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父親晚飯做得越來越晚,不管多晚吃完飯我們都要走,從沒想過在家裏住!星星月亮不是天天都有的,在黑暗中,我們從來沒用過燈具,有時候我們會被壹只青蛙跳進池塘突然發出的響聲嚇得寒毛倒豎;有時候會壹腳踩進壹大堆軟綿綿的牛糞裏,黑暗中光腳踩進去讓我們毛骨悚然;有時候赤腳會踩到路上泥坑裏的牛尿,第二天腳趾關節底下就會皸裂開來,如果碰到收割,去抱禾把又要被禾茬戳得鮮血淋淋。
如果碰到下雨,路上爛泥底下偶爾出現的石頭上經常會有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沙粒,光腳踩上去磣得我們齜牙咧嘴;有壹句話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見過久雨後的村道的人都會有“世上本來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不成為路”這樣的結論,大人們經過沒穿雨靴時都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雨後,全村的牛和穿雨靴的人能把路上的爛泥趟成水,到處還坑坑窪窪,走在上面簡直是在過河。只有路邊上還比較幹凈,我們兄弟壹般會走路邊,那裏少人走,但雨天泥松,壹不小心會隨塌下的泥土掉進田裏。雖然路經常被踩塌,卻不必擔心路會變得更窄,因為這條金黃的村道還具有黃金般的延展性,事後經過群牛鐵蹄的敲打又會很快恢復其寬度,路基降下壹點也不要緊,兩旁田裏的農民總會把拔出的稗草連同泥巴壹起扔在上面;在多雨的季節裏,路上經常有積水,晚上會反射出灰白的光來,讓我們誤以為是幹燥的地方,壹腳踩下去,冷天穿了鞋子裏面就會進水,鞋子濕了必定又要挨打。
偶爾會碰到暴風雨,有壹晚想趕在風雨來臨之前走,也許刺眼的閃電給我們的視覺帶來強烈的反差,也許本來就有那麽黑,走在路上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看不到壹點東西。有句形容黑得看不見的話叫作“伸手不見五指”,但這在我們根本算不得什麽,因為平時就算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還能走,手指反射效果比不上幹燥的路面,幹燥的路面有壹點灰白,憑我們的視力還是可以看得見,可這次眼前只有壹團黑。
暴風雨來臨的夜裏,厚厚的烏雲壓在頭頂,壹點微光也沒有。我們只有憑感覺靠摸,摸到池塘邊的那截狹路時就不敢動了,只有借閃電來臨的機會快步走幾步,然後戰戰兢兢地停下等著下次閃電,還要擔心響雷砸到頭上。從那以後,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寧願不吃飯提前走,或者幹脆挨餓不回家吃晚飯。
黑夜沈沈,想象與迷信成了夜裏的魔鬼。開始走夜路時,最初壹段時間是我走前,五斤走後,因為年紀小,前面黑,他怕!後來聽過祖母說狼吃人的故事他就不敢走後面了。祖母經常交待我們:要是走夜路聽到後面有人拍妳的肩膀,千萬別回頭,因為那很可能是狼,妳要是回頭的話狼就會咬斷妳的喉嚨!鄰居戲龍伯在我們家聊天是說過幾次,前幾年就在拳山後頭見到過狼。那是個黃昏,戲龍伯去後山找牛,看到壹匹狼,尾巴蓬松拖著地,小心地潛行,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時隱時現。早年村裏也曾有兩個婦女去摘楊梅,結果只回來壹個。她回來時頭發淩亂,衣冠不整,衣服上有斑斑血跡。她已經瘋了,嘴裏老叫著“狼!狼!”,她至今還經常在半夜三更發出淒厲尖.叫聲!
後來五斤總是走前面,我走後面,我們經常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回頭看又什麽都沒有,飛快跑到祖母家,問了祖母才知道,原來那是我們的靈魂在跟著自己,是不能回頭看的,壹回頭看靈魂就會以為人不需要它保護,它可能會暫時去其它地方。失去了魂的保護,鬼就會趁虛而入,人就要生病的,壹定要請仙家來喚魂驅鬼。然而我壹聽到後面的響聲,總疑心是壹匹狼,擔心它會把前腳搭到我的肩膀上!碰上狼祖母也說不出用什麽辦法對付!
除了狼,葫蘆村這地方以前還有老虎,經常跑到大隊來吃牛。祖母說以前附近山裏有個傻婆娘,晚上因為什麽事把兒子推出了門外,門上了拴。那孩子在外面哭,後來聽到他邊打門邊說:“媽媽呀,兩個燈籠漸漸來!媽媽呀,兩個燈籠漸漸來……”那孩子哭聲越來越大,叫聲也越來越急促,最後只聽到“哇”的壹聲尖叫,淒厲的慘叫聲漸漸遠去,很快什麽聲音都沒有了。第二天只找到孩子的壹只鞋子,坡上有老虎的新鮮腳印。
在解放後下村有壹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人緣壹點都不好。壹天大早他開大門看見自家菜園裏躺著壹頭“黃牛”,就扛著毛桿去打。她跑進園子裏罵道:“這是哪家冇人看的牛,踩了我家這麽多菜,它家的人死光了……”其實她的菜根本沒被踩壞,只是她喜歡罵。那“牛”受了驚嚇,往身後的壟上竄,但它少了條腿,沒跳上去,就往下滑,這時老太婆的毛桿正好抵過來,那“牛”就坐下來,尖尖的毛桿從它的肛門處進,從嘴巴裏出。這時老太婆才看到那“牛”不但少了壹只腳,而且還沒有兩只角,再仔細看,她的老花眼終於認出那是壹只三條腿的老虎。
祖母還跟我們講過老虎阿婆的故事。老虎精是用牛糞蓋在頭上變成人的,而我們走的夜路上可以提供大量牛糞!老虎阿婆專門騙小孩吃,能把小孩的骨頭吃得像炒黃豆壹樣嘣嘣響。父親也說他曾在去砍劈柴的山上見到過老虎,比扁擔還要長。
多虧現在山上樹木砍得厲害,這些東西大都已經銷聲匿跡,現在只有路上經常出現的蛇,對熱天光腳的我們來說是最大的危險。有壹天晚上剛出家門來到弄口,五斤就踢中了壹只從側面飛來的大老鼠,他覺得奇怪,停下腳步頭往前探,看看前面,借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壹條大蛇臥在前面不到壹尺遠的壹叢馬蘞下,擺出壹個大大的S形,幾乎跟馬蘞是同壹顏色,只有我們這種走慣夜路、練就壹雙“夜眼”的人才能看得出來,五斤站著不動,大聲喊起來。馬蘞旁是壹堆秕谷,因為正是農忙,每天都有新鮮秕谷從上面的風車尾部掉下來,所以引來了老鼠,老鼠又引來了蛇。後來戲龍伯聽到喊聲,打著應急燈過來時那條蛇已經遊到了洞口,是壹條金環蛇,有壹米多長,酒杯那麽粗,等到吳仁慶提扁擔跑來,洞外壹截黃黑相間的蛇尾巴都快進去了。
也許剛才那只老鼠為五斤擋住了蛇的毒牙,他才能幸免於難。
我也經歷過這種危險。我曾有壹次坐在廚房門坎上吃晚飯的時候,壹條壹米多長的銀環蛇爬到我的光腳前不到二十公分,往臥室方向緩緩移動,毒蛇壹般都是這樣,不屑於跑得很快。我嚇得壹動也不動,口裏叫著:蛇!蛇!當時只有六歲。那蛇至少被聞聲而至的父親用扁擔砸了不下於三十下,他也被嚇得打蛇的手在發抖,畢竟它壹進了臥室也許就會要他的命,打完後還怪我話都說不清楚!
在黑夜裏,人最容易想到的還是鬼。我們本來年紀小,不知者無畏,可聽得越多越害怕。而祖母卻是講鬼故事的好手,可算是葫蘆村的集大成者,熟悉的故事不下於幾百個,故事又那麽好聽,我們就越聽越多了。夜裏沒事,她就講故事給我們聽,當初她大概也沒料到我們後來要走夜路,就算後來我們開始走了也忍不住要講,說凡事明白壹點總是好的,聽她的保管平安無事!
於是我們謹記祖母的教導,照著去做,卻很少做得到。祖母說在夜裏出門前額頭上連著往上抹三下,這樣可提醒靈魂,知道要出夜門了,從而有所準備,讓自己的神廣更大,鬼見了就會躲開,可我們經常忘記這樣做;還有在路上絆倒可能是鬼要抓自己,壹定要吐口水,並喚自己名字回家,最好在摔倒的地方揀三個小石子放口袋帶走,如果要萬無壹失的話,還得跟鬼對話,她說鬼是講道理的。看來比有些人是要好多了!
還要註意,水裏有魚不要去撿,可能是水鬼變化的。有小孩邀妳去水邊千萬不能去,那也可能是水鬼作祟,它為達目的可能先用泥沙扔妳,再說幫妳洗幹凈,把妳騙到水邊,它才好下手,因為壹有了水,水鬼力大千斤,岸上它力很小,甚至鬥不過壹只公雞。祖母還說要炒許多油菜籽撒到壹路上的池塘裏,水鬼必須數完那些油菜籽才能投胎,每年都有那麽多水鬼投胎——被水淹死的人都是水鬼投胎找的替身——實在讓她不放心!
祖母交待,走路不能走中間,也是要註意,因為中間要過陰兵,其它鬼也喜歡走中間的。很多鬼來了是可以感覺得到,例如食藥鬼來了會有壹股農藥味,就像我們的母親,這時我們壹定要念她教的經,平時覺得害怕都可以念,但解手時卻萬萬不能,因為那對神靈不敬,以後就不靈驗了。
那經文我們兄弟倆都能倒背如流,壹害怕了我們就低聲背道:
天久久,地久久!
天生有鐵牛,鐵牛生有九只角,九角亦久久!
天見鐵牛天會開,地見鐵牛地會沈!
人見鐵牛越英勇,鬼見鐵牛永無蹤!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最後壹句連念七遍,然後全部重復念,壹直到不害怕為止!但是我們每次都會越背越怕,渾身的寒毛倒豎,壹怕就結巴,結巴之後就奪路而逃!
有時候天氣好,皓月當空,我們童興大發就會開開玩笑說後面有鬼來了,結果常常自己嚇自己,仿佛直能聽到後面有東西在追,我們就拼了命地跑……
祖母搬家後,在進入上村不遠去祖母家的路邊上,有兩個連在壹起上了年份的墳墓,上面長有壹叢高高的雜木,又有藤蔓依附。白天看上去蓬頭垢面,晚上看起來陰氣沈沈。每晚我們走到這裏,剛開始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兩人緊緊靠攏,五斤本來是走前面的,到了這裏他壹定要走在後面,走近了就並排走在沒有墳墓的左邊,過去之後五斤又要走在前面,我們都不敢說壹句話,害怕驚動裏面的怪物!
祖母跟我們講過壹個這樣的故事:以前壹條山裏人去集市上的路邊有個墳墓,裏面出了壹個屍怪,也叫“人龍精"——就是死了的人,葬到壹塊陰氣重的地裏,屍體長年累月都不會爛,久而久之身上長出很長的毛,牙齒指甲長得又長又尖,變成力大無比的怪物——那怪物挖了個深洞,到路上抓人,抓到就拖進去吃。人們想除掉它,但它刀槍不入,拿它沒辦法,後來發現它有個習慣,就是喜歡抓人手腕,而且在抓住人的手腕的時候要瞇著眼齜著牙高興地笑上壹兩分鐘——那以後,齜得像“人龍精”成了這裏人的壹句方言,用來形容壹個人得意忘形齜著齒笑時的可惡嘴臉——笑完後再把人拖進洞裏去吃。後來人們在那地方丟了許多空心的短竹筒,需要經過這裏人們手腕處事先套好竹筒,如果不幸被怪物捉住,可以趁它得意忘形時“金蟬脫殼”,等到屍怪回過神來人早走遠了,手上只剩竹筒,它就會把竹筒丟掉,剛好可以留給後面經過這裏的人使用,人們回來時再如法炮制。
雖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那怪物最終還是被除掉了。
有壹天山外來了壹個打獵的,他不知道這裏有屍怪,就沒套竹筒,被抓住了。以前也聽說過這種刀槍不入的怪物,心想這下完了,但他不甘心,在那壹兩分鐘內想了壹個辦法,決定試壹試。怪物笑完睜開眼,要拖他進洞,他說:“兄弟,別忙,先抽口煙吧!”怪物可能生前是個煙鬼,以為那支銃是條煙鬥,就張開嘴巴,銃嘴及時伸了進去,怪物雖然武裝到了牙齒,但喉嚨並不是銅墻鐵壁,壹聲巨響之後,屍怪終於報銷了……
我們總擔心墳墓裏會鉆出壹個屍怪來,甚至可能是兩個,那我們就壹個都跑不掉了。我們沒有竹筒,手上又沒有銃,要是怪物出來了該怎麽辦呢?我們曾想做幾個竹筒套在手上,但怕人笑話,知道自己的命賤如草,要抓就給抓去吧。但在經過這裏時我們總難免神經繃得緊緊的,腳步盡量輕,害怕弄出壹丁點聲音,臉上露出莊嚴肅穆的神情,要是此時再出現鳥的怪叫聲簡直會讓我們崩潰。有壹種鳥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叫:“酷哇,酷哇……”聲音忽東忽西,忽遠忽近,縹緲不定,聽起來陰氣森森的。這裏人稱這種怪鳥為叫苦鳥,祖母說是冤死鬼變的,它的叫聲就是在用這裏的方言叫:“苦啊,苦啊……”這種鳥被視為不祥之兆!
走多了夜路終究會碰到鬼!要是很晚走這條路的話,在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們經常有機會看到怪事。有時候我們會看到三叉路口燃著壹對蠟燭,燭淚壹滴滴往下流,蠟燭之間插著幾柱香,前面有壹堆燒過的或者正在燒的冥鈔。黑暗中四周看不到壹個人,也聽不到壹點聲音。燭火搖擺不定,光線忽明忽暗,紙灰胡亂飛舞,在空中打旋,糾纏,像是許多無形的手在抓,在搶,那些在黑夜裏的黑色魂靈……第二天地上只剩下壹些燭灺,雖然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些惡鬼是怎樣地瘋狂!
我知道,那是有人在為掉了魂的人贖魂,是喚魂前後幾天內要做的。喚魂在這種黑夜也可以經常聽到,就是由走在前面壹個所謂的“仙家”壹邊不斷地喚:“某某某!”壹邊不停地搖著法器,發出怪異的聲音來。後面有人不斷地應:“來嘍!”
“某某某!”
“來嘍!”
在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到那幾條黑影,鬼氣森森!
這種儀式進行時要密切配合,喚魂聲要有輕重疾緩之分,輕時好像要斷氣,重時急促有力,好像真見了鬼似的,就是成年人聽了也會毛骨悚然,要是小孩子,就算在房間裏聽也會嚇得鉆進被窩裏。
這壹切必須在黑暗中的深夜進行,因為鬼是不喜光的,所以不能有燈,也不能有月亮,最好也不要有星星!
碰到這個時候,我們幾乎嚇得兩腿篩糠,魂都要掉了,總會嚇哭起來。我們壹邊哭壹邊拼命跑,踢了腳趾頭也顧不得了,見到祖母家門就撲進去!
如果是在夏夜,翻過祖母家後面的山坡,還經常看到不遠處牛角灣四處遊走的幽幽鬼火,忽明忽滅!
夜路難,難於上青天!就是這樣壹條路,我們壹連走了七八年沒有間斷,這條路我們從春天走到夏天,從夏天走到秋天,從秋天走到冬天,卻總是難以走出這人生中黑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