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像冬日的寒霧壹樣,壹直籠罩著小豆村。
小豆村無精打采地立在天底下。有壹條大河從它身邊流過。那水很清很清,但壹年四季,那河總是寂寞的樣子。它流著,不停地流著,仿佛千百年前就是這樣流著,而且千百年以後還可能這樣流著。小豆村的日子,就像這空空如也的水,清而貧。無論是春天還是秋日,小豆村總是那樣呈現在蒼黃的天底下或呈現在燦爛的陽光裏:稀稀拉拉壹些低矮的茅屋散落在河邊上,幾頭豬在河邊菜園裏拱著泥土,幾只羊栓在村後的樹上啃著雜草,壹兩條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裏來回走著,草垛上或許會有壹只禿尾巴的公雞立著,向那些刨食的臟兮兮的母雞們顯示自己的雄風,幾條破漏的半沈半浮的木船栓在河邊的歪脖樹上……小豆村毫無光彩。
正如紫薇的爸爸所說,小豆村那兒的人挺可憐的。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離村子五百米,鋪了壹條公路,並開通了汽車。那汽車站壹路撒過去,但就沒有小豆村壹站。
後來,終於有了機會。小豆村的人從小豆村以外的世界感受到,現在他們可以照將自己的思路去做事了。這個世界允許甚至鼓勵他們按自己的心思去做事。壓抑愈久,渴望愈大,做起來就愈有狠勁。沒過幾年,小豆村就有壹些人家脫穎而出,壹躍變成了富人。除了川子以外,還有好幾戶。有人家是靠壹條小木船運輸,僅僅三年,就發展成有三條都在二十噸以上的大運輸船的小型船隊。有人家是靠壹座磚瓦窖而甩掉了窮樣……壹家看壹家,互相看不過,互相比著。死氣沈沈的小豆村變得雄心勃勃,充滿緊張。
只有明子家依然毫無生氣。於是,這個家便感到了壹種壓力。
明子有了壹種羞愧感,並與壹些玩得不分彼此的朋友生疏起來。他常常獨自壹人坐到河堤上去,望壹只過路的船或望幾只遊鴨出神。有時他回過頭來望有了生氣的小豆村:從前小豆村在壹日壹日地改換著面孔.每逢此時,明子的目光總是不肯去看自家那幢低矮歪斜的茅屋。
明子與家裏的人的關系都變得淡漠起來。
父親的心情變得格外的沈重。
終於有壹天,父親把全家人叫到壹起,說:“我們家養壹群羊吧。”
家裏人都沈默著。
父親說:“常有外地人用船裝羊到這壹帶來賣,妳們都看到了。那些羊與我們這的羊,種不壹樣。是山羊,壹只特殊品種的山羊。聽人說,如今外面市場上到處都要山羊皮。山羊皮比綿羊皮貴多了。這些天,我每天坐到河邊上去等這些船。我和船家打聽多回了。壹只小羊二十塊錢,春天養到冬天,壹只羊就能賣五十或六十塊錢。如果養壹百只羊,就能賺三四千塊錢。我們這兒什麽也沒有,但到處有草。養羊,只需掏個本錢。把家裏的東西賣壹些。雖然不值錢,但總能賣出壹些錢來的。然後再跟人家借,人家總肯借的。”
父親的計劃和精心計算和盤托出後,全家人都很興奮和激動。
當天晚上,父親就出去跟人家借錢了。
第二天,全家人就開始在壹塊菜園上圍羊欄。打樁、編籬笆、蓋棚子……全家人帶著無限的希望,起早摸黑,不知疲倦地勞動著。
壹切準備就緒,明子和父親就天天守在河邊上,等那些賣山羊的船,
這天中午,明子終於見到了壹只賣山羊的船,站在大堤上,向家裏人喊:“賣山羊的船來了。”
全家人聞聲,放下飯碗都跑到河邊上。
壹葉白帆鼓動著壹只大船朝這邊行駛過來。這只大船裝了滿滿壹艙山羊,遠遠就聽見它們“咩咩”的叫喚聲。聲音嫩得讓人愛憐。
明子迎上前去,朝大船的主人叫道 :“我們要買羊。”
白帆“咯嗒咯嗒”落下了,掌舵的壹扳舵,大船便朝岸邊靠攏過來。
那山羊真白,在船艙裏攢動,像是輕輕翻動著雪白的浪花。
父親問船主:“多少錢壹只?”
船主答道:“二十二塊錢壹只。”
父親說;”太貴了。前幾天,從這兒經過去好幾只船,都只賣十八塊錢壹只。”
“多少。”船主問
“十八塊錢壹只。”父親說。
船主說:“這不可能。”
明子壹家人紛紛證明就是十八塊錢壹只。其實,誰也沒見到只賣十八塊錢壹只的賣山羊船。
船主問:“那妳們為什麽不買呢?”
父親說:”當時錢沒湊夠。”
“買多少只?” 船主問。
父親用很平靜的口氣答道:“壹百只。”
這個數字使船主情不自禁地震動了壹下。他想了想說:“如果前頭妳們真的見到有人賣十八塊錢壹只,那我敢斷言,他的羊沒有我們的羊好。妳們瞧瞧艙裏這些羊,瞧瞧!多白,多俊,養得多好!”
這確實是父親這些天來見到的最漂亮的羊。但他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說:“羊都壹樣的。”
船主堅持說:“羊和羊不壹樣。種不壹樣!妳們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妳們會看羊嗎?” “能還個價嗎?”父親說。
船主說;“還吧。”
“十九塊錢壹只。”父親說。
“不行,二十塊錢壹只,差壹分錢也不賣。”船主擺出欲要扯帆遠航的架勢來。
家裏人便小聲與父親嘀咕:“二十就二十。二十能買了。”
父親說;“行,二十!”
數羊、交錢,壹個多小時之後,壹百只羊便由船艙過渡到河坡上。
船主壹邊扯帆,壹邊對明子壹家人叮囑:“妳們好好待這群羊吧。這群羊生得高貴。”
全家人朝船主點頭、揮手,用眼睛告訴船主:“放心吧。”
羊群從河坡上被趕到河堤上。此時正是中午略過壹些時候,太陽光燦爛明亮地照著大地。那群羊在高高的大堤上,發出銀色的亮光。羊群在運動,於是這銀色的光便在天空下閃爍不定。小豆村的人先是眺望,最後都紛紛朝大堤跑來。
最後,小豆村的人幾乎都來到了大堤上。
明子壹家人意氣風發,壹臉好神采,或站在羊群中,或站在羊群邊上將羊們聚攏著不讓走散。他們並不急於將羊趕回羊欄,都想讓羊群在這高高大堤上,在那片陽光下多駐留壹會。
從遠處低窪的田野往這兒看,羊群與天空的白雲融合到壹起去了。
這群羊撥弄了小豆村的人的心弦,發出壹種余音不斷地響聲。
父親說:“把羊趕回欄裏吧。”
明子跑到羊群邊上,揮動雙手,將羊群轟趕著。
羊群朝大堤下流去。當它們哩哩啦啦地湧動著出現在坡上時,遠遠地看,像是掛了壹道瀑布,在向下流瀉。
羊群趕回到了欄裏。
小豆村的人圍著羊欄又看了好壹陣,才慢慢散去。
父親壹直不吭聲,以壹個固定的姿勢趴在羊欄的柱子上,壹根接壹根地抽煙。
壹直處於亢奮狀態的名字,現在平靜了壹些,開始觀察這群小東西:
它們的毛色白中透著微微的金黃,毛是柔軟的,隨著微風在起伏著;四條腿是細長的,像是縮小的駿馬的腿,蹄子呈淡紅色或淡黃色,並且是晶瑩透亮的;額上的毛輕輕打了個旋,細看時,覺得那是壹朵花;鼻尖是粉紅色的,像是三月裏從桃樹下走,壹瓣桃花飄下來,正好落在了它們的鼻尖上;眼白微微有點紅,眼珠是黑的,黑漆漆的;公羊們還都未長出犄角,頭頂上只有兩個骨朵兒。
明子更喜歡它們的神態:
淘氣,純真,嬌氣而又倔犟,壹有風吹草動就顯出吃驚的樣子,溫順卻又傲慢,安靜卻又活潑,讓人憐愛卻又不時地讓人生氣……
明子喜歡它們。
明子特別喜歡它們中間的壹只公羊。那只公羊在羊群裏是個頭最大的。它讓人壹眼認出來,是因為它的眼睛——它的兩眼下方,各有壹小叢同樣大小的黑色的毛。這兩塊黑色,使它更顯出壹派高貴的氣息。它總是立在羊群的中間,把頭昂著。它的樣子和神氣,透著壹股神性。明子很快發現,它在羊群中有壹種特殊的位置:羊們總是跟隨著它。
明子長時間地盯著它,並在心中給了它壹個名字:黑點兒。
此後,這群羊的放牧,主要由明子負責。明子心情愉快地充當著羊倌的角色。明子愛這群羊,以至忘記了養這群羊的實際目的。
現在,明子家的壹百只羊,有足夠的草吃。明子可以挑最好的草地來放牧,在壹天壹天地膨脹著,那白白的壹片,變成壹大片,更大的壹大片,如同天空的白雲被吹開壹樣。最能使明子感覺到羊兒們在長大的是它們在通過羊欄前田埂走向草地時。過去,那壹百只羊首尾相銜只占半截田埂,而現在占了整整壹條田埂。打遠處看,那整整壹條田埂都堆滿了雪或是堆滿了棉花。
公羊們已長出了犄角,並將開始互相用犄角頂撞。
黑點兒的犄角長得最長,金黃色的,透明的。
羊群給了明子更多的想象。他常情不自禁地摟住其中壹只的脖子,將臉埋在它的毛裏愛撫著。他或跟隨它們,或帶領它們,或站在它們中間,用半醉半醒的目光去望天空悠悠的遊雲。明子不會唱歌,而且又正在變嗓子,因此唱起歌來很難聽。但,現在的明子常常禁不住地唱起來:
正月裏正月正,
家家門口掛紅燈。
又是龍燈又是會,
爺爺奶奶八十歲。
二月裏二月二,
家家撐船帶女兒。
我家帶回壹個花大姐,
妳家帶回壹個醜小鬼。
……
這聲音只有高低,卻沒有彎環和起伏,直直的,像根竹竿,說是唱,還不如說是叫。明子自己聽不出來,只顧可著勁地叫。他心中的快樂和喜悅,只有通過這種叫,才能充分地抒發出來。他先是躺著叫,後來是坐起來叫,再後來是站起來叫,最後竟然跳起來叫。這聲音在原野上毫無遮攔地傳播開去。在他唱歌時,羊們總是很安靜地歇在他身邊,偶爾其中有壹只羊咩咩地配以叫喚,仿佛是壹種伴唱,別有壹番情趣。
在那些日子裏,明子盡管起早摸黑地養羊,盡管累得很瘦,但兩眼總是亮閃閃地充滿生氣。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小豆村有好多戶人家也動起了養羊的念頭,這或許是在明子的父親將心中壹本帳情不自禁地給人算出之後,或許是當那些羊群走滿壹田埂之後,或許更早壹些——在這群羊剛從船上買下後不久。總而言之,現在又五六戶人家真的要養羊了。
僅僅壹個星期,六戶人家都買下了壹群羊。有五十只得,有三十的,還有超過明子家的羊的數目的——壹百壹十只。
不是從船上卸下壹塊壹塊石頭,而是壹條壹條活活的生命。它們要吃——要吃草!
起初,誰也沒有意識到日後將會發生災難。
沒過多久,明子家和那六戶養羊的人家都開始恐慌起來:草越來越少了!
好幾百張嘴需要不停地啃,不停地咬,不停地咀嚼,當它們“壹”字擺開時,它們能像卷地毯壹樣,將綠茵茵的草地頓時變成壹片黑褐色的光土。饑餓開始襲擊羊群,從前歡樂地“咩咩”聲,變成了饑餓的喊叫。壹些樣開始懸起前蹄去叼榆樹葉子,甚至違背了羊性爬到樹上去夠。有些羊鋌而走險,不顧湍急的水流,走到水中去啃咬水中的蘆葦、野茭白和野慈姑。
村裏的人見到這番情景說;“再下去,這些羊是要吃人的!”
人倒沒有吃,但,它們開始襲擊菜園和莊稼地。它們先是被主人用皮鞭或樹枝抽打著,使它們不能走近那些不能被啃咬的綠色。但,饑餓終於使它們顧不上肉體的疼痛,不顧壹切地朝那壹片片綠色沖擊,其情形仿佛被火燃燒著的人要撲進河水中。主人們慌忙地轟趕著。但趕出這幾只,那幾只又竄進綠色之中。於是,菜園和莊稼地的主人便與羊的主人爭吵,並大罵這些不要臉的畜牲。爭吵每天都在發生,並且隔壹兩天就要打壹次架,有兩回還打得很兇,壹位菜園的主人和壹位羊的主人都被打傷了,被家人擡到對方家中要求治傷。
羊群使小豆村失去了安寧和平和。
明子的父親愁白了頭發。明子額母親望著壹天壹天瘦弱下去的羊哭哭啼啼。明子守著他的羊群,眼中是疲倦和無奈。他也壹天壹天地瘦弱下去,眼眶顯得大大的。
養羊的人家互相仇恨起來。明子恨那六個後養羊的人家:不是他們看不過也養了羊,我們家的羊使根本不愁草的。而那六戶人家也毫無道理地恨明子家;不是妳們家開這個頭,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養羊。其情形好比是走夜路,頭裏壹個人走錯了路,後面跟著的就會埋怨頭壹個人。那六個人家之間也有摩擦。養羊的互相打起來時,村裏人就都圍過來看熱鬧,看笑話。
明子他們不得不把羊趕到幾裏外去放牧。可是他們很快就發現,幾裏外也有好多人家養了羊,能由他們放牧的草地已很少很少。幾天之後,這很少的草地也被羊啃光。要養活這些羊,就必須到更遠的地方去。然而,他們已經很疲憊了,不想再去為羊們尋覓生路了。六戶人家中,有三戶將羊低價出售給了,另外三戶人家將羊以比買進時更低的價格重又出售給了那些賣山羊的船主。
現在,又只有名字壹家有羊了。但,他們面對的是壹片光禿禿的土地。
他們把羊群放進自家的莊稼地。那已是初夏時節,地裏的麥子長勢喜人,麥穗兒正戰戰兢兢地抽出來到清風裏。
母親站在田埂上哭起來。
但羊們並不吃莊稼。
母親哭著說:“乖乖,吃吧,吃吧……”她用手掐斷麥子,把它送到羊們的嘴邊。
明子大聲地命令著黑點兒:“吃!吃!妳這畜牲,讓它們吃呀!不吃會餓死的。妳們餓死,於我們有什麽好!”他用樹枝轟趕著羊群。
羊們吃完莊稼的第二天,小豆村的人發現,明子和他的父親以及那壹群羊壹夜之間,都突然消失了。
明子和父親正駕著壹只載著羊群的大木船行駛在大河上,並且離開小豆村有十多裏地了。
他們要把羊運到40裏水路以外的壹個地方去。那兒有壹片草灘。那年,明子和父親去那兒割蘆葦時,見過那片草灘。
父子倆日夜兼程,這天早晨,大船穿過最後壹片蘆葦時,隔了壹片水,他們看到了那草灘。當時,早晨的陽光正明亮地照耀著這個人跡罕至的世界。
這片綠色,對明子父子倆來說,意味著什麽呢?
這片綠色是神聖的。
明子父子倆不禁將大船停在水上,戰在船頭向那片草灘遠眺。
陽光下的草灘籠了壹層薄薄的霧,那霧像淡煙,又像是透明而柔軟的棉絮,在悠悠飄動,那草灘隨著霧的聚攏和散淡而變化著顏色:墨綠、碧綠、嫩綠……草灘是純凈的,安靜的。
父親望著草灘,幾乎要在船頭上跪下來——這是救命之草。
明子的眼中汪滿了淚水,眼前的草灘便成了朦朧如壹片湖水的綠色。
羊們咩咩地叫喚起來。過於寂寞的天空下,這聲音顯得有點蒼涼和愁慘。
父子倆奮力將大船搖向草灘。還未靠近草灘,明子就抓了纜繩跳進淺水裏,迅速將船朝草灘拉去。船停穩後,父子倆便立即將羊壹只壹只地抱到草灘上。因為羊們已餓了幾天了。這些可憐的小東西,在父子倆手上傳送時,十分的乖巧。它們已經沒有剩余的精力用於活潑和嬉鬧了。它們瘦骨嶙峋,壹只只顯出大病初愈的樣子,相反卻淡漠地站在那兒不動,讓單薄的身體在風裏微微打著顫兒。
父親說:“它們餓得過火了,壹下子不想吃草,過壹會就會好的。”
明子要將它們往草灘深處轟趕,可黑點兒堅持不動,其他的被迫前進了幾步後,又重新退了回來。
父親說:“它們沒有勁了,讓它們先歇壹會兒吧,讓風吹它們壹會兒吧。”
父子倆也疲乏極了。父親在草灘上坐下,明子索性讓自己渾身放松,躺了下來。大木船靜靜地停在水灣裏,仿佛是若幹年前被人遺棄在這兒的。
羊群固守在水邊,不肯向草灘深入壹步,壹只只神情倒也安然。
父子倆忽然又了壹種荒古和閑散的感覺,便去仔細打量那草……
這草灘只長著壹種草。明子從未見過這種草。當地人叫它“天堂草”。這個名字很高貴。它長得也確實有幾分高貴氣。首先給人的感覺是它長得很幹凈,除了純凈的綠之外,沒有壹絲雜色。四周是水,全無塵埃,整個草灘更顯得壹派清新鮮潔。草葉是細長條的,自然地長出去,很優雅地打了壹個弧形,葉梢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如同蜻蜓的翅膀。葉間有壹條淡金色的細莖。那綠色是透明的,並且像有生命似地在葉子裏靜靜流動。壹株壹株地長著,互相並不摩擦,總有很適當的距離,讓人覺得這草也是很有風度和教養的。偶然有幾株被風吹去泥土而微微露出根來。那根很整齊,白如象牙。壹些株早熟了壹些時候,從其中央抽出壹根綠莖來,莖的頂部開出壹朵花。花呈淡藍色,壹種很高雅的藍色,微微帶了些憂傷和矜持。花瓣較小,並且不多,不像壹些花開時壹副張揚的樣子。就壹朵,並高出草叢好幾分,自然顯得高傲了壹些。花有香味,香得不俗,是壹種人不曾聞到過的香味。這香味與陽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和水的氣息溶在壹起,飄散在空氣裏。
父親不禁嘆道:“世界上也有這樣的草。”
明子正在看壹只鮮紅欲滴的蜻蜓在草葉上低低地飛,聽了父親的話,不禁伸出手去,輕輕拂著草葉。
父親的神態是安詳的。因為,他眼前的草灘幾乎是壹望無際的,足夠羊們吃的了。
可是,羊群也歇了好壹陣了,風也將它們吹了好壹陣了,卻不見有壹只羊低下頭來吃草。
父子倆微微有點緊張起來。
“它們也許沒有吃過這種草。”明子說。
父親拔了壹株草,湊到壹只羊的嘴邊去撩逗它。那只羊聞了聞,壹甩腦袋走開了。
“把它們向中間轟!”父親說,“讓它們先聞慣這草味兒。”
明子從地上彈跳起來,與父親壹道轟趕著羊群。轟得很吃力,因為眼前竭力抵抗著。轟了這壹批,那壹批又退回來。父子倆來回跑動著,大聲地吼叫著,不壹會功夫就搞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幾進幾退,其情形像海浪沖刷沙灘,呼呼地湧上來,又嘩嘩地退下去,總也不可能往前再去。
明子有點火了,抓著樹枝朝黑點兒走過來。他大聲地向它發問:“為什麽?為什麽不肯進入草灘?”
黑點兒把頭微微揚起,壹副“我不稀罕這草”的神情。
“走!”明子用樹枝指著前方,命令黑點兒。
黑點兒紋絲不動。
明子把樹枝狠狠的抽下去。
黑點兒因疼痛顫栗了壹陣,但依然頑固地立在那兒。
於是,明子便更加猛烈地對黑點兒進行鞭撻。
黑點兒忍受不住疼痛,朝羊群裏逃竄。羊群便立即分開,並且很快合攏上,使明子很難追到黑點兒。
明子有點氣急敗壞,毫無理智又毫無章法地追趕著黑點兒。他越追心裏越起急,越起急救越追不上,不由得在心裏發狠;“逮著妳,非揍死妳不可!”當他終於逮住黑點兒後,真的拳腳相加地狠揍了它壹通。
這時,父親趕過來,與明子通力合作,將黑點兒硬拽到草灘中央。明子讓父親看著黑點兒,自己跑到羊群後面,再次轟趕羊群。因黑點兒已被拽走,這次轟趕就容易多了。羊群終於被明子趕到草地中央。
明子和父親癱坐在草地上,心中升起壹個特大的疑團:“這群羊是怎麽了?為什麽要拒絕這片草灘呢?這片草灘又怎麽了?”
明子聞聞小藍花,花是香的。
父親掐了壹根草葉,在嘴了嚼了嚼,味道是淡淡的甜。
父子倆不解,很茫然地望著草灘,望羊群,望那草灘上的三裏株苦椾樹,望頭頂上那片藍得不能再藍的天空。
使父子倆仍然還有信心的唯壹理由是:羊沒有吃過天堂草,等聞慣了這草的氣味,自然會吃的。
他們盡可能地讓自己相信這壹點,並且以搭窩棚來增強這壹信念。
羊群壹整天就聚集在壹棵椾樹下。
不可思議的是,這片草灘除了天堂草之外,竟無任何壹種其他種類的草存在。這使明子對這種草壹下少了許多好感。明子甚至覺得這草挺恐怖的:這到底是壹種什麽樣的草呀?
除了天堂草,只有幾棵苦椾樹散落在灘上,襯出壹片孤寂和冷清來。
搭好窩棚,已是月亮從東邊水泊裏升上蘆葦梢頭的時候。
明子和父親坐在窩棚跟前,吃著幹糧,心中升起壹股惆悵。在這荒無人煙的孤僻之處,他們只能面對這片無言的夜空。他們說不清天底下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後面將會發生什麽。他們有點恍惚,覺得是在壹場夢裏。
月亮越升越高,給草灘輕輕灑了壹層銀色。這時的草灘比白天更迷人。這草真綠,即使在夜空下,還泛著朦朧的綠色。這綠色低低地懸浮在地面上,仿佛能飄散到空氣裏似的。當水上吹了涼風時,草的梢頭,便起了微波,在月光下很優美地起伏,泛著綠光和銀光。
饑餓的羊群,並沒有因為饑餓而騷動和喧嚷,卻顯出壹種讓人感動的恬靜來。它們在椾樹周圍很好看地臥下,壹動不動地沐浴著月光。在白色之上,微微有些藍色。遠遠看去,像壹汪水泊,又像是背陰的坡上還有晶瑩的積雪尚未化去。公羊的犄角在閃亮,仿佛那角是金屬的。
只有黑點兒獨自站在羊群中。
明子和父親還是感到不安,並且,這種不安隨著夜的進行,而變得深刻起來。父親嘆息了壹聲。
明子說:“睡覺吧。”
父親看了壹眼羊群,走進窩棚裏。
明子走到羊群跟前,蹲下去,撫摸著那些餓得只剩壹把骨頭的羊,心裏充滿了悲傷。
第二天早晨,當明子去將羊群轟趕起來時,發現有3只羊永遠也轟趕不起來了——它們已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地死去。
明子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父親垂著腦袋,並垂著雙臂。
然而,剩下的羊依然不吃壹口草。
明子突然從地上彈起來,壹邊哭著,壹邊用樹枝胡亂地抽打著羊群:“妳們不是嚷嚷著要吃草的嗎?那麽現在為什麽不吃?為什麽?!……”
羊群在草灘上跑動著,蹄子叩動著草灘,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
父親低聲哀鳴著;“這麽好的草不吃,畜牲啊!”
明子終於扔掉了樹枝,軟弱無力地站住了。
父親彎腰拔了壹株天堂草,在鼻子底下使勁地聞著。他知道,羊這種動物很愛幹凈,吃東西很講究,如果壹片草被小孩撒了尿或吐了唾沫,它就會掉頭走開去的。可是他聞不出天堂草有什麽異樣的氣味。他想:也許人的鼻子聞不出來吧?他很失望地望著那片好草。
太陽光燦爛無比,照得草灘壹派華貴。
羊群仍然聚集在椾樹周圍,陽光下,它們的背上閃著毛茸茸的金光。陽光使它們變得更加清瘦,宛如壹匹匹剛剛出世的小馬駒。它們少了羊的溫柔,卻多了馬的英俊。
就在這如此美好的陽光下,又倒下去五只羊。
“我們把羊運走吧,離開這草灘。”明子對父親說。
父親搖了搖頭:“來不及了。它們會全部死在船上的。”
又壹個夜晚。月色還是那麽的好。羊群還是那麽的恬靜。面對死亡,這群羊表現出了可貴的節制。它們在椾樹下,平心靜氣地去接受著隨時都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月亮。它們沒有閉上眼睛,而用殘存的生命觀望著這即將見不到的夜色,聆聽著萬物的細語。它們似乎忘了饑餓。天空是那樣的迷人,清風是那樣的涼爽,湖水的波浪聲又是那樣的動聽。它們全體都在靜聽大自然的呼吸。
”種不壹樣。”明子還記得那個船主的話。
深夜,明子醒來了。他走出窩棚望椾樹下望去時,發現羊群不見了,只有那棵椾樹還那樣挺在那兒。他立即回頭叫父親:“羊沒有了!”
父親立即起來。
這時,它們隱隱約約地聽到水聲,掉過頭去看時,只見大木船旁的水面上,有無數的白點在遊動。他們立即跑過去看,只見羊全在水裏。此刻,它們離岸已有二十米遠。但腦袋全沖著岸邊:它們本想離開草灘,遊出去壹段路後,大概覺得不可能遊過去,便只好又掉轉頭來。
它們遊著,仿佛起了大風,水上有了白色的浪頭。
明子和父親默默地站立在水邊,等著它們。
它們遊動得極緩慢。有幾只落後得很遠。還有幾只,隨了風向和流向在朝旁邊飄去。看來,它們在水上結束了生命。它們陸陸續續地爬上岸來。還有幾只實在沒有力氣了,不想在掙紮了。明子就走進水裏,遊到它們身旁,將它們壹只壹只地接回岸上。它們水淋淋的,在夜風裏直打哆嗦。有幾只支撐不住,跌倒了下來。
“還把它們趕到椾樹下吧。”父親說。
明子去趕它們時,只有二分之壹了,其余的壹半,都在拂曉前相繼倒斃在草灘上。
父親的脊梁仿佛壹下子折斷了,將背佝僂著,目光變得有點呆滯。
當天傍晚,這群羊又接受了壹場暴風雨的洗禮。當時雷聲隆隆,大雨滂沱,風從遠處蘆灘上橫掃過來,把幾棵椾樹吹彎了腰,仿佛壹把巨手按住了它們的腦袋。草被壹次又壹次地壓趴。小藍花在風中不住地搖晃和打戰。羊群緊緊聚攏在壹起,抵抗者暴風雨的襲擊。
透過雨幕,明子見到又有幾只羊倒下了,那情形像石灰墻被雨水浸壞了,那石灰壹大塊壹大塊地剝落下來。
明子和父親不再焦躁,也不再悲傷。
雨後的草灘更是綠汪汪的壹片,新鮮至極。草葉和藍花上都墜著晶瑩的水珠。草灘上的空氣濕潤而清新。晚上,滿天星鬥,月亮更亮更純凈。
明子和父親放棄了努力,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們在靜靜地等待結局。
兩天後,當夕陽沈墜在草灘盡頭時,除了黑點兒還站立在椾樹下,整個羊群都倒下了。草灘上,是壹大片安靜而神聖的白色。
當明子看到羊死亡的姿態時,他再次想起船主的話:“種不壹樣。”這群羊死去的姿態,沒有壹只讓人覺得難看的。它們沒有使人想起死屍的形象。它們或側臥著,或屈著前腿伏著,溫柔,安靜,沒有苦痛,像是在做壹場夢。
夕陽的余暉,在它們身上撒了壹層玫瑰紅色。
椾樹的樹冠茂盛地擴展著,仿佛要給腳下那些死去的生靈造壹個華蓋。
幾枝小藍花,在幾只羊的身邊無聲無息地開放著。它使這種死亡變得憂傷而聖潔。
無以復加的靜寂。
唯壹的聲音,就是父親的聲音:“不該自己吃的東西,自然就不能吃,也不肯吃。這些畜牲也許是有理的。”
夕陽越發的大,也越發的紅。它莊嚴地停在地面上。
椾樹下的黑點兒,站在夕陽裏,並且頭沖夕陽,像壹尊雕像。
明子小心翼翼地走過死亡的羊群,壹直走到黑點兒身邊。他伸出手去,想撫摸壹下它。當他的手壹碰到它時,它就倒下了。
明子低垂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