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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的散文

年歲漸長,周遭的舊人壹個壹個地故去,而手頭的舊物件卻是壹天壹天地見增。人言,年紀大的人容易戀舊。此話原也不無道理,然而細細想來,恐怕未必盡是如此。雖說,中老年人接受新事物要比年輕人遲壹些、慢壹些,然而,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社會上,極樂意接受新鮮事物的中老年人大有人在,只不過相對而言,他們更多的偏愛於懷念舊人與懷戀舊物罷了。

 自古,人心壹理。在即將知天命之年,這懷舊的情結也就愈發濃郁了。

 有壹二故友,二十七載的交情,被人戲稱為“鐵三角”。何為“鐵三角”?無非是三人之間的友情,不但不曾因光陰的腳步而像深秋的花朵壹般日漸褪卻明艷的顏色,反而如同杯中佳釀,存儲愈久,味道愈發醇厚地道。我這個人愛矯情,常常會因壹人壹事壞了心情。每每至此,焉管他白天晚上,徑直拿起電話給老友壹路打去。老友也深知我的德性,不管當下忙與不忙,皆會拾起電話,與我家長理短嘮叨個半天。世人皆說,能擁有壹位隨時隨地可以聊到壹起的朋友實是人生壹大幸事。可不,因了這位老友的開解,我那脆弱的心臟多多少少有了些許安慰,而上面壓著的那塊沈沈巨石也漸行分解,轉而化作壹條潺潺湲湲的溪流順勢而下,行至水雲處,終遁於無形。

 閑暇之余,常聚齊三家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或相約小酒館,或直赴某壹家,環繞壹張小桌坐定,壹盤花生米,幾碟家常菜,再煨壹壺老酒,釅釅的,在推杯換盞間東拉西扯,敘說老人孩子,論及社會人生。酒至半酣,大人們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也微微沁出壹層薄汗,就連說話也漸次結巴起來,但這絲毫不會影響老友之間說說知心話兒。近三十年的風風雨雨與摸爬滾打,都練出了壹層厚臉皮,或即興賦詩壹首,或以竹筷敲打青花瓷盤引吭高歌,或順帶調侃壹下自己,彼此知根知底,彼此心照不宣,哪裏需要相互設防?又哪裏需要顧及臉面?

 當然,老友之間也不是未曾紅過臉。有那麽幾次,酒酣,面熱,唇紅,牙尖,壹言不合,即刻手拍桌案,怒目相對。只不過怒懟之後,站起身、叉著腰,連碰三盅,仰脖,酒盡,那火氣即可煙消雲散,換得萬裏晴空。想來,這樣的碰撞應是老友之間不可或缺的壹味生活佐料,若不然,硬生生將三種不同口味的菜蔬混在壹起炒制,縱使再高明的廚師,如果不曉得巧用這樣的調料,又焉能將這道菜炒得色鮮味美渾然天成?或許,這也正是老友的好處吧?若是換成新朋,遭此際遇,即便友誼的船兒不會當下傾覆於吐沫匯聚的驚濤駭浪中,恐怕,自此也會彼此心存芥蒂,永難釋懷了。

 杜甫《佳人》詩雲:“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婚姻生活中,自古而今,喜新厭舊的薄幸郎確實見過不少,然而,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老夫老妻在壹起過日子,感覺遠要比新人心裏踏實得多。鍋兒經常碰到碗,瓢兒時常撞到盆,吵吵鬧鬧壹輩子走來,彼此的脾氣秉性,彼此的毛病癖好,甚而吃飯的口味都熟稔於心,又哪裏能輕易剝離呢?反而是新人,如若沒有經歷漫長的磨合期,沒有打磨掉各自身上天生的棱角與尖刺,根本就不會懂得夫妻之間是需要相互理解與妥協退讓的。新屋、新人、新生活,自有莫名的驚喜與新鮮感,而壹對歷經滄桑的耄耋老人,拌過嘴之後,又壹同攙扶著去看夕陽的剪影又何嘗不令人心旌神搖感動不已呢?

 人,還是舊的好。物呢?恐怕舊壹些也感覺更為熨帖。

 年老,越來越發愁過年換季,不是因為離死亡越來越近,而是愁那換取新衣的滋味。舊衣,漿洗過若幹次,怕是那些有害的物質皆已淘洗幹凈。更為重要的是,舊衣布料反復經過雨淋日曬,它的每壹根絲、每壹縷線都混合了風雨的味道,都滲透著陽光的溫度,平展、吸汗,溫潤、貼身。穿在身上,有如整個人都舒舒坦坦地捧在壹雙溫順的手裏,自然安逸,舒適熨帖。而且,穿舊衣似乎還有另外壹種好處——衣服舊了,自然就不必在意弄臟。倘若在半路走累了,盡可找壹塊凸出地面的石頭壹屁股坐下去,而後,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根本用不著像穿新衣那樣心中戚戚,不好向家中那個酷愛潔凈的老婆子交代。妳瞧,舊衣多細膩、多貼心,就好比是那位前頭還在虛張聲勢大聲斥罵,轉頭就系上圍裙為老頭兒做飯洗衣的老婆子。

 新衣可就大不相同,剛剛買回,新嶄嶄的,亮麗歸亮麗,只是穿在身上硬邦邦的,感覺極為別扭。用壹句方言形容,它還挺“把拽”人,讓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無所適從。穿著這樣的新衣,於年紀大的人而言,簡直就是遭罪。每每如此,我總是打心眼裏念及那些即將被拋棄的“老夥伴”們,念及它們的暖,念及它們的細膩可心。

 人老啊,其實幹啥都像與舊東西在談戀愛。就說抽煙吧,幾十年了,似乎只喜愛壹兩種牌子的香煙。就連附近幾家小店的老板都記得十分清楚明白。壹旦走進店面,慢吞吞踱到煙攤前,不需申明,老板即會笑吟吟地抽出壹盒香煙交到手中。這壹買壹賣的'熟絡與默契,也是人世間足以溫暖人心的壹道風景了吧?

 事實上,舊人也好,舊物也罷,皆蘊含著壹種熟識熟知的深沈況味。這其中,有對已故舊人的無盡懷念,也有對過往歲月的青澀回憶。

 在鄉下,猶留有壹處老宅。屋舍老舊,院墻頹圮,不住人已有數載。偶爾回到鄉下,打開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進到雜草叢生的院落,瞬間,四十多年的生活記憶如同潮水壹般爭先恐後湧到眼前。在這方圓不大的天地,爹娘曾生育我們姐妹八個,養大我們姐妹八個,又目送長大成人的兒女們壹個壹個飛離“巢穴”,於別處另立新家。再往後,爹娘壹直默默固守著這院、這宅,固守著那些無法倒流的舊時光,最終,將生兒育女的苦與樂、悲與喜壹並帶進了天堂。

 而今,猶記爹娘音容,卻不見爹娘蹤影;猶憶兒時頑劣,卻哪聞爹娘教誨?撿拾遺失在門楣、屋角的光陰殘片,縱然揣滿全身的衣兜,卻再也難以拼接出以往的完整畫面。

 所幸,舊相冊裏珍藏著壹張又壹張褪色的老相片。它們斷斷續續,悄聲低語,向我訴說起當年爹娘是怎樣東拼西湊為我備足求學的費用,訴說老兩口是怎樣含笑將“老疙瘩”的新媳迎進家門,又怎樣滿心歡喜地看著孫兒蹣跚學步,眉開眼笑地聽孫兒咿咿呀呀口齒不清地呼喚爺爺奶奶……而今,孫子也已長到壹米八的個頭,可恨不得掏出壹顆心疼他愛他的爺爺奶奶又去哪兒了呢?秋風乍起,雁陣驚寒,爹娘墳頭,枯黃的衰草簌簌飄搖,像是壹聲欸乃長嘆!

 假日,也喜歡到處走走,尋訪壹些老建築,抑或,覓得幾卷舊書,於寧靜的深夜燈下捧讀。那些歷經幾十年,甚至數百年風霜雨雪依然屹立不倒的老建築,那些用細麻線壹針壹線裝訂的發黃書頁,都是眼眸中不可多得的珍寶。老建築,貌似灰頭土臉,然而,木格子窗欞上鐫刻著歲月的濃重味道,青磚縫裏潛藏著舊日的淡淡馨香,就連如鳥之雙翼挑在半空的飛檐,都能勾起人對曲曲折折歷史畫卷的無盡遐想。在這樣處處彌漫著古樸馨香的地方,倘若能有幸斜倚著壹株千年古槐,於啁啾的鳥鳴中,輕輕翻看那些舊書攤上淘得的書卷,不啻於正與壹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促膝而坐、侃侃而談,這其中的歡喜,又豈是能用言語盡述壹二?

 舊的,曾經新過;新的,也終將會變舊。其實,無論新舊,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物、美好的事,都值得永遠珍藏於心靈最深處,用壹輩子的時光去慢慢回味,細細品讀……

 枯葉飄零,秋陽尚溫,我坐在原地,開始細數那些舊時光中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