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被寄放在姥姥家。
孩子寄放在老人家,這在城裏,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父母工作忙,帶孩子的事自然就成了老人的事。就拿我的阿爸阿媽來說,那時他們都在電視臺上班,阿媽是主持人,阿爸是記者。
據阿爸說,那時候,阿媽的工作那真叫壹個忙,白天忙,晚上更忙——各種名目的晚會,總是在晚上舉辦。阿媽經常在夜色降臨時開始濃妝艷抹,盛裝上陣,精力充沛 *** 四射地出現在舞臺上,面對鏡頭笑容可掬,壹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樣子。阿爸說,有壹次他私下裏給阿媽開玩笑,說她的作息時間和工作方法與那些最早叫“姑娘”,後來叫“小姐”,現在叫“公主”的女同誌好有壹比。阿媽斜眼瞪著阿爸,說要撕爛阿爸的嘴。阿爸說,從此他再也沒跟阿媽開過這樣的玩笑。其實阿爸很心疼阿媽。阿爸說,那時候,阿媽每天回到家裏都是壹臉倦容,疲憊不堪,恨不得不卸妝躺倒就睡,壹點也沒有熒屏上那般光彩奪目的“生活充滿希望”的樣子。阿爸總是要為阿媽準備壹些夜宵,在阿媽需要的時候,給她捶捶背揉揉肩什麽的。阿爸還說,那時候阿媽愛哼哼壹首歌,其中壹句歌詞是“我的黑夜比白天多”——“對她來說,的確如此。”阿爸說。
再說說我阿爸。我阿爸呢,是記者,每天要外出采訪,這是必須的,動不動還要下鄉到州縣,雖然不必須,但也是經常,所以也很忙,沒比阿媽差多少。
兩個人忙成這樣,把我放在姥姥家,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我寄放在姥姥家,自然與姥姥親,有感情。而對我的阿爸阿媽,卻有些淡然。
記得那時候,到了周末,恰好又是我阿爸阿媽都不很忙的時候,他們就到姥姥家來看我。在我的記憶裏,便有壹個不斷重復的情節:阿爸阿媽到了家門口,當他們按響了門鈴,姥姥從之前打過的電話知道是他們來了,便喊著我的名字:“仁旦,妳阿爸阿媽來了!”壹邊喊著,壹邊去開門。房門打開的時候,我倚在姥姥身上,看著眼前的兩個大人,壹臉的平靜。“仁旦,快,快叫阿爸阿媽!”姥姥低頭看著我,嘴角上掛著笑,不斷鼓動著我,我的阿爸阿媽,眼睛裏也充滿了期待和希冀,而我卻啥也沒說,看看姥姥,又看看阿爸阿媽,轉身便走開了,繼續去玩我的遊戲或者做別的什麽事了。那時候,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現在想來,我因為那時年齡小,沒認為來者對我很重要,甚至與我有關系,所以才有了這個“輕蔑”的舉動。
“仁旦”是阿爸阿媽給我取的名字,意思是具有智慧的人,但我從小就不喜歡這個名字,不喜歡的原因與姥姥有關。姥姥是環青海湖地區人,說的是環湖地區純正的牧區藏語,用環湖牧區藏語叫“仁旦”,聽上去像是在用漢語喊“肉蛋”。 等我上了幼兒園,學會了漢語,每次聽我姥姥這麽叫我,我也就會用漢語大聲叫喊道:“我不是肉蛋,我不是肉蛋!”
可是後來,我的名字,還就真成“肉蛋”了。
我寄放在姥姥家,還因為姥姥住在西寧城裏,這也是我阿爸需要的壹個重要理由:姥姥住在城裏,而奶奶遠在草原。如此,他就可以坦然面對我阿媽,更可以坦然面對那些平時愛管閑事、愛打探點別人家事的女同事,可以理直氣壯地應對她們提出的諸如為什麽沒把我放在奶奶家,而是放在了姥姥家之類的問題。
姥姥住進城裏,是因為我姥爺退休後,在西寧買了房子。那時候,州縣上的退休幹部,時興在城裏買房子,我姥爺退休後,在我姥姥的鼓動和催促下,也隨大流在城裏買了房子。“這樣,每天都可以看到女兒,還可以照顧他們的孩子!”據說,這是姥姥說服姥爺在城裏買了房子的最大理由。
我姥爺,算是壹個厲害人物,壹直在州縣工作,幾乎什麽都幹過:交通局幹部、農牧局秘書、文教局文員、藏醫院黨支部副書記、寄宿小學校長、《格薩爾》史詩搶救辦副主任……跨界跨得令人有些不可思議。
有壹次,阿爸阿媽聊到我姥爺,阿爸說:“我嶽父大人還真是人才啊,什麽都能幹!”
阿媽瞪了阿爸壹眼,反問阿爸:“妳這是贊美呢,還是在說笑話呢?”
“我當然是贊美了!”阿爸立刻說,壹臉真誠。
阿媽審視地看著阿爸,發現阿爸的眼睛裏並沒有什麽邪惡的東西,便說:“州縣上缺人才,像我阿爸這樣會藏漢雙語,能夠寫點文字,搞點翻譯,草擬個通知,整理個會議紀要什麽的更是少,所以也就讓好多單位挖來挖去的。”
姥爺退休後,就有單位打算要返聘他,但他婉言謝絕,在“每天能看到女兒,還可以照顧他們孩子”的美好願景的誘惑下,帶著自己做了壹輩子家屬的老婆來到了西寧,住進了西寧城裏。不想,到了城裏,他卻極不適應,城裏的房子,不似州縣那樣的小院兒,而是壹間間的被水泥隔斷,廁所就安在家裏,甚至就在客廳和廚房旁邊,做飯、吃飯、上廁所都在家裏。他很不習慣。
“家裏吃家裏拉,”他說,“這是壹種傳說中叫‘拉洛’的野人才會有的行為!”
他也不習慣跟鄰居打招呼,鄰居卻面無表情不做任何回應。有壹度,我姥爺還鬧著回縣城去。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時他已經病入膏肓,還沒有實現照顧女兒的孩子的願景,在搬到城裏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我是在姥爺去世第二年出生的,我出生後不久,阿爸阿媽就把我抱到了姥姥家裏。據我阿爸阿媽說,我的到來,讓陷入了孤單痛苦的姥姥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壹開始,她總是說“妳怎麽不早點來啊”,表達著姥爺生前沒有見到我的遺憾,後來我姥姥恍然明白:我是姥爺的轉世!
據說我剛剛會說話的時候,姥姥總是喜歡用藏語問我:“肉蛋,妳是誰啊?”
“我是仁旦啊!”
“那妳從哪裏來啊?”
“從家裏來啊!”
“那妳以前叫什麽啊?”
“我叫智旦啊!”
據說,每次,姥姥聽了我這句話,就激動得不知道要做什麽,每次都要把我緊緊抱在懷裏,流著眼淚,親著我的小臉,說:“我就知道妳不會把我壹個人扔在這城裏的!”
姥姥的這句話,在這兒還需要解釋壹下:我姥爺的名字叫智華旦增,按照藏族習慣,四個字的名字,往往取第壹個字和第三個字作為簡稱,這樣壹來,我姥爺的名字就成了智旦。按照藏傳佛教的轉世理論,壹個人去世後,通過中陰,再來到世上的時間是壹年,轉世再生的人壹定會記得前世的壹些事情,比如名字等。而我說出了姥爺的名字,憑這壹點,便可以判斷我有可能是姥爺的轉世——我上大學後,已經病臥在床的姥姥給我說起這些往事,我笑著對姥姥說:“是啊,我就是姥爺的轉世啊,是上天專門讓我來陪妳的!”
“妳是不是還要帶我去好多地方啊?”姥姥聽了我的話,很高興。
“當然啦,我要帶妳雲遊四方!”
我坐在姥姥的床邊,心裏祈盼著她能夠早日康復。想著曾經的往事,我判斷我那時是因為口齒不清,說話含混,總是錯把仁旦說成了智旦。
但這個錯誤多麽正確啊!
令我阿爸阿媽沒想到的是,我姥姥,這個壹輩子在州縣做家屬,不會說漢語的老太太,卻很快適應了城裏的生活,甚至學會了到附近的超市買菜,學會了早上出門去“晨練”。
我姥姥甚至覺得到城裏的超市買東西,比在她在縣城時買東西要方便很多。那時候,縣城裏沒有開放式的超市,不論買什麽東西,都要先把售貨員叫來,讓他把東西拿給自己,這樣壹來,就要求妳必須要叫出想買的東西的名字。有壹次,姥姥去縣城商店買蜂蜜,但她不知道漢語的“蜂蜜”怎麽說,比劃了半天,售貨員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情急之中,她忽然伸展雙臂,在商店裏跑了起來,壹邊跑,壹邊在嘴裏“嗡嗡”地叫著,學起了飛翔的小蜜蜂的樣子。繼而,她“飛“到仍然壹頭霧水的售貨員跟前,停下來,半蹲下身子,嘴裏“哼哼”地使著勁兒,指著自己的 *** 後面說:“就是這個東西!”
姥姥每說起這段往事,自個兒就笑個不停,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壹樣。
有關姥姥買東西的笑話,還不止這壹個。有壹次,姥姥去買壹面小鏡子,但她同樣不知道“鏡子”的漢語是怎麽說的,於是,她用漢語告訴售貨員:“那個東西,我看它的時候,它也看我,我笑它的時候,它也笑我!”
如今在城裏,去超市買東西,自己可以走進去直接把要買的東西拿出來,不用喊售貨員給自己拿,也就省了與售貨員說漢語,這讓姥姥覺得方便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就被寄放在姥姥家的,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在姥姥家了,白天姥姥帶著我,吃飯、說話、走路、玩兒,晚上姥姥陪著我睡覺。直到上了小學,阿爸阿媽把我接回去,我才懵懂地明白,這裏才是我的家。明白了這壹點,我小小的心裏忽然就有了些哀傷,我壹直以為我是姥姥家的孩子,卻原來還要離開她。記得那時候,我每天都在想念姥姥,上學時,也每天盼著周末,到了周末,我就可以鬧著到姥姥家去。
我也十分想念在姥姥家的那些時日,小小的心裏已經學會了回憶。
記得三歲的時候,我上了幼兒園。姥姥每天就多了壹樣事:早上送我到幼兒園,晚上再接回家裏。
快要過藏歷年了,農歷的春節也快到了,幼兒園也放了假。有壹天,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裏正在介紹各地春節的美食。
“姥姥,我要吃!”我看著電視,壹邊咽著口水,壹邊叫喊正在佛龕裏點燈的姥姥。
姥姥點燃了佛龕裏的酥油燈,默念了壹段經文,走過來問我:“我的肉蛋叫我有啥事呢?”
“姥姥,我要吃這些,妳給我做!”我指著電視說。
姥姥看看電視上的畫面,壹臉茫然,她側頭對我說:“姥姥哪裏會做這些東西啊,這些都是他們吃的,姥姥不會做!”
“那姥姥會做什麽?”
“姥姥會做羊肉手抓、酥油茶,還有放了好多紅糖的糌粑!”
“我不要吃這些,我就要吃這些!這些都是過年吃的,妳不是說要過年了嗎?”
“咱們過年不吃這些,咱們吃‘古圖’。”
“什麽是‘古圖’啊?”
“‘古圖’就是放了九種好吃的東西煮出來的,可好吃了!”
“那我就吃‘古圖’!”
“‘古圖’是過年的時候才吃的啊,寶貝!”
“我就要吃,現在就吃!”
“那不行,那是過年才能吃的!”
“那我要過年,現在就過年!”
我的話壹下嗆住了姥姥,姥姥半張著嘴,看著我撅著小嘴撒嬌的樣子,抱起我說:“好,姥姥給妳做‘古圖’,咱們現在就過年!”
當天,姥姥就帶著我去超市買做“古圖”需要的各種材料,晚上就給我做起了“古圖”吃。
後來,阿爸阿媽知道了這件事,壹臉驚訝,怪我不懂事,也怪我姥姥太過嬌慣我,說:“哪裏有提前過年吃‘古圖’的啊。”
姥姥聽了,笑著說:“我們就提前過年,提前吃了‘古圖’,難道違背了佛教教義嗎?”
阿爸阿媽沒話可說了。
再說說姥姥的“晨練”。
姥姥的“晨練”和別人還是有些不壹樣。
還在縣城的時候,她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後的第壹件事,是到寺院轉經。到了城裏,寺院沒有了,她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轉經。記得我剛剛上了幼兒園時,有壹次,姥姥把我從幼兒園接回來,便帶著我到超市買菜,買了菜,因為我不想直接回家,鬧著要在街上玩,姥姥帶著我又多走了壹個街區,就看到路邊有壹家公園,許多人在公園裏走路。姥姥帶我進了公園。長大後我才知道,這座公園,叫虎臺公園,是在壹個基本保存完好的古墓的基礎上修建的,公園的正中,是個巨大的陵墓。到這兒鍛煉身體的人們,便圍著這個陵墓壹圈壹圈地走路。
自從發現了這座公園,姥姥就經常到這座公園去,加入走路的人群當中。但不同的是,幾乎所有人都是逆時針方向走的,只有我姥姥卻反其道而行,順時針方向走著。她手裏拿著嘛呢輪不斷搖動著,嘴裏誦念著六字真言,面對著不斷與她迎面而來的人們,壹邊走著,壹邊心裏詫異著。
姥姥之所以順時針方向走,是順應了藏傳佛教轉經的方向。這叫右繞。我姥姥第壹次到公園,就發現人們走路不是“右繞”,這讓她很詫異。在家鄉,只有信仰苯教的少數人在轉經的時候“左繞”。
走路的人們對這個老太太也有些詫異。壹個周末,姥姥帶著我去公園走路,幾個老太太叫住了她,她們對她說:“妳走錯了,應該這麽走!”說著,用手比劃著。
那時候,我在幼兒園裏已經學會說漢語,姥姥走到哪兒,聽不懂漢語的時候,就讓我給她當翻譯。當時,姥姥從幾個老太太的動作上已經明白她們的意思了,但還是讓我翻譯給她聽。
“姥姥,她們說咱們走錯了!”我用藏語翻譯道,“應該這麽樣走!”我用小手比劃了壹下。
這裏要順便說說我把我姥姥叫姥姥的事兒,這也是我上了幼兒園以後的事。在這之前,我壹直叫我姥姥“阿媽洛侖”,這是姥姥家鄉環青海湖地區的叫法,意思是“更老的母親”。但是,後來我上了幼兒園,從老師和小朋友那裏知道,“阿媽洛侖”應該叫姥姥。
記得我第壹次改口叫姥姥的時候,姥姥以為是我撒懶,把“阿媽洛侖”的“阿媽”兩個字省略掉了,而單單只叫“洛侖”了,便對我說:“肉蛋,加上阿媽才對呢!”
“老師說了,不對!”我立刻反駁道。
後來,姥姥也就不再計較這件事情了,我也就理直氣壯地開始叫姥姥了。
記得那壹天,我姥姥聽了我的翻譯,臉色馬上變了,她狠狠瞪了剛才與她說話的那位老太太,嘴裏不知道說了壹句什麽,繼而又低頭對我說:“肉蛋,咱們走!”說著,拉起我的手,依然故我地大步往前走去,把幾個好心的老太太丟在了身後。當我們轉到第二圈,與這幾個老太太再次“狹路相逢”時,她看都沒看她們壹眼,抓緊我的小手,徑直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
周末的時候,阿爸阿媽到姥姥家來看我,我姥姥問我阿爸:“城裏人都信苯教嗎?”
阿爸壹時沒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直到她把在公園裏的遭遇給阿爸細細說了壹遍,阿爸才恍然明白過來。
阿爸哈哈大笑著,告訴她:“阿媽啦,那些人是在鍛煉身體呢,跟轉經沒關系的!”
“鍛煉身體,就要‘左繞’嗎?”
“也不是,反正不是轉經,您就不用管她們了,您就按您的方法‘右繞’就行了。”
“那我‘右繞’,她們怎麽還會說我呢?”
“沒事兒,您‘右繞’就是了,她們習慣了‘左繞’,看到妳壹個人跟大家不壹樣,所以就說壹說,以後不會說什麽的!”
姥姥想了想,她也發現自從那天以後,還真沒有人再對她說過什麽。那些老太太見了她,還會和善地笑笑,跟她打招呼。有壹次,反倒是我這個小肉蛋問她:“姥姥,咱們為啥不跟人家壹樣走啊?”
姥姥抓緊我的手,回答道:“咱們是‘格魯巴’(宗喀巴創立的藏傳佛教教派,俗稱黃教),跟人家不壹樣!妳跟著阿媽洛侖走就是了!”說著,拉著我繼續往前走去,也不管我聽懂沒聽懂。
說到這裏,還要說說把我放到姥姥家的第三個理由,那就是學藏語。
在西寧城裏生活、學習,自然就在壹個完全漢語的環境裏。孩子將來上學,也是在完全用漢語教授的學校裏。所以,阿爸阿媽便在心裏存了個想法,就是讓我跟著姥姥學學藏語,別把老祖宗留給我們的語言給丟了。我也不負阿爸阿媽所望,跟著姥姥可以說壹口流利的藏語,上了幼兒園,又學會了說漢語。
與公園裏走路的人們相熟起來,有時候迎面相遇,打了招呼,還要停下說說話。到了周末,姥姥帶著我壹起去走路,那時候,我已經是我姥姥的貼身翻譯了。我壹會兒壹串漢語,壹會兒又壹串藏語,那些老太太們覺得很好玩,便當著姥姥的面誇我,說我長大了不得了。
“長大了會帶妳去雲遊四方!”其中壹個老太太對姥姥說,說完,又低頭看著我,等著我翻譯給姥姥聽。
“我沒聽懂妳的話!”我用漢語說。
“她是說,妳長大了會帶著妳姥姥去好多好多地方!”另壹個老太太搶白道。
這次我聽懂了,便把這句話翻譯給姥姥聽。
姥姥聽了很高興,她咧嘴笑著,立刻用她不太標準的漢語說道:“她長大了,我死啦!”這是她能夠表述清楚的漢語水平。
“怎麽能這麽說話啊!”老太太們都睜大了眼睛,對我姥姥說出來的話有些意外。這句話可能觸到了她們的禁忌,人老了似乎更加忌諱提到“死”字。
“真是這樣的!”而我姥姥並不明白這些,她哈哈笑著,又說了壹遍,“她長大了,我死啦!”
老太太們安靜了下來,繼而走開了,不再搭理我姥姥和我。
“姥姥,死啦是啥意思啊?”從公園出來,走在回家路上,我問姥姥。
“死啦啊,死啦就是妳找不到我啦!”姥姥用我能聽懂的語言回答說。
姥姥壹句話,讓我忽然有些害怕,我抓緊了姥姥的手,仰頭看著姥姥,說:“我不要找不到姥姥!”聲音裏已經帶著哭腔。
看著我快要哭的樣子,姥姥俯身把我抱起來,親著我的臉蛋說:“不會的,不會找不到姥姥的,我的肉蛋洛洛(洛洛:安多藏語對孩童的昵稱)!”
事情說來蹊蹺,就在我姥姥告訴我,我不會找不到她的第二天,從姥姥的家鄉傳來消息,說家鄉的寺院請來了塔爾寺的高僧大德,在家鄉舉行灌頂大法會。這是壹個虔誠的佛教徒不能錯過的事,姥姥要去參加,又怕放不下我,就在當晚我睡著的時候,給阿爸阿媽打電話讓他們來接我。我就這樣在睡夢中被轉移到了阿爸阿媽家裏,自己卻渾然不覺。
第二天,當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發現姥姥不在身邊,眼前的壹切都是陌生的,就連從窗戶裏透進來的陽光,似乎也是陌生的。
“姥姥!”我大聲叫著,翻身坐了起來。
“肉蛋醒來啦!”阿媽推門走進來。
“姥姥呢?”我問阿媽。
“妳姥姥有事出去了,兩三天就回來。”阿媽說。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刻從床上爬下來,也沒去穿鞋,徑直走出臥室,穿過客廳,要朝外面走去,嘴裏大聲哭叫著:“我要姥姥!”
阿媽急忙從後面抱住我,說:“肉蛋乖,姥姥馬上會回來的!”
我奮力掙脫著抱我的阿媽,哭鬧起來:“找不到姥姥啦,姥姥死啦!”
我的話把阿媽嚇了壹跳,她把我抱緊,驚訝地問我:“誰說姥姥死了?誰給妳這麽說的?”
“找不到姥姥啦!姥姥死啦!”我對阿媽的發問置之不理,依然這樣哭鬧著。
阿媽不知所措,只是抱著我,在客廳裏走來走去,而我也壹刻不停地哭鬧著,掙紮著。
據說,阿媽那天是專門從單位請了假照看我的。
我那天的哭鬧,讓阿媽束手無策,只好給我阿爸打電話。正在外面采訪的阿爸急忙把工作交待給同事,也匆匆趕回了家裏。兩個人聯手想讓我安靜下來,但我依然不斷地叫喊著:“找不到姥姥啦!姥姥死啦!”
讓阿爸阿媽沒想到的是,姥姥在當晚趕回了城裏。原本三天的灌頂大法會,她只參加了壹天。
當我見到姥姥的那壹刻,立刻撲倒在姥姥懷裏,哭得更加起勁兒。只是壹整天的哭泣,讓我的聲音已經沙啞了,發不出聲音,那哭泣看上去也就更加悲戚。
“阿媽您怎麽回來了?”阿媽問我姥姥。
“不回來咋辦?我就知道妳倆鬧不了她!”
“可是灌頂大法會還沒結束呢!”
“唉,我沒有福氣聽喇嘛灌頂,我的福氣就是聽肉蛋哭鬧哦!”姥姥說,“好在聽了消災祛病的灌頂,祈願我家的肉蛋沒災沒病吧!”
那時候,中央電視臺正在播出電視劇《西遊記》,我每天從幼兒園回到家,第壹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看《西遊記》。
姥姥雖然不懂漢語,但《西遊記》的故事她卻看得懂。《西遊記》很早就被翻譯成了藏語,並且在民間廣為流傳,但名字卻不叫《西遊記》,而是叫《唐僧喇嘛傳》。
“看《唐僧喇嘛傳》啦!”姥姥把我放在沙發上,接著就打開電視。
有壹天,電視裏播放的內容是幾個妖怪把唐僧抓起來,要把他煮熟了吃他的肉。
“他們為啥要吃唐僧肉啊?”我問姥姥。
“吃了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啊!”
“什麽是長生不老啊?”
“長生不老嘛,長生不老就是妳什麽時候都可以找到他啊!”
我看著姥姥,又問道:“就是不死了嗎?”
“對,就是不死了!我的肉蛋真聰明啊!”姥姥抱起我,在我的臉蛋上親了壹口。
在我上的那家幼兒園門口,有許多兜售小孩愛吃的零食的小商鋪,但是阿爸阿媽不讓我吃這些零食,還特地交待姥姥,不能買這些東西給我吃,說那是“垃圾食品”。姥姥也很當回事兒,從來不讓我吃這些東西。這些花花綠綠的商品裏,就有壹種叫“唐僧肉”的東西。
就在看了《西遊記》裏有關吃“唐僧肉”的那段故事的第二天,當姥姥再來接我時,我纏著她,要她給我買東西。姥姥在我百般糾纏和哭鬧下,在告訴我千萬不能讓我的阿爸阿媽知道的前提下,終於同意,在壹家小商鋪裏,給我買了壹包“唐僧肉”。
當姥姥把“唐僧肉”給了我,我立刻破涕為笑,把“唐僧肉”轉送給了姥姥。
“姥姥,這是給妳的!”我說。
“姥姥不吃這些!”
“姥姥,這是‘唐僧肉’!”我說。
“這是什麽?”
“這是唐僧肉!”我用藏語大聲說。
姥姥疑惑地看著那壹包東西。
“吃了唐僧肉,姥姥就長生不老啦!我就什麽時候都能找到妳啦!”
“這怎麽會是唐僧肉啊!”
“就是的!”我指著上面的漢字,念給我姥姥聽,“唐、僧、肉!”
姥姥再壹次疑惑地看著那包東西,但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把我抱起來,不斷親著我,說:“姥姥這就吃,這就吃!”
她的眼淚抹了我壹臉。
可是,我姥姥沒有長生不老,她不在了。就在我可以帶她去雲遊四方的時候。
就像她曾經說過的那樣,我長大了,她不在了。
我非常想念我的姥姥,我的阿媽洛侖,每時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