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正月的初二三照例是跟著母親去姥姥家的日子,壹路上跟二哥爭搶著把壹個馬糞蛋當球踢,七八裏路連跑帶顛的就到了。說是去姥姥家,其實我從沒有見過姥姥,就知道姥姥是大個,五十多歲就走了, ?在我的記憶裏,只有壹個叫姥爺的白胡子小老頭,我記事的時候姥爺已經接近八十歲了。所以,表面是去姥姥家,實際是去舅舅家。大舅家有四個姐姐,壹個弟弟,壹個妹妹,表弟只比我小壹歲,又是大舅家唯壹的男孩,所以,他是全家的寶貝。我跟表弟倆是表親當中最要好的夥伴,這就有足夠的吸引力讓我經常去姥姥家。每到假期,我們就不約而同的都去姥姥家玩耍,由於媽媽姐妹七人,所以去姥姥家的人遠不止我們壹家的九個兄弟姐妹。如果說舅舅好,不如說舅媽好,能容納我們壹小幫壹小幫的小客人整天打鬧撕瘋而不嫌棄,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裏是壹個怎樣的胸懷和愛!鬧雖鬧,我們都有壹定的尺度,有三不我們壹定要遵守的,就是不去招惹姥爺和大舅,還有大舅的廣播匣子。
先說姥爺,雖然記憶裏是個不吃壹粒鹹鹽小老頭,可是不敢小覷了他老人家。他是當地有名的東大門老夏家的長子長孫,脾氣跟他的個頭基本成反比,據說他說話和做事不允許有任何人打折扣,我們也從不去姥爺所住的東屋打擾他老人家,只是在他出去遛彎或者去前院二姨家的時候,我們才敢進他屋裏神秘地這窺窺、那探探,像壹幫小賊鬼兒,聽見院子裏有風吹草動撒腿就跑,不但我們外來的小客人這樣,表姐妹和表弟他們也是壹樣。
姥爺東屋炕頭的上方壹米多高處,用繩子吊起來壹塊木板,木板上邊放著許多好吃的,有水果罐頭,肉罐頭,還有用紙包裹的果子等等,常年不斷,姥爺好吃的從不給任何人,所以我們也不覬覦,更不去碰壹下。
姥爺說話聲音很高,每次開心的時候跟別人聊天,隔著壹個廚房在西屋也能聽得真真切切,底氣非常足。 也是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了同族人,當年姥爺家被胡子搶的時候,同族人說姥爺有匣子槍,結果胡子把姥爺吊起來打得遍體鱗傷,用媽媽的話說渾身像紫癜壹樣。後來是怎麽放回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記得有壹次三表姐開門往外潑水,沒註意壹下子把水潑到了姥爺身上,姥爺頓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說三表姐欺負他了,壹定要大舅用鞭子抽三表姐給他出氣,大舅是壹個十分孝順兒子,拿著鞭子打在三表姐身上,疼在自己心裏,可是沒辦法,姥爺的命令是不能不聽的,只好勉強抽了十幾下,姥爺才算出氣了。
第二個不敢招惹的是大舅。大舅是壹個沈默寡言的大高個子,是從朝鮮戰場下來的二級傷殘軍人,不用去生產隊幹活,家裏的口糧和柴禾每年都不少,家裏生活也相對富裕 。據說當年在朝鮮戰場回來,去了擁軍學校學習,成績科科都是五分,畢業回到家裏,長春來過好幾封信要大舅去工作,每次要走,姥爺就哭,也許是當兵當怕了,怕大舅出事,後來大舅幹脆就打消了出去工作的念頭,壹直守著姥爺生活,直到八十四歲的姥爺無病而終。
大舅沈默寡言,凡事穩得住架,屬於不怒自威的那種,我們從不輕易接近他,大舅也從不正眼看我們,這就在我們心裏有了壹種震懾作用,無論怎麽打鬧撕瘋,都是背著大舅的,只要聽見壹生輕輕的咳嗽,我們幾個表姐表弟們便鴉雀無聲,把嘴用手捂得嚴嚴實實,有時候笑聲實在捂不住,便從手指的縫隙和鼻子裏有噗噗的聲音傳出來,有了第壹聲,就更捂不住了,後來越捂笑聲反而越大,最後就壹直噴湧出來,變成了哈哈大笑,於是開始跑離現場,以免招來訓斥,奇怪的是,大舅從沒因此訓斥過我們,這讓我們更加覺得大舅的神秘,有時候趁大舅不註意偷偷觀察他的表情,也不見有壹絲的異樣,被發現了大舅會拿腔作調地說:看我幹什麽?我們就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更讓我們害怕了!
大舅雖然不茍言笑,卻是壹個文藝分子,識歌譜,會拉二胡,據說都是自學的,後來長大壹點我就跟大舅合奏,我吹笛子,他拉二胡,貌似很好聽,實際我的水平拿不出手,又不會歌譜,用土話說叫啷當韻,只不過那時候農村沒有更好聽的東西而已。
大舅是壹個完美主義者,完美到有壹點固執,他認定的事千萬別試圖改變,這樣會適得其反。大舅家最早用鋁壺燒水就是證明,必須要蓋上爐蓋子的,怕把鋁壺燒壞了,其實只要壺裏邊裝上水是燒不壞的,我也曾經嘗試著告訴大舅這個道理,可是沒用,壹個小屁孩子懂得什麽?他可能這樣認為。表弟的學習也是必須滿分的,寫錯字不許擦掉,就留在本子上做警示,可是後來表弟的學習還是不盡如人意。
第三個禁區是大舅的收音機。大舅家的收音機是農村很少見的家用電器 ?比起別人家的收音機,大舅家的更好,能聽很多臺,開關也是很少有的那種推拉式開關,地道的上海貨,這是大舅的寶貝,放在炕頭壹米多高的吊板上,從不許任何人觸碰,包括他的獨生子,我的表弟。
壹次吃飯的時候我手欠把收音機的開關拉了壹下,大舅當時就變了臉色,我嚇得急忙推上開關,悄悄地吃飯,從此再也不敢打它的主意。
每年正月或者是寒暑假都要去姥姥家住上壹段時間,不光是因為有壹群小夥伴,也不光是因為舅媽餵的年豬比別人家的肥,更不光是因為舅媽那和藹可親的笑臉,那些日子,是壹生都不能忘記的美好時光。雖然大舅沈默寡言,但是十分喜歡聽我講瞎話,大舅媽更是對我的瞎話有著濃厚的興趣,往往聽著聽著就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時候,也是我充分展示口才的好時機,把父親講給我的瞎話壹白話就是半天時間,在這期間,二哥就會用不屑的言語在中間壹定要打斷幾次,以證明他也會,這時候大舅和大舅媽就非常不高興地說:別打岔,有能耐妳講啊。於是,二哥就不敢做聲,我又開始繼續我的個人演講……舅媽還給我們幾個淘小子起了外號,比如二哥叫丁大牙,表弟叫盧大牙,我叫侯大煙,這也是舅媽在廣播匣子評書裏聽來的,這外號雖然不好聽,我們聽著卻很受用,每次舅媽都是用最親昵的口氣叫我們的外號,我們聽了都特別的興奮,淘氣得更歡實了,歡實得有壹些賽臉,不過沒關系,舅媽就喜歡我這賽臉的孩子,據說我小時候胖呼的招人喜歡,尤其是老姨和大舅媽,我的乳名就是老姨給我起的,我出生的時候,墻上有壹張畫,是三娃吹簫吹出個小金馬,我正好排行老三,因此得名。
說到去姥姥家,壹定要說說大舅媽,大舅媽不但脾氣好得出奇,也是壹個大美人,以至於我的表姐表妹壹個個長得都水靈漂亮,用壹句東北土話說長得栓整,站在人堆裏都跟模特壹樣顯眼,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大舅的脾氣隨姥爺,特別倔,生起氣來幾天都不說壹句話,舅媽就每天守著他哄,跟哄小孩似的,連吃飯都餵大舅吃,直到露出笑臉為止。舅媽對我們也是非常親近,從沒有打罵甚至沒有說過壹句生氣的話。有壹次表弟惹到我了,我追著壹定要打到他,大舅媽就拉著我勸導:三娃呀,別打大小子(表弟乳名),我家就這壹個小子,嬌慣著尼,我們都寵著他,妳也看舅媽面別打了。我當然不能聽勸,我說嬌慣就罵人啊,結果還是追著打到了為止,大舅媽從沒因此生過氣,只是有壹次給我煮兩個雞蛋作為交換條件,我才肯罷休。
有壹天晚上,媽媽沒在大舅家,我以為是去二姨家了,就壹個人去二姨家找。結果沒有,二姨家的五哥自己躺在炕上,也不看我說:三娃呀,我家還有小鞭尼,妳要不要。我頓時明白了五哥的用意。頭幾天很多客人在二姨家,趁著他們送客人的機會,表弟上炕掀起炕席,從炕席底下把二姨家的壹掛小鞭拽下來半截,揣進了自己的懷裏,當時姥爺也在場。由於我去姥姥家之前,用自己在學校勞動掙的錢買了壹掛小鞭,是八毛五壹盒出口轉內銷的電光炮,每天呯呯嗙嗙地放,五哥可能就認定了是我偷他家的。這事當然不能說實話,我不能把表弟給賣了,大舅知道了要壹頓胖揍的,他可不慣著孩子,盡管就壹個寶貝兒子。有壹次因為表弟偷了家裏十六塊錢,大舅把他關進屋裏吊起來打,我可是不能這麽不夠意思。盡管受了委屈,我還是悄悄地退出了二姨家,以致這委屈到今天還在心裏發酵,也是我後來壹直對五哥“耿耿於懷”的原因。
如今大舅、大舅媽去了三表姐家養老,表姐妹們也都天各壹方,只有表弟在原來的老地方翻蓋了房子,每次去四青嘴,忘不了去表弟家坐坐,走的時候心裏總是有著千般的不舍,萬般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