影。妳得在火油燈下度過了四十年,才會欣賞這種不出毛病的電燈。她感到自身健壯無比,她看見哈裏醫生頭上有壹圈玫瑰色光輪。
“妳看上去象壹位聖徒,哈裏醫生。我敢起誓,妳最多也只不過能象個聖徒罷了。”
“她在說話呢。”
“我聽見妳的話了,科妮莉亞,妳們在幹些啥呀?”
“康諾利神父說——”
科妮莉亞的聲音就象壹輛馬車行走在坎坷不平的馬路上顛簸起伏。它拐彎摸角,又轉了回來。老奶奶輕輕爬了起來伸手去撿韁繩,可是有壹個男人正坐在她身旁駕車呢。她從他的壹雙手就知道這男人是誰。她沒有看他的臉,因為不看他,她也知道那是誰。她看著這條路,兩旁樹木向路中心傾斜,千百只鳥兒唱著彌撒。她也想唱,但卻從胸口衣服裏抽出壹串念珠,康諾利神父用非常嚴肅的聲音低聲念著拉丁文,壹面卻逗她的腳心,弄得她心癢癢地。天哪,妳別胡鬧好不好?我可是結了婚的女人。如果他真的跑開了,留下我獨個對付這個神父,可怎麽辦?我找到了另外壹個人,勝過他不知多少倍,除了聖?邁克爾本人,我可不願意把丈夫去換任何人吶。妳可以替我把這句話告訴他,還可加上壹句謝謝。
她緊閉著的眼皮感到閃過壹束亮光,接著壹聲低沈的轟鳴震動了她全身。科妮莉亞,那是閃電嗎?我聽到雷鳴聲,暴風雨要來了。快去關窗,把孩子們都喊進屋……“媽媽,我們都在這裏,我們都在。”“是妳嗎,海普西?”“哦,不是,我是利迪亞。我們開足馬力盡快趕來了。”壹張張臉龐在她面前飄浮著,飄過去了。念珠從她手裏滑了出來,利迪亞把它放回她手裏。吉米想插手幫忙,他們的手摸到了壹塊,老奶奶的兩只手指抓住了吉米的大姆指。這不可能是念珠,壹定是有生命的東西。她十分驚異自己怎麽思緒萬千,東旋西轉,不能自已。親愛的主啊,我的末日來臨了吧,我簡直還沒有想到它呢。啊,我最厭惡出奇不意的事。我要給科妮莉亞那付紫晶手飾——科妮莉亞,妳可以得到那付紫晶手飾,但海普西想要用的時候妳得給她戴。哈裏醫生,妳閉上嘴巴吧。沒有人請妳來。啊,我親愛的主啊,再等壹下吧。關於那四十英畝土地我還打算安排壹下呢。吉米是不需要的,而利迪亞嫁了這樣壹個不成器的丈夫以後會需要的。我還想把那壹塊祭臺上用的布做好,還要給波幾亞修女送六瓶酒去,醫治她的消化不良癥。康諾利神父,我要給波幾亞修女送六瓶灑去,這次可別忘了。
科妮莉亞嗓音短促,變了調,最後嘶喊出聲,“哦,媽媽,哦,媽媽,哦,媽媽……”
“我還不想走呢,科妮莉亞。這是突然襲擊,我還不能走吶。”
妳會見到海普西的。她怎麽樣了?“我以為妳再也不會來了。”老奶奶朝外走,走了很遠,尋找海普西。如果找不到她,怎麽辦?那怎麽辦呢?她的心往下沈,壹直往下沈,死亡是沒有底的,她走不到盡頭。科妮莉亞的燈罩下透出的藍光在她頭腦的中心縮成了壹小點,象只眼睛壹樣閃爍不定,它悄悄地飄動,越縮越小。老奶奶躺在那裏,卷縮成壹團,驚異地註視著這壹點光,這是她自己。她的軀體現在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的壹塊黑影,而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將向這壹光點包圍過來,最後把它吞沒。上帝哪,請您顯顯靈吧。
這是第二次,神跡還是沒有出現。屋裏還是沒有新郎和神父①。她記不起還有什麽其它的悲痛,因為這壹次的悲痛把壹切都淹沒了。啊,不,沒有什麽比這次更殘酷的了--我永遠不原諒它。她深深地吸了壹口氣,伸直了身體,吹滅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