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零下三四度。我穿了好幾層衣服,腫得像只熊。當我走在外面,我仍然覺得冷。我徒然呼吸,像所有銅川人壹樣,雙手插在口袋裏,低著脖子走路。
我每天從家走到醫院只有25分鐘。銅川的出租車3元起價,便宜得不可思議。但我更喜歡走路,不然每天在醫院裏都沒有絲毫活動的機會。
生活變得出奇的簡單。我每天都守在父親的床前,緊緊盯著點滴瓶。他掙紮著吐出壹口痰的時候,就用衛生紙接住痰,給我爸爸擦嘴。當爸爸想喝水的時候,我把壹個裏面有吸管的杯子放到他嘴邊,看著他像個嬰兒壹樣喝水。
他的肝臟總是疼。他總是側臥,壓迫肝臟。他不覺得那麽痛苦。已經壹個多月了。他壹直以同樣的動作躺在床上。他的右大腿上長了壹個直徑10厘米的褥瘡。瘡在流黃色的水。醫生讓我們每隔幾個小時給它塗壹次藥。每次我用棉簽敷那個瘡的時候,我都看到父親的臉痛苦地扭曲成壹個奇怪的形狀。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壹點也幫不了他。
我和我媽輪流看針,輪流吃飯。最令我高興的是,這位老太太精神出奇地好。她說她每天都吃好,壹定要睡好!她告訴我,以前她舍不得吃壹碗十幾塊錢的優質羊肉泡饃,現在經常吃。“要不,我憋不住了怎麽辦?”她說。
我說:“媽媽,我回來了。妳可以休息壹下。”
我哥在我到銅川的當天就走了。走的這幾天,朱小米總是生病,媽媽晚上總是睡不好。她不能照顧自己。我覺得爸爸的病情更穩定了,我回來了。他決定先回廣州,如果有什麽情況再跑回來。
14年2月的壹個下午,我和弟弟同時入住鹹陽機場,但我們從未謀面:我的飛機四點降落,他的飛機五點起飛。弟弟妹妹被父親的病牽著鼻子走,在天上跑了好幾圈。這壹次,我會留下來,我不會再這樣了。不知道,還得多跑幾次。
媽媽說我離開病房前壹分鐘,我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他在哭。媽媽說:“他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他哭過。”我能想象那種痛苦。壹周前我在《妳要去哪裏》中經歷的壹幕,落在我弟弟身上壹模壹樣。他下次回來還會睜眼看爸爸嗎?
靜脈點滴了壹個多月,爸爸的血管已經很硬很脆了。每天早上護士來給他打針的時候,看著護士壹次又壹次的刺破他松松垮垮的皮膚,我很心痛,但是我進不去.....我不敢看我的臉。他的手都擦傷了,胳膊也擦傷了,然後腳也紮了。現在他的腳進不去了。今天,他開始紮小腿。當爸爸找不到地方紮針的時候,就是壹天結束的時候嗎?
以前看過很多非洲饑民的照片,看著他們腿上掛著壹根骨頭總覺得很可怕。現在,我父親的腿是饑餓的人的腿:壹根大腿骨下面是松弛的皮膚。胸部下面是清晰的肋骨。生命就是這樣枯萎的嗎?小時候能把我腳跟提起來倒過來的堅強父親在哪裏?
針快打完的時候,我會按床頭的傳呼機。在遠處的走廊裏,“從38床呼叫!”幹澀的聲音。每天聽著“22床叫”、“16床叫”、“41床叫”的哭喊聲。我想護士們早就被沒完沒了的哭喊弄得麻木了。他們總是過了很久才慢慢來,板著臉插新瓶子,或者拔針頭。
很久以後,當我回憶起在醫院的這些日子時,我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那個無色的女聲,而在丁咚之後,是“呼叫38號床!38床叫!”
那天,我去護士站要了壹包棉簽。那裏暫時沒有人。我看到墻上掛著壹塊小白板,上面寫著病人的病情。在病危壹欄,我看到了“5,38,465,438+0,42”四個數字。我的心在顫抖,那四個數字代表著四條垂死的生命,第二個數字是爸爸。
壹個全國優秀教師的父親,壹個壹輩子桃李滿天下的父親,在這個醫院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和所有的分機,只剩下壹個數字,38個床位。41床和42床就在我們隔壁,壹個死人剛出去,沒想到馬上就住進來兩個新的重癥。路過病房的時候,透過透明的玻璃看到了兩張床上的病人和他們掛著的輸液瓶。這兩個陌生人突然讓我心痛,因為他們幾乎同時去,就像爸爸壹樣。
對門斜對面的16床和我父親得了壹樣的病,肝癌晚期,但他只有36歲。母親說:“那個年輕人像電影演員壹樣漂亮。”他的婚姻總是不幸福,結過幾次婚,離過幾次婚。可能因為這個原因,我壹直心情不好,最後得了肝癌。現在他的父母在照顧他。"
我很奇怪,在他生命的最後壹刻,他的前妻都沒有來看他。我很難想象白發蒼蒼的老父母要照顧身患絕癥的兒子會有多痛苦。!那個漂亮的小夥子已經住院好幾個月了,對杜冷丁的依賴已經到了兩個小時就要打壹針的地步,但是醫院規定最多四個小時才打壹針。
那天下午,我聽到壹個男人絕望的哭泣。我媽說:“它又死了?”這個醫院每隔幾天就會有哭聲,大家就知道是另壹個人了。我和我媽走出病房尋找哭聲的來源,沒想到是16病房的那個漂亮小夥子。他背對著我們,病房裏只有他壹個人。他在哭。媽媽說:“因為他太疼了,所以沒給他打針。”我站在門外,看著壹個陌生的男人哭得渾身發抖,突然我全身都涼了。
我傷心地走回來,坐在父親的床邊。我真的很害怕這壹天會輪到我父親。現在他還是每五六個小時打壹針。需要兩三個小時才能止住疼痛怎麽辦?
總有源源不斷的人來看爸爸。他的病驚動了全校,從校長到食堂的廚師,人們壹波壹波地來看他。大家都說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老實了壹輩子,最後沒想到受了這個苦。
每天我和媽媽負責接待潮水般的訪客。他們提著花籃、水果、大箱牛奶和營養品.....但是這些對他們幾十天都進不去的父親有什麽用呢?他們低著頭站在床邊,低頭看著昏迷中頭發蓬亂的父親,仿佛在為他的遺體舉行告別儀式。他們不習慣低聲交談。看完父親,他們開始向母親咨詢各種情況,母親會把自己說過的話重復壹百遍。媽媽嘴上有壹層皮。看著她壹次又壹次和這些人交往,我總覺得對不起她。
但是那些人問完情況就壹直不走,於是開始聊天。不知怎麽的,他們聊到了自己壹直不到位的工資,聊到了什麽時候退休。他們壹個個聊起自己的孩子,從來不敢得罪人的母親只好陪著聊天。
房間裏人太多,空氣極其汙濁。最多的時候,那時候加上爸爸,壹個小病房,坐滿了14人。幾個人撞在壹起,他們互相打招呼,大聲說話。壹個垂死的人的床突然變成了壹個難得的人們聚在壹起的社交場合。在俯視了他們的父親之後,他們開始互相聊天。
那壹刻,病人本身並不重要。壹個垂死的人變成了壹塊扔在壹邊的抹布。沒有人再看它。他們紅著臉在聊自己的事情,疲憊的母親只好陪著他們說說笑笑。
爸爸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可怕。他喘著氣。他呼吸的時候,就像拉破了的風箱。母親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妳去忙吧?”他們根本不理解。大家都說:“我們壹點都不忙。”於是,我開始繼續說那該死的漲總是不漲和工資,說我的孩子。如果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如果我把這壹切聽得清清楚楚,我會非常非常難受。
我實在受不了了。那天,我對那對呆了兩個小時不肯離開的夫婦說:“對不起,叔叔阿姨,我爸爸病得很重,身體很虛弱,他害怕聲音。謝謝妳來看他。”現在請妳回去。"
他們很尷尬,最後帶著悲傷的表情離開了。
我媽馬上對我說:“不要這樣跟別人說話!在這個小地方,不擡頭,大家都是好意。妳不能這樣把人趕走。”
我想對媽媽喊:“我在想爸爸的壹生!”“但我不會喊。我知道我媽已經精疲力盡,快要崩潰了。我只是背過身不說話。
病房的門沒有關上。每天,任何人都可以隨時來來去去。我們無法控制訪客的數量和停留的時間。我媽媽不讓我趕走他們。很多時候,他們待久了,我會給他們黑臉。我希望他們最終能明白,他們垂死的父親現在需要的不是鮮花、牛奶和營養,而是絕對的安靜。
爸爸的病也驚動了他以前住在Xi和南京的同事。那些人在這些學校待了十幾年後,有本事的都被調走了。只有老實的父親從21歲來到梅溝溝銅川,壹呆就是五十年。那天下午,Xi安的壹個五人小組開車去了病房。他們中的壹些人已經是Xi政府的高級官員。他們專程去看望父親,這讓學校裏知道這件事的人相當震驚。
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父親了,這壹幕就在他們臨終的時候。他們幾個當年和父親是好朋友,看著瘦得跟骨頭似的父親就哭了。臨走時,他們拍著父親的肩膀說:“好好保重,下次再來。”當時父親眼圈紅了,揮了揮手,沒有看他們。
遠在南京的老丁也震驚了。他73歲了。他讓二兒子陪他坐火車從南京到Xi安,然後飛到銅川。那天是65438+2月7日,他父親接到病危通知的第二天。
那時候,爸爸的老夥計老丁和爸爸總是開玩笑,但這次見面時,爸爸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不能說:“丁哥,妳家什麽都好,連妳家的臭蟲都是雙眼皮。”這樣的俏皮話。老丁守在他的床邊,我看著他的眼睛壹次又壹次地變紅。他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他知道這是最後壹次了。臨走的時候,他想說些輕松的話,就這樣,但是眼淚流了下來。
壹波又壹波的人來了又走了,我很珍惜中間短暫的寂靜,仿佛退潮後的沙灘壹片白茫茫,只有點滴瓶裏的液體無聲地流淌。我坐在父親的床邊,握著他的手,緊緊地盯著他。我想記住父親最後的樣子。我想永遠記住牽著他手的感覺,但他粗糙的手總是冰涼的。
窗外有三棵六層樓高的法國梧桐。它們的葉子都是黃色的,但奇怪的是,它們並沒有脫落,壹直頑強地留在枝頭。壹棵樹的老黃葉在風中響著。每天透過窗戶,我總是看到這壹幕。他們此時真的很像我父親。生命即將結束,但他們就是不倒下。他們壹直呆在那裏,固執而虛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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