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的陽光是受歡迎的,就連狄德羅,那個逝去了很久的身影也幽靈似的來到了陽光裏,曬曬他的靈魂,試圖接近我。但過不了多久,我就發現,他並非對我有意。他的目光,凝視在壹只麻雀的身上。起初,是壹群雀兒,後來其他的都飛離了他的視線,唯有壹只伏在在我家院子葡萄架下用來晾曬衣服的鐵絲上。目光呢,也是和狄德羅對視著的。
是午後,本來這個時間我該上床休息的,但壹只麻雀和狄德羅的對話,卻讓我放棄了午睡。
以下是麻雀和狄德羅對話的內容。
狄德羅:麻雀,妳好?
麻雀:妳是誰?我怎麽看妳的樣子怪怪的,不像個好人?
狄德羅:我是好人。我叫狄德羅,法國人,18世紀的人,死去已經230多年了,妳當然不會認識我。
麻雀:我好像聽我的主人念叨過您。他說您是壹個哲學家,很有思想。我喜歡有思想的人。我們麻雀中會思想的太少了,我常常感到寂寞。
狄德羅:寂寞的感受我常常會有。1746年,我的《哲學思想錄》剛壹出版,就被巴黎議會下令焚毀。妳說我能不氣憤,不寂寞嗎?寂寞不是什麽壞事。有思想的人才會感到寂寞。
麻雀:那我是壹只鳥,我的寂寞有意義麽?
狄德羅:我壹直以為,鳥也是有思想的,在我死後,聽說壹個叫愛德華?格雷的作家寫了壹本書《鳥的魅力》,我認真拜讀了,其中有許多地方寫到了鳥的思想,可以說,每只鳥都是有思想的。鳥的心靈與自然的對話,這是格雷這部書的魅力。
麻雀:打住,打住。妳已經死了,怎麽會看書啊?
狄德羅:這妳就錯了,死去的是我的軀體,而非靈魂。靈魂無處不在,它不僅主宰著人類,而且主宰著世界,物質世界失去靈魂就會成為壹個僵死的世界,所以靈魂是萬物之魂,是壹種超自然、超物質的神秘力量。靈魂論認為,靈魂並非是來自於人體或物質世界,而是來自於另外壹個神秘的世界——靈魂世界。靈魂是永恒的,是不會死亡的。每個靈魂都是宇宙的壹個碎片,都具有宇宙的屬性。靈魂是壹種能量,壹個復雜的光波,能量可以有變化,但是能量永遠不會消失,這是靈魂永生的涵義所在。
麻雀:妳說的太深奧了,我不懂。我所關心的是妳說的鳥也是有思想的,那個叫格雷的作家,他在書中寫到麻雀的思想了嗎?我想知道。
狄德羅:我想先說說格雷這個人。他喜歡釣魚、種花、植木,但最愛的是在鄉野間牧鳥。在格雷的鄉間屋舍,鳥兒常常自由地飛到他的跟前或者手心吃食,甚至還將他伸長的手臂當成棲息的樹枝。不難看出,在格雷的內心深處,對鳥有著壹種虔誠的敬意。用他自己的話講是壹名鄉村牧鳥人。他的那本書裏有壹篇《美麗而聰明的麻雀》的文章。他這樣寫道:麻雀是非常聰明伶俐的。在某方面,它們的聰慧還透出某些神秘的色彩。人們經常會用手去摸它們的巢穴,然而它們卻並不會因此而刻意地去掩藏,相反它們用羽毛和稻草搭建的簡陋粗俗的巢穴卻很易引起人們的註意。盡管如此,這並未影響到它們的生存狀態。它又是如何去做的呢﹖我認為,首要的原因是它選擇了人們不願意去碰的地方去作為搭建自己巢穴的地方。雖然不用去刻意地尋找就可發現麻雀巢的所在,但是通常人們不會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去摸它的巢穴。我想延伸壹下格雷的思想:如果麻雀沒有思想,它會把巢穴選擇人們不願意去碰的地方嗎?
麻雀:妳這樣壹說,我還真的意識到了。但我想要表達的是,我們之所以把巢穴建在人類的屋檐下,是因為人類太善良了。表面看來,寄人籬下,好像是壹種悲傷。可對我們來說,卻安全著,快樂著。在我們的生存詞典裏,人類是最具善心的動物。於是,我們做出了明智的抉擇。這是我們的才智。高處不勝寒。在生活的領空,我們選擇了低矮。
狄德羅:所以我說,鳥也是有思想的,這妳該不會反對了吧?
麻雀:是的,是的。思想看起來深奧,其實很簡單。不過我現在有點餓了,我要去吃點兒東西,等會兒再來和妳討論吧。
那只麻雀壹個轉身,拖出壹道優美的弧線飛離了我家院子葡萄架下的鐵絲。狄德羅卻沒有離開,把目光轉向了我。他的目光中有種迷惘。他這樣問我:妳聽見我和那只麻雀的對話了?
我點點頭說:聽見了。我不明白的是,妳為何對壹只麻雀產生了興趣。我知道,妳所關註的是人類的精神。妳在論述精神與物質的關系時用了壹個比喻,說具有感覺和思維能力的人猶如壹架鋼琴,它不可能自己扣擊自己。扣擊我們的感官引起感覺和思維的是自然界,我們的感覺和思維是物質世界的反映。如果認為沒有人去扣擊鋼琴,鋼琴自己會演奏出美妙的樂章來,那麽這種人壹定也是壹架發了瘋的鋼琴。在我看來,妳的《百科全書》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象征,是傳播啟蒙運動思想的最好載體。
狄德羅雙臂抱在胸前,緩緩走動起來。忽然起了霧,院子裏迷蒙壹片。剎時我看不見了他的身影。奇怪,正午怎麽會有霧?我正在迷惑著,狄德羅的聲音忽然傳過來。隔著濃厚的霧,他的聲音有點渺茫:可是妳不妳知道,為了這部書,我所受到的厄運。在《百科全書》征訂階段,我就以“思想危險”的罪名被捕入獄,坐了幾個月的牢。第壹、二卷出版後,教會指派三名教士逐條審查,指責它為“異端”。1757年初,達米安行刺國王未遂事件發生後,參與這部書寫作的160多名條目作者在受到監視後,相繼退出。協助我工作的副主編也因忍受不了威脅和折磨,提出了辭職。壹些好心的贊助人勸我遠走他鄉,在國外繼續編輯工作,但我無所畏懼,反問他們:“我們難道是白白被人叫作哲學家的嗎?”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得壹個人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和編輯,而且要經常回擊封建文人和僧侶的進攻,時時防備警察的襲擊。
“我佩服妳為真理獻身的精神。”我的目光試圖穿透迷霧,探索狄德羅的身影,可是失敗了。但我想,我的聲音他是可以聽見的,於是繼續說道:“妳說過如此的話:如果妳不必扮演其中的壹個角色,這世界將是何等出色的壹臺喜劇。我的理解是,妳的這句話具備著諷刺的意義。妳在這裏所說的所謂喜劇其實是壹出悲劇。這個世界,沒有像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布魯諾那樣的思想家,如果不是他們的獻身精神,那麽這個世界就永遠不會有真理的存在。沒有真理的世界,是悲劇,不是喜劇。”
“看來,妳是壹個有思想的人。”狄德羅的聲音透過濃霧傳過來:“我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流。不僅人,就連剛才那只麻雀,它也是有思想的,所以我和它說了那麽多。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和它對話。和壹只鳥兒對話,這非常有趣。如果我還活著,也要寫壹部關於鳥類的書。”
“在我的心目裏,妳還活著。思想家是不會死去的。”我這樣說著,也學著狄德羅的樣子抱著雙臂走動起來。是有點冷,霧穿越了我的身心,但卻沒有凍僵思想。
壹陣麻雀的叫聲在霧裏穿梭。我知道,那只麻雀吃飽了肚子,又飛回來在呼喚著狄德羅。先有物質,後有精神。物質的.問題解決了,才能涉及到精神。
我揉了揉有點酸困的眼眶,在這個瞬間,濃霧忽然散開,幽靈似的上升,宛若精神的提升。狄德羅現形了。濃霧將他的身影浸濕,奇怪的是,他的臉色卻紅潤著,看起來氣色不錯。他在距離我十米左右的地方佇立著,只是隔著我家院子低矮的圍欄。他的雙臂沒有抱在胸前,而是自然地垂展著,壹副隨心所欲的樣子。
那只麻雀又壹次落在鐵絲上。和剛才不同的是,它揚著脖頸,顯然是吃飽了來了精神。它凝視著狄德羅,等待他的發問。狄德羅也在註視著它。他在微笑,是那種坦露心靈的微笑。
“妳剛才吃食去了?”狄德羅問它。
“是啊,我不想在饑腸轆轆的時候和妳對話,那樣很累。”麻雀沈吟了壹會問道:“妳家的院子裏有麻雀嗎?”
“有啊。為什麽這樣問?”狄德羅回答著。
“妳喜歡和它們對話嗎?在妳們人類的心目中,麻雀的地位是地下的。它不可能具有大雁淩空的那種雄姿,沒有孔雀那樣的美麗羽毛,也沒有百靈那樣響亮動聽的歌喉,它的生存世界只能是樹枝、屋檐,最高只能飛到電線上。我壹直以為,妳們人類對我們的存在是壹種藐視。”麻雀的語調顯得有些悲傷,頭顱也低垂了下去。
狄德羅揮揮壹只手說:“這妳就錯了。衡量壹只動物的價值不在於它飛得多高,長著怎樣的羽毛,有著怎樣的啼叫聲,而在於它是不是具備著思想,有著怎樣的道德。我曾說過,如果道德敗壞了,趣味也必然會墮落。無論是人還是鳥,活著,首先是壹種體念。麻雀的低飛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存,而不是活給別人看。這就是妳們的可愛之處。”他說著,沿著我家院子的圍欄走動起來,用低沈的聲調繼續說著:“雖然妳們有時也吃主人家的谷粒,但是妳們也吃有害的昆蟲呀。我註意到,凡是麻雀較多的地方,害蟲的數量明顯要少於其它地方,這是不是對人類的貢獻啊。可惜的是,人類往往不去關註妳們的貢獻,卻只是看到妳們的危害。在妳們中國,曾經對麻雀進行過大規模的圍剿,這不能不說是壹種文明的遺憾。”
麻雀仰起頭說:“是啊,我的先祖就死在了他們的圍剿下,連屍首都沒有留下。是我爺爺的爺爺吧,父親每每提起這件事,總是說人類太缺乏慈善之心了。”
狄德羅說:“人們無窮無盡地痛斥情感,把壹切都歸罪於情感,而忘記了情感也是壹切快樂的源泉。別斥責那些害死妳的祖先的那些人,從情感上來說,他們對妳們麻雀並無惡意。害死妳祖先的不是妳們身邊的那些普通人,而是那些發號施令的人。那些人遠離妳們,並不懂得妳們給人類帶來的好處。就像妳們常來常往的這家人,那個戴眼鏡的家夥,聽說還寫過不少文章。我看他就對妳們很友好,從來沒有惡意。”
麻雀點點頭說:“妳說的沒錯。常常他在二樓上寫作,我會趴在窗臺上看他寫什麽,會不會歌頌我們麻雀。寫累了,他會擡起頭朝窗外看。看見我,他就沈思著微笑,絲毫沒有趕我走的意思。開始,我還害怕起身飛走了,時間長了我就和他對視,想知道他心裏想著什麽。他也是,默默地打量著我,大約也想明白我的思想。”
狄德羅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得很開心,讓陽光也變得溫暖起來。午後的陽光,應該是壹天裏最溫暖的。他說:“我覺得,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可能打動人心。妳家的這個主人,是個作家,他應該具備著博大的胸懷和豐富的情感,否則,他的文章就不可能打動人的心靈。應當說,妳遇見了壹個好主人。如果妳在閑下來的時候,多和他進行心靈的交流,就會獲得更多的幸福。”
麻雀快樂地叫了起來。它飛下身子,想落在我的肩膀上,可是大約又怕弄臟了我的衣服,於是在接近我的時候,壹個飛躍,運用了壹個上升的動作,飛向了我家院子那棵石榴樹上,隱身不見了。
狄德羅向我擺了擺手,那是再見的意思。就在轉身的壹剎那,他忽然回了壹下頭,意味深長地說:“啊,可愛的作家,妳可以懷疑我的出現。對妳來說,我在妳面前是壹場夢。事實上,我早已死了。死亡的日子是1784年7月30日。”
我是知道狄德羅死亡前的情景的。那天,狄德羅吃過晚飯坐在桌邊,用肘撐著桌子溘然長逝。此前不久,他還同朋友們在談論科學和哲學。他的女兒見證了父親的逝世,還記住了他說的最壹句話是:“懷疑是向哲學邁出的第壹步”。
壹眨眼,眼前的院落恢復了平靜。我伸伸懶腰,看看時間,該上班了。