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經常在鳳凰山路的鑒真茶館見面。他有壹管合金鐵笛,總是帶在身邊,卻從沒聽他吹過。他說是用來防身的。他的話讓我笑了好壹陣子。因此之故,我總愛叫他鐵笛先生。我曾問他鐵笛是不是很難吹奏,“想必古書上所說的鐵笛很難吹,也就像我的這管六孔鐵笛。至於金屬的西洋長笛其實吹起來比竹笛簡單,它們所不同的主要是音色,而不是吹奏的難易。”他說。對於音樂欣賞,他頂多會說,我昨天聽了壹首曲子,感覺不錯,妳有興趣可以聽聽。然後他就從微信裏把鏈接發給我。他對目前在網絡上聽音樂幾乎都要收費頗感無奈。他說金錢自身很難被腐蝕,但它卻可以輕而易舉腐蝕人的靈魂。他說那些靈魂被金錢腐蝕的人無論如何用功,都去不了天堂,只能去閻王那裏報到。他說這些話時聲音不響卻抑揚頓挫,像從收音機裏傳出。而他坐在那裏的樣子,也像是壹臺有著壹個大圓喇叭的老舊收音機。
音樂是雕像的呼吸或者圖畫的靜默,妳更認可前者還是後者?有壹天他忽然這樣問我。
我想了想回答他說,我都不認可,我認可音樂是語言停止處的語言。
妳認為音樂是壹種語言?
我是這樣想的。
既然已經有了語言,我們為什麽還要音樂這種語言?他追問。
因為我們表達的欲望很強,表達的東西太多,通常意義上的語言能解決壹般性問題,在更深邃更玄妙的內心渴求面前它就會無能為力。
妳認為音樂能承接或是替代語言來表達內心的玄妙和深邃?
是的。
說真話,我喜歡跟熱愛音樂卻不精通音樂的人談談音樂,他話鋒壹轉說,我覺得這樣反而能有更好的音樂體驗和領悟。他總結說。比方說,妳剛才的話就很有啟發性。
我的話還能啟發妳這樣的行家?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當然能。他說,欣賞音樂靠的是直覺,單刀直入的頓悟。如果參合了其他東西,那就離音樂越來越遠。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有關於音樂欣賞的心得和見解。我打個比方,有些音樂家會在曲子中模擬鳥叫,妳認為欣賞鳥叫需要什麽樣的學問和專業知識?妳難道會認為非得知道是什麽樂器在模仿什麽鳥在什麽狀態下叫才能感受到音樂之美?這就是直覺,不需要借助於任何知識和工具的領悟。
他的這段話倒是讓我猛地想到第壹次見獨孤昭儀時的感覺:她美得像貴妃。而之前我從沒見過真正的貴妃,今後也不會見到。但我就是得出這個結論,且從沒變過。記得有壹回昭儀來找我,我情不自禁把邁克·霍普的《如此遙遠》放給她聽。她問我為何放這首曲子,我回答說,我覺得妳和這首曲子很般配。她笑笑說,我覺得妳和馬克西姆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很般配,妳覺得呢?我說我壹點不像勞倫斯。她說,妳就是讓我堂哥獨孤昭明用音樂理論論證妳播放的曲子和我很般配,我也不會認同。就是這次見面,我知道她有個比她年長十多歲的堂哥是搞音樂的。但十多年之後她才介紹我們認識。我送她出門時很無奈地說,同樣壹首曲子,我們的感覺竟如此不同。她像沒聽到壹樣徑直往前走。走出去快二十步時,她忽然停下來回頭說,這種差異是被允許的,因為是必然的。說完她還壹直盯著我,眼神仿佛是在問我:妳聽懂了嗎?而我似懂非懂,只好朝她點點頭,然後傻笑。
今天的茶不錯,這家茶館的好處是茶價不高卻又都是精挑細選的。獨孤昭明說。
我們每次見面他都會說和這句話意思相近的話,當他這樣說時,即意味著我們要各自回家了。站起身時,我會塞給他幾包香煙。他總是樂呵呵收下。有時還拍拍我肩膀說,搞得就像為了幾包煙我才來這裏跟妳見面似的。
他抽煙並不很厲害,只在壹個人聽音樂時才抽。他告訴我,香煙就像是聽音樂的道具,只是習慣邊聽邊吸兩口而已。當煙霧從口中噴出飄散於眼前時,便產生壹種音樂是從某個遙遠、神聖的地方傳來的感覺。他說這種感覺能強化某種神秘體驗,就像有個人掩身於煙霧和他對話。
由於疫情,壹直到五月中旬我才第壹次見到他。其間我們經常保持微信聯系,有時他還會心血來潮發壹張聽音樂的照片或短視頻給我。照片或視頻上的他穿戴整齊,似要參加什麽重大集會發表演說。他端坐於壹張木椅,身邊的小方桌上放著功放,兩只不大的音響分置於正前方的兩側。他的眼睛是睜著的,像在捕捉什麽,不似我喜歡閉著眼睛聽。
我是在微信裏知道他信了基督教。他說整個春節期間和正月裏他都被低燒和咳嗽困擾,他飽受驚嚇和折磨。“天災人禍讓我變得軟弱和警覺,我只能尋求上帝的庇佑。”
我完全理解他的做法。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還有絡腮胡子,可他的心就像墻上的鐘,壹陣風來就錚錚淙淙響個不停。
我自帶了朋友寄贈的大佛龍井茶,讓服務員為我們各泡壹杯。他端起來聞了又聞,輕啜壹口,誇贊道,這個真的比我們能喝到的所謂西湖龍井好很多。
我就是覺得這個茶不錯,才帶過來讓妳品品。我說。只可惜給我大佛龍井的朋友是個小氣鬼,每年只寄給我半斤。
他是做什麽的?
在報社上班。
哦,耍筆桿子的,按理說這種人還是比較大方的,因為他們吃百家飯,見多識廣。
我這位朋友很特別,主要是苦出生害了他,限制了他的格局。我說。
其實我喝茶不那麽考究,和那些茶道中裝神弄鬼的達人相比,我就是個以茶解渴的人。他說,這和我聽音樂壹樣,都是用來解渴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絕對壹致。我說。他的話又讓我想到他曾說過的直覺和頓悟。
喝茶和聽音樂壹樣,有些人會墮入魔道。他說,大概也算是壹種異化,和買櫝還珠的交易人差不多,上帝不會喜歡這些人。
上帝為什麽不喜歡這種人?
比方說我們撐筏過河,我們的目的是去到彼岸。但有些人不這樣,他們被竹筏子給迷住了,覺得很神奇,居然浮水不沈,還覺得坐在上面晃晃悠悠很舒服,於是不肯下來。妳想,上帝怎麽會喜歡他們?
我們這樣隨意說著,話題便又自然而然轉到音樂上。
我這次終於弄懂明白壹件事,他說,我知道為什麽我每次聽音樂時總覺得似乎有個隱身人在和我交談了。
那會是誰?還能隱身。我問。
是上帝。他說,第壹次走進福音堂時,我就有種豁然警醒的感覺,仿佛某個困擾已久的問題的答案就在眼前,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問題,是什麽答案。那種感覺非常奇妙。而當我離開時,我已經知道是哪個問題,什麽答案了。
他破例在茶館裏點了壹支煙。我忽然意識到他大概是需要借助他的所謂道具才能公布謎底。
他輕輕噴出煙霧,眼睛盯著緩緩滾動、消散的煙霧,似要捕捉什麽。那神態和他發給我的微信照片和視頻壹模壹樣。
可能稱之為問題、稱之為答案都不準確。他說,其實我是明白了壹件事。他把香煙掐滅在煙缸。音樂是人類和上帝溝通交流的最好方式,我想說是唯壹的方式,但我沒有確切的證據。
妳是說音樂是人和上帝交流的媒介和通道?我問。
也是也不是。他說。音樂本身就是人和上帝在溝通和交流,不過這似乎只是針對音樂的作者而言,以此而論,音樂就不是媒介和通道。但更多的時候,音樂是在脫離她的作者時被妳我這樣的人在欣賞著,此時的音樂就在起著我們和上帝溝通交流的媒介作用。因為上帝是在和我們壹起聽音樂,並通過我們喜歡傾聽的旋律而了解我們的訴求,我們的哀傷,我們的喜悅。不過呢,這只是從表象來解釋音樂在我們和上帝之間的關系。而真實的關系是,上帝在聆聽我們正在欣賞的音樂時,所有的音樂欣賞者永遠都只有壹個身份,那就是傾訴者。在上帝那裏,所有的人都是傾訴者,沒有音樂作者和欣賞者之分。
難道只是傾訴嗎?我問。
也是也不是。他說。音樂是人和上帝的對話,是壹種獨壹無二的對話形式。因為上帝只傾聽而不言語,所以這種對話溝通其實只是單方傾訴,也可以是陳述,也可以是控訴,也可以是抱怨和嘮叨。當然,很少有人會到上帝面前去抱怨和嘮叨。
上帝從不言語?我又問。
誰聽過上帝說話呢?他反問。
那倒是,對人的提問,史書上只記載說,上帝以隆隆雷聲作答。那顯然是上帝生氣了。我說。
那是因為上帝不允許被詰問。上帝和平凡的人交流溝通時是不會生氣的。他只傾聽。鐵笛先生做了壹番比劃,意為上帝掩身虛無之中,側耳傾聽。然後他接著說,我意識到上帝的所有慈愛就是壹聲不吭地傾聽妳的傾訴。我覺得這就是最大的善,這就是音樂的最大秘密。別看只是傾聽,試問誰有那麽好的耐心傾聽世間無窮無盡、沒玩沒了的傾訴?所以我壹直說,音樂是壹切藝術形式中的最高形式,是藝術中的藝術。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妳這個說法和所謂狄奧尼索斯酒神精神倒是頗為近似。我在想他的這番話是不是受到《悲劇的誕生》的啟發。
也可能完全不同,也可能尼采的上帝和我的上帝不是壹回事。他說。妳知道,對任何問題,我都力主自覺和自證,不喜引經據典來證明我尚未覺悟的問題,我得出這壹結論僅僅是我對音樂的理解和感悟,不借助於其他方面的思考,算是壹種純粹的音樂上的直覺。
妳認為音樂的本質是什麽?
是人類向上帝敘說自己最深沈、最隱秘的遭遇、情感、想法,這是語言文字沒法做到的,也是其他藝術形式譬如圖畫無法做到的。音樂在我們眼裏是數字,在我們耳朵裏是旋律,在上帝那裏是我們心律的訊波。所以,上帝不喜歡聽方言,不僅因為難聽,更因為它詞不達意,什麽也說不明白,相當於壹連串無用的空氣震動。
他的話我雖無法從理性的解讀進行確認,但確實令我震撼。因為人生經歷中確無再有壹種藝術能讓人像欣賞音樂時那樣五臟六腑隨律而動,靈魂深處或喜或悲。
上帝聽得懂人類說話嗎?我繼續問道。
當然聽得懂,但他不喜歡聽人說話,因為所有人類的說話對他來說都是方言,上帝討厭帶口音的方言。
我們的普通話、英語的牛津腔也是方言嗎?
百分百方言。他忽然忍不住笑起來,那種笑聲只會在無意間發現壹個世間極有趣的事情時才能發得出。他吞噎了幾下,強把笑聲咽到肚子裏。然後才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某種意義上說,妳的普通話說得越標準,牛津腔越濃重,對上帝來說就意味著方言的口音越重。
他的話讓我想起壹個詞匯、壹個概念,那就是“純音樂”。我的內心壹直認為這個概念是不準確的,或者說不科學。在我的印象中,音樂通常被分作器樂和聲樂,由人歌唱的音樂為聲樂,由樂器演奏的音樂為器樂。現今的所謂“純音樂”所指即為器樂,這顯然不符合音樂的科學分類。我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
獨孤昭明不假思索地說,不,不,妳的看法不對。純音樂應該是借用了文學界純文學的說法,意指作為世俗工具文學和惡俗商業文學的對立面的文學形式。純音樂想向人們表達、宣示的正是這層意思。
如果是妳所理解的這樣,純音樂為何要把幾乎是所有的歌曲都排斥在外呢?
歌曲必須排除在外,因為上帝不喜歡。
獨孤昭明的話讓我吃驚。上帝為什麽不喜歡歌曲?歌曲固然多屬通俗甚至低俗,但也有高雅的啊。我問道。
上帝喜歡聽純凈的音樂。他說。
可是誰不喜歡聽純凈的音樂呢?
唱歌是要用到語言的。他說。
僅僅是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覺得他的這番話帶有明顯的個人情緒,感情色彩濃烈。他是要表達某種不滿嗎?
我感覺這次見面有點不歡而散的意味。在門口分手時,他對我說,妳怎麽理解老子的“五音令人耳聾”?我說我沒多想。他說妳好好想想,下次見面時,告訴我妳的想法。
看著他戴上壹次性塑料手套,用口罩把自己的嘴臉捂得嚴嚴實實坐上出租車,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我心想,這類事情,過段時間就會成為我們這座城市市民茶余飯後的談資,如果運氣好,還會成為德雲社的笑料。我們壹直就是這麽樂觀地對待災難中的小人小事的。
人被疫情關在了家裏,對日出日落的感覺變得遲鈍而模糊。加上這壹年的春夏兩季基本上都是陰雨天,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仿佛睡壹覺就到了深秋。
獨孤昭明約我到茶館的這壹天仍是個雨天。我說為何不選明天?我查了天氣趨勢,明天就晴了。他說他特意選了雨天,“因為下雨天人少。”我想我懂他為何需要“人少”。
今天是想告訴妳壹個重大決定,獨孤昭明說,我已經把這裏的房子賣了,下個月交房收款。
妳住哪裏?我驚訝地問。
我要離開這裏,他說,我看中了皖南壹個群山環抱中的臨河小鎮,那裏相對閉塞,卻也不缺什麽。我只需花很少壹點錢就能買壹套有前庭後院的房子。
妳壹個人做的決定?我問。
當然是和家裏商量定了的。他繼而感嘆說,我想我是選擇了逃離,真的,我害怕大城市,這裏什麽都有卻不適合我,越來越不適合我。我想就是因為它什麽都有。
既如此,我是該祝賀妳嘍!
妳還能怎樣。他笑了起來。我需要的很簡單,就是安寧,我不想整天擔驚受怕。
妳將要離開這裏而留下的空白,我今天都已經感受到了。這對於失去良師益友的我,將是不可估量的損失。我用半似調侃的話說出我的心聲。
這壹定是妳的直覺,對吧?
絕對是直覺。
妳是怎麽發現那個小鎮的?
以前旅遊到那裏就留意過。六月底又抽空去了壹趟,回來壹合計就做了決定。
我們不談這個了,等我定居下來之後,會邀請妳過去,或許妳去了就不想走了。
好吧,這說起來有點傷感,我說,但願我能和妳做鄰居,直至終老。
有這個想法就對了,就不會傷感了。他說。
鐵笛先生,我其實是個做任何事都不缺乏誠意但壹定缺乏恒心的人,妳說在喜歡音樂這件事上,我能有機會好好和上帝對壹次話嗎?我有些灰心地說。
除了音樂,妳不可能找到第二條和上帝對話的途徑,他說。
擔心妳離開之後,我會和音樂漸行漸遠。我說。
我覺得妳不會,妳是那種不善於尋找情緒出口的人,這壹點我能確定。妳這種人會孤獨,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孤獨,所以妳離不開音樂。他忽然話鋒壹轉問道,妳和我那位堂妹昭儀分手了吧?
老早就分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惘然。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局,他說。其實昭儀是個正常人,而妳是不正常的。我這樣說妳同意嗎?
是這樣,確實是我不正常。我說。
妳是從什麽時候喜歡音樂的?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喜歡音樂,認為音樂很重要,不可替代的時候。他忽然問。
這可說不清,它沒有個明確的時間點。記憶中,大概我是從懂事之後開始間斷性喜歡的,每次持續壹兩年,而這次持續的時間最長。我回答說,喜歡起來也很投入,我倒是清楚記得這些年裏我有幾個尋找音樂的小故事,我想我所以那樣尋找,大概意味著我已經離不開音樂了。
是什麽故事,說來聽聽。
大概是2000年代,我喜歡看上海電視臺和浙江電視臺股市收盤後行情回放的節目,那不是因為我炒股,而是因為行情滾動的背景音樂。十多年後的某壹天,我忽然想起了那兩首背景音樂,心裏就想著要聽,但卻不知道那兩首曲子的名字。無奈之下,我就在電腦上搜索,我輸入了大致的年代、電視臺、節目等信息,令我驚喜的是,我居然找到了上海電視臺當時播放的音樂,那是加布裏埃爾·福勒的《西西裏舞曲》。信息來源於另壹個尋找這首曲子的人通過網絡提問而獲得的答案。除了驚喜,我當時想得最多是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和我同樣在尋找這個曲子的人,居然還就有人知道答案。這說明知道答案的人不僅是個音樂行家,同時也曾和我和那個提問的人壹樣觀看過那個電視節目。這是多麽神奇的事啊。由此我想到,這世間的孤獨都是相對的,總有人在另壹個地方,另壹個時間,也許是同壹個時間,和我想著或做著同樣的事。
我不這樣認為,獨孤昭明插話說,我覺得妳說的這件事恰恰說明孤獨是絕對的。
妳這樣認為?我吃驚地看著他。
妳不覺得妳所發現的那些和妳同在的人和事並不是壹個真實的存在嗎?他們遙遠而虛無,除了讓妳產生某種詩意的聯想,對妳的孤獨問題什麽忙也沒幫得上,最終只會讓妳更加孤獨。
我不覺得是這樣,我說。
我們可以都選擇保留意見。他說。請繼續妳的故事。
同樣是在某個電視臺節目的開頭,我聽到壹首曲子,覺得旋律很棒很特別,有了上次的經驗,我很容易在網上找到了這首曲子的名字和作者,那是奧馬爾-阿克拉姆的壹首曲子。也因此故,我知道了鋼琴家奧馬爾其人,並聽了我能搜集到的他的全部作品。
奧馬爾的作品非常棒。鐵笛先生說。
他的曲子每壹首都好聽,如果非要說最喜歡,我就挑他的《天使之願》《相伴終生》《閃亮之星》和《投降》,當然還有《神秘之旅》。我說道。
其實我以前也有類似於妳的尋找音樂的小故事。真正喜歡音樂的人或許都有類似的經歷。他說。我是這樣理解這種尋找經歷的,我認為這種尋找本身就是在和上帝在進行著有效的溝通。說有效,是因為這種行動純粹、虔誠而充滿激情。所以妳就不必為能否和上帝溝通而犯愁了。
謝謝妳的解釋,對我來說,妳的解釋不啻是有道理,也是壹種安慰。我說。
妳的故事沒說完吧?他問。
有些類似的就不說了,因此算是說完了。我說。
妳還沒說妳找到的奧馬爾的鋼琴曲是哪壹首呢。他笑著說。
我沒說嗎?
沒有。
《跟我逃離》,還有人譯成《跟我私奔》哩。
妳不說,我都以為是妳方才列舉的幾首最喜歡的曲子裏的壹首了。要說《跟我逃離》確是壹首優美的曲子。
正因為好聽我才努力去尋找。
很有意思,妳沒覺得?他用有點神秘的眼光看著我。
妳是指尋找嗎?我回答說,尋找固然有意思。
不是的,尋找的意義已經說過了。他說,我說的是另壹個,剛剛才發現的。
我搖搖頭,有些茫然。
這首曲子是不是意味著妳最終真的要跟我隱居到我說的那個山區小鎮?
我把他的話又在腦子裏過壹遍才恍然大悟。
這該算是壹個好的預兆吧。我笑著說。
應該算是。他說,我自然希望妳能和我做鄰居,不過妳千萬不要為了這個所謂預兆去努力,如何生活,在哪裏、用什麽樣的方式生活,我覺得跟欣賞音樂的道理是相通的,要憑內心的直覺。
獨孤昭明舉家離開這座城市時,我去送了他。千挑萬選之後的有用家什他統統托付給了物流公司。他的妻子開著他家那輛已經跑了快三十萬公裏的老帕薩特領馭,他不會開車,老老實實坐在副駕駛座上,就像夫妻倆出去旅遊壹樣。
別人的車都說燒機油,我的車怎麽啥問題沒有呢?他摘下口罩笑著說。
是不是人品決定的?我說。
他哈哈大笑,我從沒見他如此開心地大笑過。
車子發動起來,噪音還是有點大,我站在車窗邊對他說,妳上次讓我思考壹下“五音令人耳聾”,我都忘記告訴妳我怎麽思考的了。
怎麽思考的?他說,難不成此時聽妳來個長篇大論?
不,就壹句話,我說完妳就可以上路了。我說。
好吧,我就等妳壹句話。他說。
就是這輛車剛才發動時的聲音。我說。
什麽?他怔了壹下,然後哈哈大笑,向我壹揮手,對妻子說,我們出發。
車開出去三五十米遠,忽又倒了回來。
這個留給妳,我用不上了。他從車窗裏把鐵笛遞給我。
謝謝。我接過鐵笛,不如想象的那麽重。
然後他又摘下口罩,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對我說,忘了我對妳說的那些話吧,那些關於音樂的所有的話,記住,憑直覺,就憑直覺。然後他又補充壹句,等太平了,我會回來看妳的。
我點點頭,對他說,好把口罩摘下來了。
等到了那個小鎮再摘。他認真地說。
我向絕塵而去的車尾揮了揮手。說老實話,憑直覺,他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