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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沱河和我的原文

從我三四歲時起,祖母常兩眼定定的,對著我嘆氣,說:“妳這脾氣,真是個小滹沱河。”每當我淘氣得出了奇,母親和姐姐也這麽說我。但從她們的話音裏,我聽不出是在罵我,似乎還帶著點贊美之情;可她們那嚴正的眼神和口氣,明明有著告誡的意思。我真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我和滹沱河壹塊說。

滹沱河離我們村莊只壹裏路光景,當時我還沒有見到過滹沱河。什麽是河,我的頭腦裏沒有壹點概念。只曉得這個滹沱河很野,很難管束。真想去見見它,看我究竟和它有什麽相同之處。我想它多半也是壹個人,比我長得強大,或許只有它能管住我。

過了不多久,記得是個春天,我隨著姐姐和寶大娘帶著竹籃和小鋤到滹沱河邊挖野蒜。壹路上寶大娘牽著我。她沒有孩子,特別喜歡娃娃們。我問寶大娘和姐姐:“滹沱河是個什麽模樣?見了它我怎麽喊它?”他們說:“不用喊,它又不是人。到那兒以後,妳就曉得了。”他們的回答我還是弄不清楚。

當我們走向壹片望不到邊際的曠野時,寶大娘指著前面說:“那就是滹沱河。”但我並沒有看見什麽,哪裏有滹沱河呀?那裏什麽都沒有。那是灰灰的沙灘,無知無覺的躺在那裏,除去沙土之外,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我感到異常的失望,滹沱河啊,妳丟盡我的臉了!我怎麽會像眼前這個喊不應打不醒的滹沱河?

姐姐和寶大娘說說笑笑地在岸上的樹林子裏低著頭挑野菜,我懷著滿腔的悲傷向她們說的滹沱河走去。我找尋我那個失落的夢,在滹沱河那裏尋找我心中的滹沱河。

我剛從岸上走下河灘,姐姐便大聲地喊我“不要去那裏,快上岸來。”我莫名其妙,不懂得岸是什麽,沙土和石頭有什麽可怕?我還是只顧往前走。姐姐風壹般跑下來,不由分說把我拽到樹林子裏,說:“就在岸上呆著,下去,大水會把妳沖走。”我瞪起眼睛問姐姐:“哪裏有大水?”姐姐對我說:“有。說來就來。”姐姐向我解釋:“幾年前,有人從河這岸到河那岸去,在沙灘上走,突然看見滹沱河來了。它高高立起,沖了過來,還沒來得及轉身,那人就被沖得沒影兒了。”

姐姐這番話說得我頭發都格巴格巴地炸起來了。我懷著真正的恐懼朝著幾步以外的滹沱河望去,它真的說來就來嗎?從遠遠的左邊望到遠遠的右邊,那灰灰的沙和灰灰的石頭似乎都滾動了起來,看不到頭尾,我恍惚覺得滹沱河是壹條其大無比正在飛動的蛇,這沙灘是它蛻下來的皮,那數不清的石頭是皮的鱗。這時我才感覺到這沒有壹點生氣的皮(不管它是蛇的,還是河的)跟在草叢裏曲曲折折遊動的蛇壹樣的可怕。我知道,蛇說來就來,妳還沒有瞅得清,它早已從草上竄走。滹沱河也壹定是這樣。

我沒見到滹沱河,但已被它鎮住了。回家的路上,寶大娘牽著我的手,說:“啊喲,妳的手這麽涼!”我不吭聲。她們沒有想到我是被那個沒見過壹面的滹沱河嚇的。不僅手涼,心都涼了,我自己知道。

回到家裏,我第壹句話就問祖母:“我怎麽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說:“妳見到滹沱河了嗎?滹沱河是什麽樣子妳說說看。”祖母心裏壹定曉得現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我說:“滹沱河是幹石頭、幹沙。”“那不是河。”“河在哪兒呢?”“河還沒有來哩。”“什麽時候來?”“就像妳的壞脾氣,什麽時候來,誰也說不清,怕妳自己也說不清。”祖母說的竟然與姐姐說的完全相同。現在我才明白她們為什麽說我是個小滹沱河。

1929年的秋天,我已在村裏小學校讀壹年級。壹天,窗戶才透亮,我夢醒似的睜開了眼,仿佛被誰猛推壹下。我首先感到了壹種大到似乎聽不見的聲音,它應當是聲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變得異常地寂靜了:壹切已知的和熟悉的聲音都被它吞沒了。我問祖母:“這是什麽動靜?”祖母小聲說:“大河發水了。”大河就是滹沱河。我壹骨碌從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也來不及穿,拔腿就朝門外跑,壹邊跑,壹邊喊:“為什麽不叫醒我?”“它半夜來的,它來時誰也不知道。”這時,我似乎聽見全村的幾百條狗都在呻吟!我家的兩條狗正仰著脖子,但我沒有聽到叫聲,它們的聲音被滹沱河吞沒了。它們大概也覺得奇怪,開始不叫了,縮著脖子伏在地上,兩只耳朵直豎了起來。它們並沒有見過滹沱河。那聲音,不,那滹沱河壹會兒像是從深深的地下噴出來的;壹會兒又覺得天空在打悶雷,像是從天上降落下來的。祖母又壹次對我說“這就是滹沱河。”這時,我雖還沒有見到滹沱河,卻真的已感到它來了。這壹片呻吟般的狗吠聲,村裏人遠遠近近的呼喚聲,平常誰的聲音我都能聽出來,此刻全分辨不出來了。還有,這充滿整個空間的動蕩不安的氣氛……這就是滹沱河來了的氣勢。

祖母雙手伸開,攔著不讓我去。她哪裏能攔阻住我,我不是個小滹沱河嗎?滹沱河的聲息越來越大,大水仿佛淹沒了我們的村子。我聽見有誰立在房頂上悶聲悶氣地喊:“後生們,快堵水去,帶上鐵鍬,帶上四齒鐵耙!”我當然是個小後生,照吩咐的扛上鍬,跑向大門外。人們全都朝大河那裏跑,我融入了人流之中……

前幾天,不斷下暴雨,今天並沒有雲,天卻令人感到是黑沈沈的,而且很低。我不歇氣地隨著大人們跑著,壹過關頭(壹段古城墻),赫然地望見了滹沱河。它不像水在流動,是壹大塊深褐色的土地在整個地蠕動。看不見飛濺的明亮的水花,是千千萬萬匹野獸弓起了脊背在飛奔。由於飛奔,它們壹伸壹縮的身軀拉長了多少倍,形成了異常寬廣的和諧的節奏。滹沱河分成了明顯的上下兩部分。下面是凝重的水的大地,上面是飛奔的密密匝匝壹色的野獸,它們仿佛空懸地飛奔在水的大地上。我所聽到的那淹沒壹切的聲音,正是這千千萬萬匹野獸的狂吼,還有它們踐踏的水的大地的喘息聲。

姐姐和寶大娘挑野蒜的那片樹林子已不見了,引起過我傷感和惶恐的灰灰的沙和石頭全都不見了,顯然都被滹沱河活活吞沒了。我現在才明白姐姐說的岸是什麽,岸是河時刻想吞噬的大地,並不安穩。大後生們不準我和別的小後生們走向岸邊,但我還是鉆過了赤裸的與滹沱河同色的脊梁和腿腳的柵欄,走到河的跟前。我覺得腳下的地似乎不由自主地撲向河,我伸手到混濁的河裏,我想摸摸滹沱河,它幾乎把我揪到了它的懷抱裏,我感觸到了它強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緊緊地握了壹下。有壹個漢子把我提起來,扔到人群的後面。

姐姐來尋找我,她並沒有強迫我回家,只是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立在壹塊高地上。越過人群,我看見岸邊的河水上浮著壹層木屑般的泡沫。這裏是壹個彎曲處,許多勇敢的漢子從河裏用四齒耙撈起整棵的樹、淹死的羊、木椽、窗戶、門扇,還有衣裳……但沒有人下到河水裏。

來到滹沱河跟前,我似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連大人們的喊叫都聽不見,只看見他們張大的嘴和翕動的鼻孔,河的聲音變成了凝固不動的空間。

我第壹次感到自己是多麽的渺小!

幾天以後,洪水消退,我去看了壹次滹沱河。岸又顯現出來了,石頭又露出來,滹沱河似乎沒有遠走,像是整個地陷進了深深的大地的內部,它隨時能走出來。

滹沱河是我的本命河。它大,我小。我永遠長不到它那麽大,但是,我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裏,包括它那深褐色的像戰栗的大地似的河水,那戰栗不安的岸,還有它那充滿天地之間的吼聲和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