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2015年2月12日07:08東方網評論
壹 從冰心回家看民國春運
1929年12月14日,農歷十壹月十四,離春節還有壹個多月,冰心準備從北京回家過年。
冰心為什麽這麽早就要趕回去呢?原因有三:
第壹,她接到了父親發來的電報,得知母親病重,急於回去照顧病母。
第二,當時是國民黨執政,國民政府繼北洋政府之後,又開始了壹輪廢除農歷、取消春節的運動,年假只在元旦時放,到了除夕和大年初壹還要照常上班,最多只象征性地給兩天假期,冰心要想跟父母過壹個團圓年,是不能等到除夕才回去的。
第三,民國交通落後,路上需要消耗大量時間,只有提前動身,才能及時抵達。
至於民國交通有多落後,我們看看冰心在旅途上總***花了多少時間就知道了。
妳知道,冰心祖籍福建,但她的家人卻不在福建,而是在上海定居——冰心的父親謝葆璋已經從海軍部次長的位置上退休,在上海法租界租了壹幢小洋樓,跟妻子、兒孫和仆人們住在壹起。
從北京到上海,路程不能算遠,坐飛機的話,最多兩小時就到了,就是乘坐火車,也用不了太多時間。但是中國航空起步太晚,普通人要到抗戰勝利以後才有坐飛機旅行的可能,所以冰心只有坐火車。問題是在1929年冬天,蔣介石的中央軍跟馮玉祥的西北軍之間正在打仗,從北京去上海所必經的津浦鐵路暫時被軍隊占用,旅客們必須要走海路:先乘京津列車到天津,再從天津出海到浦東,然後再搭乘輪渡過黃浦江,然後再乘坐無軌電車去上海市區,最後再雇人力車回家。
12月14日壹大早,冰心就給旅行社打電話,要求代買壹張從天津去上海的船票,人家告訴她:這幾天回上海過年的人特別多,所有的艙位都賣完了,最快也得等到19號才能有票,而且還是最差的四等艙。冰心斬釘截鐵地說:“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窩,只要能把我渡過海去!”就這樣訂下了19號的船票。然後她又去火車站買好了去天津的火車票。
冰心在12月18日下午4:50坐上火車,到了晚上7:00才到天津,路上花了兩個多小時。出了天津站,冰心乘坐公交車去天津國民飯店開房休息,等著第二天上船。
12月19日下午2:30,冰心在天津登上“順天”號輪船,但是直到當天夜裏10:00,這艘船才緩緩開動。船上的乘客確實很多,每壹個船艙都擠滿了人,冰心乘坐的那個小艙不過五六個平米大小,卻有上下兩層四個鋪位,而且除了冰心,每個鋪位上的乘客都帶著孩子,吵罵聲、喧鬧聲夾雜著油味兒、垢味兒和煙味兒撲面而來,鬧得冰心沒法休息。
“順天”號駛出塘沽,風浪很大,冰心身為海軍部次長的女兒,打小見慣風浪,從不暈船,可是其他乘客卻嘔吐起來,以至於冰心連波濤聲都聽不見,只聽得見人們的嘔吐。每到吃飯的時間,茶房壹疊聲地叫喊“吃飯咧”,她都沒有胃口,不飲不食,只想睡覺,因為睡著了就安靜了。
12月22日下午6:00,輪船終於停靠在上海浦東,這壹路上整整用去68個小時。如果再算上冰心在天津等船的時間和在北京等候船票的時間,從北京回壹趟上海居然要花八九天時間!您可以想見在民國時代回家過年有多麽難。
如果冰心不是在1929年回家過年,而是選擇在1924年,那麽她的旅途就會輕松很多。在1924年,京滬之間雖然也沒有直達的列車,但是可以換乘,這樣冰心就不用再走海路了。譬如她上午9:00在北京東站乘坐特快列車出發,第二天晚上8:00可以到蘇州,然後在蘇州換乘“滬寧特快”,當天晚上10:00就能抵達上海北站,全程只需要57個小時。
不過有壹點需要註意:冰心必須能保證自己買得到特快列車的車票,因為每到臨近元旦的時候,特快列車總是很搶手,需要托關系、走後門才能買得到票。而如果冰心買不到這樣的車票,那她只能乘坐普通列車回上海了。
坐普通列車回家過年是什麽情形呢?請允許我引用壹段民國作家程瞻廬的描述:
擁擠!擁擠!三等車變成五層樓了!
最高壹層的搭客,兵士居多,踞坐車頂;
其次,高臥兩旁擱板上,放行李雜物的擱板;
其次,坐椅靠上,三等車間之靠背;
其次,坐椅上;
最下壹層,坐地板上。
因為擁擠的緣故,我左腳上的襪帶脫了,使壹個金雞獨立勢,提起左腳,把襪帶搭好了,然後踏下,卻已失去了原有的立足地;原來我左腳的地盤已被他人占去了。踏在那兒,是人家的腳背;踏在這兒,又是人家的腳背。我懊悔爺娘給我多生了壹只腳,以致沒有擺處……
二 民國人怎樣拜年
同樣是民國人,拜年的規矩有著很大區別。
首先是時間上的區別:公職人員大多是在“國歷年”也就是元旦期間拜年,例如魯迅在教育部上班的時候,他們單位的同事都是在元旦當天互相拜年,到了元月4日“年假”結束的那天,再去單位搞壹個“新年茶話會”,相當於現在的“團拜”。而平頭百姓比較守舊,壹般都是在“廢歷年”也就是春節期間拜年。
其次是地域上的區別:北方風氣不開化,先男人拜年,然後才是女人拜年,尤其在民國前期,從正月初壹到初五,大街上穿著長袍馬褂打躬作揖恭喜發財的幾乎全是男人,到了初五以後,才能見到女人上街,去七姑八姨家串門拜年;而南方得風氣之先,除了祭祖的時候女人得靠邊站以外,拜年則能跟男人並駕齊驅。
另外在拜年方式上也有區別。傳統的拜年方式是作揖和磕頭,平輩之間作揖,晚輩給長輩拜年得磕頭,當然長輩也得給晚輩壓歲錢。新式的拜年方式是發名片:把自己的名片塞到人家門縫裏,或者交到人家的仆人手裏,連招呼都不用打,就等於拜過年了。
不過也不是隨便拿壹張名片就能拜年,因為拜年的名片有講究——必須要“掛紅”。什麽叫“掛紅”呢?就是說要麽紅紙黑字,要麽白紙紅字,總之名片上得有紅色,這是表示喜慶的意思。除了“掛紅”,名片上最好再帶上“口彩”,例如“恭賀年禧”、“恭賀新禧”、“恭祝年豐”這樣的祝福語。民國的上流人士到了該拜年的時候,往往會專門定制壹批既“掛紅”又帶“口彩”的名片,這些名片平日不用,專供拜年。
民國人用名片拜年,有點兒像現代人用手機發祝福短信,簡便,快捷,省錢,省心。但是不省力,因為妳得跑到人家門口,壹家壹家地投遞,就跟郵遞員似的。有的人自己不出門,把名片印好後,列壹清單,交給仆人,讓仆人照著清單的地址挨家挨戶去送。當時管這種拜年方式叫做“飛片”,意思是自己家中坐,名片滿天飛,只需要動動嘴就把所有人的年都給拜了。
顯而易見,“飛片”是最偷懶也最缺乏誠意的拜年方式,我覺得這樣拜年很像咱們現代人群發賀年短信。
三 魯迅、老舍為何元旦放假春節上班?
現代中國有兩套歷法:陰歷和陽歷。在日常生活中,這兩套歷法並行不悖,所以我們每年都會有兩個年初和兩個年尾。我們管陰歷的年初叫春節,管陽歷的年初叫元旦,春節是陰歷的新年,元旦是陽歷的新年,這兩個新年,我們都要過,都要放幾天假,只是在形式上,陽歷的新年遠遠沒有陰歷的新年過得隆重罷了。
民國人是不是也有兩套歷法和兩個新年呢?
讓我們翻開魯迅的日記。
1917年1月1日,也就是元旦那天,《魯迅日記》上寫的是“休假”。
1917年1月2日,元旦過後的第二天,《魯迅日記》上寫的還是“休假”。
1917年1月3日,還是“休假”。
到了1月4日,“上午赴部辦事”,魯迅開始上班了。
也就是說,在1917年元旦,魯迅的單位放假三天,放假時間是1月1日到1月3日。
但是到了1917年1月23日,也就是那壹年的春節,魯迅卻在單位上班,他的同事們也都在單位上班。此後的1月24日、1月25日、1月26日,仍然照常上班,絲毫沒有放假的跡象。
由此可見,在1917年,在魯迅的工作單位,元旦放了假,但是春節不放假。
不光1917年,再往前追溯,從1916年壹直追溯到1913年,每年過元旦,魯迅都有三天假期,而春節期間都是照常上班。
那時候魯迅的工作單位是教育部,元旦放假而春節不放假,並非教育部這壹個機關的特色,而是所有行政事業單位的通例,包括學校也是如此。
老舍先生寫過壹篇《我的母親》,回憶他年輕時在“北京京師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學”當校長,到了陰歷年的年尾,學校照常上課,除夕不許回家祭祖,大年初壹也不許回家拜年。老舍怕母親壹個人在家寂寞,特意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回家探望母親。母親很高興,以為兒子要在家過年,哪知老舍說壹會兒還得趕緊回學校,母親楞住了,半天才嘆口氣說:“走吧,小子!”老舍心裏難過,在趕往學校的路上,看見街上那麽熱鬧,想起母親在家那麽冷清,淚水遮迷了他的雙眼。
老舍是校長,他想在家陪母親過年,宣布學校放假不就行了嗎?還真不行。第壹,學校的年假已經在元旦期間放過了;第二,春節不放假是北洋政府的強制規定,連教育部都不敢放假,老舍的小學要是膽敢“逆天行事”,那他這校長就當到頭了。
四 民國春節為什麽不放假
為什麽元旦能放假,而春節反而不能放假呢?因為民國建立後,孫中山先生曾經發布《臨時大總統改歷改元通電》,要求廢除陰歷,改用陽歷。後來袁世凱就任大總統,又通過內政部發布命令,要求國人從1913年起跟陰歷徹底斷絕關系,舉凡端午節、重陽節、元宵節、春節、七夕等等按陰歷走的傳統節日,壹律改成按陽歷過。
譬如除夕,本來是陰歷的臘月二十九或者臘月三十(視大小月而定),現在要改到公歷的12月31日。再譬如春節,本來是陰歷的正月初壹,現在要改到公歷的1月1日。這樣壹來,傳統的“舊新年”就等於被強制取消了,只剩下元旦這個“新新年”,所以新年只能在元旦過,年假只能在元旦放,到了真正的春節那天,反而要照常工作。
袁政府可不是簡單地發布壹個命令就完事了,還實實在在地派出專員對機關和學校進行督導,發現哪個單位不在元旦那天放年假,要處罰;發現哪個單位敢在春節那天放年假,也要處罰。所以在民國頭幾年,像魯迅和老舍這些吃財政飯的國家人員,新年都是在元旦過的,他們始終都沒有過上壹個真正的春節。
至於不吃財政飯的平頭百姓,壹樣要受到監管,市民們剛開始怕撞到槍口上,也不敢過春節。例如1913年的正月初壹,北京城裏幾乎聽不到鞭炮聲——大年初壹放鞭炮,說明妳還在過陰歷的新年,說明妳在跟新政府做對,萬壹被抓起來怎麽辦?
五 “舊新年”把“新新年”打敗了
但習俗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臘月底過除夕,正月初壹過大年,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世世代代都那麽過下去,豈是政府壹道禁令就能徹底改變的?另外中國這麽大,地方這麽多,再加上軍閥割據各自為政,僅憑北洋政府當時的威權和行政效能,根本不可能讓全國各地壹起廢除“舊新年”。
我們再看曾經跟魯迅齊名的四川作家吳虞的日記。1915年1月1日,吳虞起了壹個大早,“懸掛國旗,飛片拜年。”這是在響應北洋政府的號召,把春節改到元旦那天過了。可是到了這壹年的2月13日,也就是陰歷的除夕,吳虞“同香祖、長倩,及楷、桓諸女小飲,完結今年”,跟妻、妾和女兒們壹塊兒吃了頓團圓飯,說明他仍然把陰歷除夕當成壹年的年尾。當晚城裏“鞭炮之聲不歇”,第二天正是大年初壹,吳虞“令人持片與少荊太夫人拜年”(《吳虞日記》上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可見他是“新新年”也過,“舊新年”也過。新政府不讓過陰歷除夕,不讓過大年初壹,吳虞都沒有服從,這是因為他是在成都過的年,當時成都處於半割據狀態,不怕北洋政府處罰。
到了1918年,大概連北洋政府也覺得強行取消“舊新年”不可行,開始順從民意,春節期間也允許放假了。
再看《魯迅日記》,1918年元月的1日、2日和3日,以及2月的11日、12日和13日,都寫著“休假”,元月份那三天的休假是“新新年”假期,2月份那三天的休假是“舊新年”假期,就跟咱們今天既在元旦放假,又在春節放假壹樣。
從民國建立壹直到北洋政府倒臺以及南京國民政府建立,政府壹再提倡的“新新年”始終冷冷清清,只有機關、學校和壹些新派人士會在元旦期間拜年、吃餃子、召開“新春茶話會”;而政府壹再禁止以及後來禁而不止的“舊新年”卻很快恢復了昔日的輝煌,壹到除夕和春節,全國上下鞭炮齊鳴。這說明“舊新年”把“新新年”打敗了,或者說民俗把政令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