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生活的智慧》第五章的第壹節:
亞裏士多德無意中在《倫理學》裏說過壹句話,我把它當作人生智慧的第壹法則。我還是翻譯成德語吧:“理性的人不求快樂,只求沒有痛苦。”這句話蘊含的道理在於,壹切快樂的本質都是負面的,而痛苦的本質都是正面的。關於這句話的詳細解釋和論證,人們可以閱讀我的著作《作為欲望和表象的世界》第壹卷第58章。
這裏我用壹個日常的事實來解釋這個道理。如果我們身體的整體健康沒有進入我們的意識,我們的註意力總是集中在痛苦的傷口上。我們生活中壹般的舒適感都會因為這點小痛苦而消失。同樣,雖然各種事情都是按照我們的想法進行和發展的,但是只要有壹件事情違背了我們的意願——雖然只是壹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會進入我們的頭腦;我們會壹直想著這壹件事,不會如我們所願去想其他已經發生的更重要的事。
在這兩種情況下,我們的意圖都受到了傷害。在第壹個例子中,意向在人體中被客觀化;第二個例子,欲望在人的欲望和欲望中被對象化。在以上兩種情況下,我們都可以看到,意向的滿足度始終是負的。我們想要得到的滿足感並不是我們直接感受到的,最多只是以反思和回顧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意識。但是對意向的抵觸是肯定的,所以會明確表示這種情況。每壹種快感的產生,其實都是對欲望的抗拒被消除了,欲望被解放了。所以,每壹種快感持續的時間都相當短。
上面引用的亞裏士多德的奇妙法則就是基於這個道理。這條規則教導我們不要把精力放在追求生活中的快樂和樂趣上;而是盡可能的避免生活中無數的罪惡。如果這條路不正確,那麽伏爾泰說的話只能是假的——他說“幸福只是壹個夢,而痛苦卻是真實的。”(1774年3月給弗洛裏安侯爵的信),但實際上伏爾泰說的是真的。
所以,誰要從幸福理論的角度來衡量自己是否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就需要把自己避免的罪惡壹壹列舉出來,而不是列舉自己享受過的快樂和樂趣。的確,幸福理論從壹開始就警告我們:“幸福理論”這個名字只是壹個委婉的說法;所謂“幸福的生活”,其實應該理解為“減少許多不幸的生活”,也就是勉強可以忍受的生活。
的確,生活不是讓我們去享受的,我們必須忍受它,戰勝它。這壹點從各種語言的表達中都可以看出來,比如拉丁語中的“de gere vitam”和“vita de funerals”。意大利語“Siscama Cosi”(如果妳能熬過這幾天);德語的“man muss陳蘇durchzukommen”(我們要盡力過上壹帆風順的生活)和“er wird schon durch die welt kommen”(得過且過)等等。
人老了,終於把生活的重擔拋在腦後,這的確是壹種安慰。因此,壹個人能得到的最好的財富是他壹生都沒有遭受任何巨大的精神或身體痛苦,而不是享受過強烈的快樂。任何根據後者來衡量壹個人是否過著幸福生活的人,都是采用了錯誤的標準。因為快樂是而且永遠是負面的;認為快樂能讓人快樂是錯誤的想法,嫉妒的人有這種錯誤的想法——這是對他們嫉妒的懲罰。
相比之下,我們感受到的痛苦是肯定的。所以,缺少痛苦的程度才是衡量壹個人生活幸福與否的標準。如果我們能達到壹種沒有痛苦和無聊的狀態,我們就真的獲得了世間的快樂,其他壹切都是虛幻的。由此我們可以推斷,我們不應該以痛苦為代價,甚至冒著痛苦的風險來購買幸福,否則,我們就會為那些消極的,因此也是虛幻的東西付出積極的,真實的東西。但是如果我們犧牲快樂來避免痛苦,那麽我們壹定會有所收獲。
在這兩種情況下,痛苦是在快樂過去之後到來還是快樂先來並不重要。如果人們試圖把人生痛苦的階段變成快樂的道場,目標是獲得樂趣而不是盡可能擺脫痛苦——很多人都在這麽做——那確實是壹件本末倒置的可笑事情。無論是誰,帶著陰郁的目光,把這個世界看成某種意義上的地獄,並為此而刻意在這個世界上建造壹個與火隔絕的房間——那麽這個人的錯誤就沒有那麽荒謬和離譜了。
傻瓜壹生追求幸福,到頭來卻發現自己被騙了;而智者則盡力避免災難。如果壹個聰明人不能實現他的目標,那只能歸咎於他的運氣,而與他的愚蠢無關。只要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肯定不會有被騙的感覺,因為他所避免的傷害,這輩子真的存在。即使聰明人為了避免災難而走得太遠,不必要地犧牲了生活中的樂趣,但歸根結底,他並沒有真正失去什麽,因為所有的樂趣都是虛幻的。錯過了享受的機會而感到遺憾,是膚淺的,狹隘的,甚至是可笑的。
對這個道理的不了解,是我們遭遇那麽多不幸的原因,樂觀主義對此功不可沒。當我們沒有痛苦時,我們想動的欲望向我們反映了各種不存在的快樂和享受的幻覺;這些鏡中花,水中月,誘惑著我們去效仿。就這樣,我們帶來了不容置疑的真實的痛苦。那時候,我們會後悔已經失去的無痛苦狀態——它就像是我們輕率拋棄的天堂。我們只能希望什麽都沒發生,寧願從頭再來。
我們似乎總是被壹個邪惡的魔鬼所誘惑,他用欲望的幻覺來引導我們拋棄沒有痛苦的狀態。其實沒有痛苦的狀態才是真正最大的幸福。不深入思考的年輕人認為,這個世界是專門給人玩的,這個世界才是真正幸福駐留的家。
他們認為得不到幸福的人,只是不夠聰明,不夠靈活,得不到幸福。小說、詩歌,以及世人為了外在面子而做出的虛假行為,都強化了這壹觀點。我很快會回到這壹點。在形成這種觀點後,人們的生活壹直是對積極快樂的刻意獵取,而這種快樂是由積極快樂和愉悅組成的。在這場追逐中,人們必須冒許多風險。
壹般來說,這種對不真實的獵物的追逐,會帶來真實的、確定的不幸。各種不幸都體現在痛苦、疾病、煩惱、憂慮、失落、貧窮、羞恥等等。真相總是姍姍來遲。但如果人們遵循我在這裏討論的規則,把人生規劃瞄準避免痛苦的目標,也就是遠離匱乏、疾病和各種苦難,那麽這個目標就是真實的,我們也許能有所收獲;而且,我們的生活計劃越少被追逐所謂積極快樂的幻覺所擾亂,我們就越受益。
歌德在《親和力》裏說的和我在這裏說的不謀而合。米辛塔爾總是為他人的幸福而工作。他說:“如果壹個人試圖擺脫某種邪惡,他總是清楚地知道他的目的;但是如果壹個人總是想得到比他已經擁有的更好的東西,那麽他是相當盲目的。“這讓人們想起了壹句絕妙的法國諺語:好是好敵人。的確,就連犬儒主義的基本思想也來源於這個道理。這壹點我在《世界》第二卷第十六章作為欲望和表象分析過。犬儒主義者拋棄所有的快樂,難道不是因為他們考慮到了與這些快樂或多或少交織在壹起的痛苦嗎?對於憤世嫉俗的哲學家來說,避免痛苦比獲得幸福更重要。他們理解快樂的消極本質和痛苦的積極本質。因此,他們為逃脫災難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他們認為有必要自覺拋棄壹切享樂,因為他們知道享樂隱藏著栽贓於人的陷阱,使人成為痛苦的囚徒。
當然,正如席勒所說,我們都出生在阿卡迪亞高原;也就是說,我們都是懷著對幸福和快樂的希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抱著愚蠢的希望把它們壹壹變成現實。不過,總的來說,緣分很快就來了。它粗暴地抓住我們,教導我們,沒有什麽是屬於我們的,壹切都屬於命運,因為命運不僅對我們的財產、我們的妻子和孩子擁有無可爭辯的權利;甚至我們的手和腳,眼睛和耳朵,以及我們臉中央的鼻子都屬於它。無論如何,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得到體驗,明白快樂和幸福只是壹層晨霧。我們只能從遠處看到它,壹旦靠近,它就消失了。
相比之下,痛苦和苦難既具體又真實。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到它們,沒有幻想和期待。如果我們得到的教訓能夠結出果實,那麽我們就會停止追逐快樂和享受,更加關註如何盡可能地堵住痛苦和苦難的道路;我們會意識到,這個世界能給我們的最好的東西,無非是壹種不痛不癢、安安靜靜、可以忍受的存在;我們必須限制我們對世界的期望和要求,這樣我們才能更有信心實現它們。避免不快樂的最安全的方法是不要要求快樂。
歌德青年時代的朋友馬克斯意識到了這壹點,因為他寫道:“我們對幸福的過度期待已經毀滅了這個世界上的壹切,而毀滅的程度與我們夢想的程度是壹致的。任何壹個人,只要擺脫了過度的期待,不去期待比自己已經擁有的更多,就能安穩的活著”(MEK的對應)。所以,我們要把對幸福、財產、地位、榮譽的期望調整到壹個適度的、合適的尺度,因為正是對幸福和榮耀的渴望和奮鬥帶來了巨大的不幸。所以,減少我們的欲望是明智而合理的,因為壹個相當不幸的人生是容易的;相比之下,相當幸福的生活不僅很難,甚至是不可能的。
宣揚人生智慧的詩人完全有理由這樣唱:
誰要是完全接受了我的哲學的教導,並因此知道我們的整個存在實際上是壹種不如虛無的東西,而人類的最高智慧是否定和反抗這種存在,那麽他就不會對任何事情、任何處境抱有很大的期望;我們不會狂熱地追求這個世界上的壹切,也不會強烈地抱怨自己計劃的失敗,事業的失敗。相反,他會記住柏拉圖的教導:“沒有壹個人或壹件事值得我們過度憂慮。”
讓我們來讀壹讀安瓦裏對玫瑰園的座右銘:
人們之所以特別難以接受這種健康觀,是因為我前面提到的世界的虛假。我們應該從小就知道這種假話。很多人的奢華和輝煌只是壹個門面,就像歌劇院的裝飾陪襯,卻缺少關鍵的核心。比如那些掛著的錦旗,裝飾著花冠的船只,裝飾著的燈籠,歡呼吶喊,擊鼓鳴笛致敬——這些都只是展示人們歡樂的面具和門面,而這種熱鬧的表面是歡樂的象形文字。但偏偏在這樣熱鬧的場面中很難找到歡樂。
喬伊拒絕在節日場合露面。如果真的出現,通常是不聲不響,不引人註目地不請自來;所到之處,都是最普通最日常的環境和場合。反正不會出現在那些輝煌的場合。歡樂就像澳大利亞的金沙:它們散落在各處,沒有任何規則和法律。找到它們純屬偶然,壹次只能找到極少數,因為它們很少大量聚集。
上面所說的壹切熱鬧誇張的矯飾,都是為了在人們的頭腦中制造歡樂的假象,促使人們相信這裏有歡樂。快樂是這樣,悲傷也是這樣。長長的、緩慢行進的送葬隊伍看起來是多麽悲傷和悲痛,隊列中的車廂沒有盡頭。但是看看裏面!都是空的。死者其實是被全城的馬車夫送到墓地的。這幅圖可以告訴我們什麽是世界上的友誼和尊重!這些都是人事的虛假、虛偽、空虛。
再比如婚禮的盛況和伊香的廟會。表面上,人們興高采烈,沈浸在壹種高貴愉悅的氛圍中,但通常,克制、尷尬、無聊才是真正在場的客人。人聚集的地方,就是流氓聚集的地方,即使人們的胸前掛滿了勛章。壹個真正好的聚會,無論在哪裏,都必然是相當小的。輝煌熱鬧的節日場面大多是空的,總會出現某種不和諧,因為這些節日氣氛實在與我們貧窮悲慘的生活格格不入。這種對比更清楚地說明了事實。表面上看,這些熱鬧的聚會會起到壹定的效果,這就是這些聚會的目的。所以,尚福兒說得相當漂亮:“我們所謂的社交——聚會、沙龍——是壹部悲劇劇,壹部爛劇;又無聊又無聊,靠機械、服裝、包裝臨時支撐。”
同樣的,學士學院和哲學椅只是外在的門面,它們似乎是真理的化身;但還是那句話,真理通常拒絕出現在這些地方,而把它扔在別處。教堂的鐘聲,牧師的服裝,虔誠的表情,滑稽的動作——這些都是化妝的工作和虔誠的面具。所以,我們幾乎可以把世界上的壹切都看成是空心的石頭。堅果本身就很稀有,堅果藏在石頭裏就更稀有了。其他地方才能找到,壹般都是運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